林清羽简单地叙述了前日一事。陆晚丞的反应竟比他预想中的大不少,眼底甚至透着一丝冷意凉薄:“不作死就不会死,有些人怎么就不明白。”陆晚丞沉思片刻,扬唇浅笑,“林大夫,这可是你争遗产的好时机。”
林清羽一听便知陆晚丞和他的想法一样。“知道。”他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让他们去找不存在的账本。”
陆晚丞佯叹一声:“不是我说,我们也太合得来了吧,不如……我们结拜为异姓兄弟,怎么样?”
“……不结。”
陆晚丞震惊大咳:“咳咳——为何?!”
“已经和你结过一次,不想结第二次。”林清羽冷漠道,“而且,我觉得我也没和你很合得来。”
陆晚丞备受打击,小声道:“想听你叫声‘晚丞哥哥’怎么这么难。”
下人们在蓝风阁翻了个遍,也没见到账本的影子。林清羽向梁氏说及此事,王管事顿时一副天都塌了的模样:“这可如何是好!账本是机密之物,账房仅此一份。那一页无账可对,万一日后出了乱子……”
梁氏亦是愁眉不展,再三向林清羽确认:“你确定蓝风阁每一处都找过了么?可是下人找得不仔细?”
“都找过了,账本的确不在蓝风阁。”
刘嬷嬷总算能扬眉又吐气:“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少君辜负了夫人的信任不说,按照侯府的规矩,这是要去祠堂闭门静思的啊!”
林清羽问:“夫人为何能确定,账本一定是在蓝风阁丢的?”
刘嬷嬷抢话道:“送去蓝风阁的时候是好好的,拿回来就少了!不是在蓝风阁丢的,还能是在哪?”
梁氏以为林清羽还要辩驳,不料他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梁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这是……”
“既然如此,”林清羽不急不缓道,“此事是我疏忽,望夫人恕罪。”
几人目光交错,讶异过后均有些蠢蠢欲动。梁氏抿了抿唇,隐隐觉得不太对,道:“清羽已经很努力地去找了,找不到也没办法。”
俨然一个宽容大度的主母。
刘嬷嬷问:“夫人,此事可要告知老爷?”
林清羽微微抬眸。
丢了一页重要的账本,在后宅或许称得上大事,但放在南安侯眼中就远远不够看了。
南安侯有从龙之功,原配和中宫皇后还是嫡亲的姐妹,堪称百官之首。他甚少过问后宅之事,林清羽嫁进来后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有资格闹到他面前的,必须是梁氏不能掌控的大事。
少君一次疏忽算不得什么,梁氏告诉南安侯,南安侯只会觉得她小题大做。但如果接二连三的出错,梁氏再在南安侯面前提及,令人不悦的源头便是这个犯错之人了。
梁氏想了一想,道:“老爷前朝事多,府中的事就不劳他操心。”
王管事摇头叹道:“少君到底是头一次接触府内庶务,着实是让人不放心啊。还是夫人管家时我等能……”
为了不让林清羽难堪,梁氏“贴心”打断王管事道:“清羽是侯府长媳,他不为我分忧,我还能指望谁。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日后若真出了什么乱子,我替清羽担着。”
林清羽敛目道:“多谢夫人。”
梁氏长叹一声,让婢女又呈上一份账本:“这是侯府整个冬天的账。清羽啊,你拿回去好好理理,这次万万不能再弄丢了。”
这一回,林清羽叮嘱张世全要好生看顾账本。张世全不敢怠慢,人在账本在,人不在就把账本锁在柜中。到了该向梁氏交差的那日,张世全还特意数了数,确认一页不少,才把账本交还给林清羽,
林清羽带着账本来到前堂见梁氏。梁氏命人上了茶,让林清羽稍等,便当着他的面翻阅起账本来。
“奇了怪了,我怎么没看到去岁的炭火钱?王管事,可是你记漏了?”
王管事忙道:“小人记了的,应该是在第二十六页。”
林清羽也道:“确实有这一笔账,我看到过。”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梁氏瞪大眼睛,“这怎么……又少了一页?”
林清羽皱起眉:“不可能。”
梁氏反复确认:“真的没有。”
“请夫人再仔细找找。”
梁氏的脸拉了下来,一把将账本甩到刘嬷嬷身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本账本,她是想甩到林清羽身上的。
梁氏再不复平日的宽厚慈和,冷道:“既然你不信我的话——刘嬷嬷,你帮少君数数。”
刘嬷嬷飞快地翻着账本:“确实没有二十七页……王管事,一本账本一共有多少页?”
