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咳打断了沈淮识。江醒拉了拉太后的衣袖,道:“母后,饿。”
太后哑声道:“秀娇,带皇上下去用些点心。”
秀娇嬷嬷抹干净脸上的泪,正要带江醒走,江醒又道:“要在这里吃,陪母后。”
太后顿觉安慰,含泪笑道:“皇上也知道要孝顺母后了……顾将军国之栋梁,忠君爱国,一朝战死,大瑜痛失一臂。皇上也在为顾将军伤心,是不是?”
江醒的意图过于明显,林清羽暂时遂了他的意,将此事揭过。他问沈淮识:“大将军的遗体,现下在何处?”
沈淮识呆呆仰视着林清羽,好一会儿才道:“我走后的三天,史沛史将军亲自护送顾大将军回京,武将军留守雍凉待命。”
林清羽颔首道:“将军的后事,我会亲自操持。”
“清羽,”太后忍不住道,“你心里要是难受,千万别憋着,小心伤了身子。”
林清羽道:“多谢太后关怀。”
太后叹道:“你且去罢。叫上礼部,共同操持顾将军的后事。”
林清羽看向江醒,轻声道:“微臣……不去。”
江醒闻言,微微扬起唇角。林清羽真的好黏人啊,他太他妈喜欢了。
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林清羽道:“宣礼部尚书到兴庆宫即可。淮识,你一路日夜兼程也辛苦了。小松子,带沈公子去偏殿沐浴更衣。稍后,我还有话要问他。”
好不容易熬到太后回慈安宫,林清羽屏退旁人,问江醒:“你方才为何不让沈淮识说下去?”
江醒笑道:“误会。”这几日他在林清羽面前说话时越来越正常了,“我刚才是真饿了。”
林清羽略带控诉地看着他:“你又骗我了。”
“你想从沈淮识那听到什么?我怎么死的吗?”江醒无奈,“我都已经告诉过你了啊清羽。”
“既然如此,我再听沈淮识说一次又何妨?”
江醒一时语塞,眼看要拦不住林清羽,忽而一笑,道:“沈淮识笨嘴拙舌的,肯定说不好,无法表现出我临死前的凄惨。这样,我演给你看。”
林清羽蹙起眉:“你又想怎么玩。”
“你演沈淮识,我演顾扶洲。”说着,江醒脸色骤变,捂住胸口,惟妙惟肖地还原当日他中箭时的神态。只听他“唔”了一声,往林清羽身上倒去。
林清羽下意识地接住他,两人齐齐跪倒在地。江醒躺在林清羽怀中,抓着他的手,艰难道:“救我,我给他写了保证书,他还在等我,我不能骗他……”
林清羽迟疑了。
江醒临死之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对自己的约定,他理应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可他为何感动是有,又……有点想笑?
江醒饱含深情地望着林清羽:“别让我死,他会哭的。”
林清羽:“……”
“求你,救我,一定要救我……啊。”江醒“啊”完最后一声,松开了手,睁着眼倒在林清羽怀里,一动不动地躺尸。
林清羽见他没了反应,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死了啊。”江醒演完也不起来,趁机躺在老婆怀里犯懒,手中把玩着林清羽胸前垂下的长发,“我演的都是事实,不信你去问沈淮识。”
林清羽失笑:“我信。”
“那你为何看起来一点都不感动?”江醒盯着他看,“连眼眶都没红,过分了。”
林清羽诚实告知:“我确实不怎么想哭。”
江醒目的达成,嘴上却揶揄道:“不是吧清羽。我这么深情,你居然哭都不想哭?所以爱会消失,对么。”
林清羽摸摸少年的短发:“爱不会消失,只会从大将军身上转移到皇上身上。”
江醒笑道:“有道理。”
纵使江醒演得这么清楚,林清羽还是把沈淮识叫到了跟前。沈淮识等候已久,还以为等到了和林清羽单独说话的机会,一进殿才发现林清羽的确把无关人等都打发走了,只留了天子一人。
沈淮识是进了京城才知晓江山易主一事。他对新帝无甚了解,只知新帝心智不全,从前一直养在晋阳园,故而他虽然在宫里长大,却没怎么见过这位嫡皇子。今日他得见天颜,即便身负重担,心情沉重,也注意到了天子容貌极其出挑,犹胜顾大将军三分,和林清羽各有千秋。
但最让沈淮识震撼的不是天子的容貌,也不是他奇怪的短发,而是林清羽看他时的眼神。
林清羽何其凉薄,能让他温柔以待的除了顾扶洲,怎么可能还有别人。
沈淮识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林清羽道:“去岁,我请你去西北时曾言,我只要你做好一件事,那便是护好将军,保他平安归来。”
林清羽说话的时候,江醒就坐在他身侧,一边听二人交谈,一边用奏本玩叠高高。
沈淮识低着头,道:“是我负了林大人的嘱托,我对不住将军,也对不住林大人。林大人想如何处置我,我都接受。”