王管事道:“一共一百二十页。”
刘嬷嬷从头到尾数了一遍:“这本账本只有一百一十九页。这怎么又丢了一页啊!”
林清羽常年冷淡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他们想看到的不安:“这怎么可能。夫人,账本不是在蓝风阁丢的。”
“你又来了。”梁氏语重心长道,“清羽,我能护你一次,但不能次次护着你啊。”
林清羽默然无语,眼帘半阖。
梁氏嘴角无声地勾了勾,刘嬷嬷脸上的笑意更是憋也憋不住。王管事倒是和上次一般焦急:“夫人,管家之事,为了侯府安宁,还请夫人三思啊!夫人!”
梁氏揉着额角:“或许,是我不该对你寄予厚望。晚丞病得那般重,你还是守在他身旁照料他罢。”
林清羽终于在他们面前低了头:“小侯爷自有下人悉心照料,清羽还是想操持府务,望夫人……再予我一次机会。”
梁氏眼中闪过异色。她果然没想错,林清羽是冲着侯府的家产来的。好一个清清冷冷的大美人,内里竟这般世俗阴险。若真的让他掌了家,如何了得。
梁氏琢磨良久,状似妥协道:“账本的事,你就别掺和了。这样,太子的生母——陈贵妃,马上要过四十的生辰。寿礼的事,你去办罢。”
朝中官员互相赠礼之事极有讲究,是礼尚往来,亦是人情世故。这些年什么人送了多少礼给侯府,均有记录在册,备给他们的回礼要根据南安侯和他们的官职和交情仔细揣度,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猜忌。普通官员尚且如此,遑论是当朝太子的母妃。
梁氏铺垫了这么多,终于要玩大的了。
林清羽犹豫道:“我和东宫未曾有过交集,更不知陈贵妃喜好。”
“我这有一本册子,记录了这些年太子殿下和陈贵妃给侯爷的赏赐,你且照着备礼罢。”梁氏道,“切记,圣上不喜后妃奢侈,更不喜储君结交权臣,你备给陈贵妃的礼和他们的赏赐价值相当即可。”
蓝风阁内,陆晚丞正自己喂自己喝着药,动作慢慢吞吞的,半碗药喝了半日,看得欢瞳恨不得帮他喝了。
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少君回来了”,陆晚丞看向门口,等林清羽进来,一鼓作气把剩下半碗药干了。
欢瞳迷惑道:“小侯爷怎么一见到我家少爷就喝药喝得这么痛快?”
陆晚丞低笑道:“药太苦了,要看点甜的下药——林大夫,怎么样了?”
林清羽没理他:“欢瞳,去请张管事来。”
张世全听说账本又少了一页,情绪颇为激动:“怎么可能,我分明再三确认过了!”
林清羽道:“很简单,蓝风阁有梁氏的人,在最后一刻拿走了账本。”
“可能是凤芹,”陆晚丞随口道,“她对梁氏还蛮忠心的。”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聚集到陆晚丞身上。
陆晚丞好笑道:“你们看我作甚。”
林清羽问:“你如何知道?”
“我观察出来的。”
欢瞳大声嚷嚷:“这么重要的事,小侯爷居然不告诉我们?!”
陆晚丞也很意外:“梁氏在南安侯府掌权多年,蓝风阁的下人都是她亲自挑选的。除了花露是外祖送来的婢女,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听梁氏的话。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吗?”
几人一时全没有表情。林清羽泠然道:“多谢小侯爷提醒,我们现在知道了。”
欢瞳气势汹汹:“我找她理论去!”
“不用,”林清羽叫住欢瞳,“随她去。”
欢瞳难以置信道:“少爷?为什么啊。”
陆晚丞笑吟吟道:“我猜猜啊,是不是有人想做‘坏事’了?”
林清羽并不否认:“是她先动的手。”
陆晚丞看着林清羽,眼里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没事,林大夫做‘坏事’的样子也是美的。”
“小侯爷,觉可以乱睡,话不能乱说啊。”欢瞳认真道,“我们家少爷心地善良,还是个热心肠,他从来不做坏事的!”
林清羽:“……”
陆晚丞微笑:“他是没做过,但肯定没少想,以后说不定也会做。我说对了吗,林大夫?”
林清羽心中微不可察地紧了紧。
欢瞳自幼和他一起长大,尚不知他心中某些隐秘的念头,以为他是个良善之人。而陆晚丞,和他相识不过数月,却好似能看透他。
他一朝嫁入侯门,本以为会在泥沼中忍辱负重,挣扎地腐烂,却不曾想到,他还能遇到一个……知己?