林清羽问:“你尽力了么。”
沈淮识咬着牙,沉声道:“我只恨自己不能替大将军去死。”
顾扶洲死后的每一刻他都在想,如果死的是他多好。他独身一人,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人会为他痛苦。用他的命换顾扶洲一命,换大瑜的一条臂膀,太值了。
林清羽淡道:“你能为他,为大瑜做到如此地步,我又能怪你什么。”
沈淮识霍地抬起头,看林清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清羽又问:“之后你有何打算?我知道你不想留在京城,你若想回边疆,我会替你安排。”
“我……”沈淮识嘴里咽了一咽,“我想暂时留在京城,送顾大将军最后一程。”
林清羽轻一点头:“随你。另外,粮草被劫一事,我会给西北将士一个交代。”
话说到这里,差不多也该结束了。见沈淮识还愣在原地,林清羽问:“你还有何事?”
沈淮识踌躇许久,道:“林大人,顾大将军临死之前,和我说了很多……”沈淮识握紧双拳,“他在求我,求我救他。他说他答应了你,一定会回到你身边。是我没用,我救不了他……我只能看着他死不瞑目,我什么都做不了……”
说到最后,沈淮识已是双眼模糊,泣不成声。
林清羽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沈淮识愕然:“……林大人?”
“因为答应了我,他拼命想活着,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所以我仍会怪他,怨他。”林清羽冷冷一笑,“我要怨他一辈子。”
沈淮识沉默了下来,眼泪从他脸颊落下,滴在他饱经风霜的手背上。
他原以为林清羽再如何冷情冷心,对顾扶洲总归是不一样的。是他看错了林清羽。
又或许,自己从未看懂过他。
沈淮识忍无可忍,质问道:“林大人如此,怎对得起大将军当日万箭穿心之苦?”
林清羽睁大眼睛,陡然看向江醒。江醒心道糟糕,他费了半天功夫用奏本堆起来的房子,塌了。
第108章
待沈淮识忿忿退下,夜色更浓。林清羽和江醒隔着七零八落的奏本,相顾无言。
感觉到林清羽身上的阴寒之意,江醒有点慌。他又让林清羽难受了,他不怕林清羽生他的气,只怕自己哄不好。
江醒正发愁该怎么哄,秀娇嬷嬷进来提醒林清羽:“林大人,皇上该就寝了。”
君臣同住兴庆宫已是坏了规矩,若再同睡一殿,便是太后都不会同意。这几日林清羽都住在偏殿,离天子寝宫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可他还是觉得不够。睡不着时,梦中惊醒后,都会去正殿看一眼,只为确认江醒还在。
此刻,他更不想放江醒走,脱口而出:“不许去。”
秀娇嬷嬷被林清羽冰冷的口吻吓得大气不敢出。林大人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夫君新丧,心情肯定不好,这时谁敢惹他。
江醒缓声道:“你先退下。”
秀娇嬷嬷怔住:皇上何时说话这么像个成年男子了,甚至有种常居高位的气质。她来不及多想,欠身行礼退下。
江醒细看林清羽的神色,冷声道:“江醒,你果然是个大骗子,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林清羽眉头蹙起:“现在是来演我了?”
江醒拦住林清羽的腰,笑着把人往怀里带:“我先替你把话说了,好让你歇上一歇。”
林清羽低声道:“你说过……很快的。”
“的确很快,都万箭穿心了,难道还不快?”江醒半真半假道,“说真的,我觉得这个死法还挺痛快的,比慢悠悠地病死好多了。”
林清羽闭上眼,紧紧揪着手指:“你刚刚演错了。”
“嗯?”
“我不会骂你大骗子。”
江醒恍然:“对哦,你应该会骂‘畜生’。”
林清羽一字一顿道:“江醒,大傻逼。”
江醒笑出了声:“宝贝不生气了?”这可比他预想中的好哄多了。
林清羽摇摇头:“生不动了。”他低下头,靠着江醒的肩膀,嗓音轻颤,“为何你总是要受那等苦。陆晚丞时如此,成了顾扶洲亦逃不过。”
江醒笑笑:“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总是我啊。”他随口一说,“我好像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林清羽肩背僵住了,眼眸骇然睁大。抱着他的江醒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异样,低头看他:“怎么了?”