林清羽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床上,明明病重却悠然自得的某人,眼底晦暗不明。随后,他轻轻一笑,道:“错了。”
陆晚丞咳疾复发,醒着咳,睡着也咳,甚至还能把自己咳醒。是夜醒来后,他下意识地看向屏风,没见着屏风后头的人,强撑着坐起身,才看到立在窗边的林清羽。
茕茕孑立,身影孤寂清冷,像是笼着一层光。
陆晚丞恍惚看了许久,不由出声唤道:“清羽?”
“在。”
陆晚丞问道:“你怎么还没睡。”
林清羽静默许久,方道:“你说,我做坏事的样子很好看。”
陆晚丞笑道:“哎,你要说这个,我就不困了。”
林清羽回眸看他,轻声问道:“如果我做的‘坏事’是给人用毒,甚至……取人性命,你还觉得我好看?”
陆晚丞微微一怔,气息似藏着隐隐的兴奋和期待,缓缓笑开:“好看啊,我最喜欢你用毒的样子了。”
第13章
大瑜当朝太子是圣上的长子,入主东宫已有三年。其生母陈贵妃,宠冠六宫多年,位同副后。此次她四十生辰,凡是有诰命在身的贵妇都会进宫向她请安,并献上寿礼。
府里库房的管事送来一份清单,道:“府里的东西全在上头了。夫人吩咐,请少君从中挑选合适的寿礼。”
林清羽大致扫了眼,问:“夫人给我的册本上曾言,东宫去岁赏了侯爷一对羊脂白玉的玉如意。为何库房中没有?”
管事道:“回少君的话,这对玉如意被夫人送去兵部尚书大人府上,贺其子大婚。”
林清羽又问:“陈贵妃赏的千年人参又在何处。”
管事笑道:“那自然是用来给大少爷补身子了。”
林清羽颔首:“知道了,你退下罢。明日夫人入宫之前,我会替她备好礼。”
梁氏对贺礼的唯一要求是等价。既不能失了南安侯府对陈贵妃的尊敬,又不能显出僭越攀附之心。尤其是南安侯府和皇后还有一层姻亲关系,事情就变得越发微妙。
皇后其实育有一嫡子,此子生有智力不足,无法继承大统,又不得圣上欢心,一直被养在行宫。皇后思子心切,自然对陈贵妃母子心存芥蒂。皇后虽远不如陈贵妃得宠,但总归是一国之母。南安侯府给陈贵妃送寿礼,还要顾忌着中宫的尊荣。其中弯弯绕绕,非一言可以蔽之。
林清羽从清单上先选了一批礼,命人搬进蓝风阁让他一一过目挑选。
陆晚丞见屋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问:“这些是什么?”
林清羽道:“陈贵妃寿礼的备选。”
“陈贵妃?”陆晚丞难得皱眉,“太子的母妃?”
“是他。”
陆晚丞脸色微变:“你何时和东宫扯上关系了?”
林清羽将梁氏让他备礼一事告知陆晚丞。陆晚丞似乎还是不放心,追问:“所以你不会进宫,也不会去见太子?”
“不会。”林清羽狐疑道,“旁的事没见你上心,怎么一提到东宫,你反应这么大。”
陆晚丞犹豫一瞬,笑道:“人家可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上,难道不值得我大惊小怪?”
林清羽道:“皇后是你的亲姨母,又是太子的嫡母。论亲,太子还是你的表哥。”
陆晚丞嗤道:“我可不想要他那种油天下之大腻的表哥。”
关于东宫的话题到此为止。陆晚丞有点心不在焉,还不忘提醒林清羽:“梁氏既然敢拿陈贵妃做文章,大概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林清羽点头:“小侯爷放心,我自有分寸。”
次日,梁氏比往常早起了半个时辰。刘嬷嬷伺候她换上朝服,她问:“昨夜侯爷歇在哪个院子?”
刘嬷嬷道:“潘姨娘的院子。”
梁氏面色一沉:“又是她。”
刘嬷嬷劝道:“潘氏出生低贱,肚子又不争气,夫人犯不着生她的气,给她脸了。”
“也是。”梁氏端详着镜中风韵犹存的妇人,道,“侯爷待会该来用早膳了,去蓝风阁请人罢。”
南安侯无论宿在哪个妾室院中,第二日都会和正妻一道用早膳,听她说一些府中庶务。家事他可以不管,但至少心中要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