林清羽稳住气息,黏江醒黏得更紧:“……没事。你今夜能不能不走?”
江醒抱着林清羽往床边走,正色道:“顾大将军战死沙场,顾夫人痛失所爱,伤心欲绝。就由朕好好安抚一番。”
林清羽埋首在他颈窝,轻笑一声:“多谢陛下。”
江醒陪着林清羽睡下,待他睡着后才悄悄回到正殿,从温香软玉里痛苦地回到自己冰冷的被窝。
他得想个办法,光明正大地和林清羽睡。也就是他们现在还只是睡睡觉,以后做完爱他还要提上裤子走人,那也太惨了,妥妥的渣男行为。更重要的是,夜夜这么来回跑实在累人。
顾扶洲的死讯在京城传开,满城上下,从文武百官到普通百姓,无不扼腕叹息。军营中,一个个魁梧大汉哭肿了眼睛。武国公听到噩耗,老泪纵横,痛呼苍天无眼;吴战亦是悲不自胜,鬓边生出白发,再不见往日的意气风发。就算是某些不喜顾扶洲的言官,也不得不做出点样子来,虚情假意地掉了几滴眼泪。
有传言称,新帝登基后渐通人事,得知顾扶洲的死讯后,如失一兄长,不惜断发为祭,并让其配享太庙,以慰顾扶洲在天之灵。
林清羽是顾扶洲的未亡人,也是将军府仅剩的主人,不得不回府操持丧仪。但见他一身丧服素缟,白衣胜雪,连系发的缎带都是白的,纤尘不染,湛若冰玉。
江醒看得亮了眼睛,笑吟吟道:“这是哪来的漂亮小寡妇,快过来给朕抱一抱。”
林清羽虽然不在乎世俗人伦,但他到底穿着丧服,再去和男人亲热,未免过分了些。“别闹。”林清羽道,“我回顾府一趟,你……”
江醒自觉道:“我乖乖在宫里等你回来,哪都不去。”
林清羽点点头,走了两步还是不放心,匆匆折返:“你想不想回顾府看看小蛊虫?它们已经很大只了。。”
江醒懒懒一笑:“好啊。”
林清羽松了口气,招来小松子给江醒更衣:“太后若是问起,就说皇上已经睡下,不便见人。”
江醒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公子的装扮。他一头短发过于惹眼,林清羽便给他披上了一件带兜帽的狐裘。顾府中人都未见过萧璃,应当认不出他来。
两人上了马车,江醒开玩笑道:“你让小松子为我们遮掩可行么。他可是‘小松子’。”
林清羽道:“他在我面前很紧,是个可信之人。”
江醒笑容隐去:“这……”
将军府外,袁寅带着欢瞳,花露,张世全等人早早地候着。远远望去,一片凄凉素白。江醒看着门上挂着白幡的“顾府”二字,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从江醒在顾扶洲头七时入梦,林清羽再未回过顾府。袁寅是个能干的,收到消息后,强忍着悲痛设下灵堂,准备了这一切。“夫人,你回来了。”
欢瞳红着眼道:“少爷,将军真的……真的去了吗?他那么厉害,怎么会说没就没……他们是不是搞错了?”
林清羽不置可否,道:“都别站在这了,进去罢。”
袁寅看到跟在林清羽身后的少年,愣了一愣,问:“夫人,这位是?”
“不用在意,让他跟着我即可。”
顾扶洲遗体尚未抵京,来顾府吊唁之人已是络绎不绝,其中多是顾扶洲生前部下,林清羽不得不费神接待。江醒被林清羽藏在偏厅,隔着一道门帘,听着抽噎啜泣之声昏昏欲睡,直到一个大嗓门响起。
“是我!是我害死了将军!要不是当日我硬逼着将军挂帅西北,将军何至于此啊!将军啊将军,没了你,大瑜以后可怎么办……我成了大瑜的千古罪人啊……”
袁寅看着吴战嚎啕大哭,已有失控之势,问林清羽:“夫人可要去劝劝吴将军?”
林清羽跪坐于顾扶洲灵前,道:“无妨,让他哭。”
吴战嚎得昏天暗地时,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张世全逐一向林清羽禀告:“夫人,兵部的李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