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想出了两全法,戕害自身名声,”傅丞相扫了眼失魂落魄的傅秋池,“你可如实告知罗府小子,传出不举之言对你将来仕途的影响?”
傅秋池嘴唇翕动。
傅丞相看烂泥样收回目光,“你也不敢,你不敢告诉他传出此事将来不能再入仕林。罗家小子看似糊涂,但他比你清醒,如果知道是这样他绝不会帮你。”
“傅秋池,你上欺下瞒,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林瓶有此恶果不怪别人,全都拜你所赐。”
“你杀了她。”
犹如洪钟大吕敲响在耳畔,傅秋池想,真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啪啪,”傅丞相双掌轻击,“拿进来。”
外面一人应声而入,他端着木制托盘,上面放着金丝楠木的盒子。
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愈演愈烈,傅秋池目露惊恐之色,他抻着地爬起,脚底一滑又往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架子上。
又想逃避,傅丞相已经看透了自己儿子,他上前揭开盒盖,不给傅秋池自我麻痹的机会,将托盘转到正对傅秋池,“看清楚了,这是林瓶。”
盒中摆着颗美人头,五窍沁血,眼神涣散望像远处,她在乞求一个懦夫的勇敢。
但傅秋池何来寒石心?他是倚红偎翠,书香墨雨浇出来的贵公子。
血腥味是驱不散的厚重梦魇,傅秋池软在地上呆愣愣地盯着人头,半晌后他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你!是你杀了她!”
傅丞相此时才略显满意,他负手居高临下的俯视傅秋池,“还没到无药可救。那你要如何替她报仇吗?杀了我?”
傅秋池被阴影笼罩,止不住的大口喘息,他身量已经与父亲一样高,但父亲却像永不可逾越的高山。
“现在的你凭什么替她报仇?傅秋池,你只能往上爬,利用我借我的权势,借我的登云梯往上,取代我,超越我。”
“只有这样你才能替她报仇,舍弃不名一文的怜悯,舍弃不值一提的仁慈。斩断犹豫,抛弃优柔,你行吗?”
见傅秋池仍未答话,傅丞相冷笑着走出书房,“你做不到。”
上京又开始下雪,傅丞相不觉之下已是玄衣覆白,他扫落肩头三尺雪,回头望向书房。
傅秋池生来没吃过苦,没尝过恨,才导致他遇事不决,总想着逃避的性子。
那就让傅秋池恨他,由他亲手雕琢最合心的玉石。
宋凌从角门暗自回府时正好遇见一直在角门等他的饺子。
饺子把披风给他裹上,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快随我回院吧。”
她瞧着罗锦年状态不对,又不敢去劝怕伤了罗锦年脸子,只好在角门苦等宋凌,郎君回来了总有法子。
“雪冷天寒,怎等在此处,可是有要紧事?”宋凌诧异地系上披风,又随口一问:“兄长可醒了?”
“正是锦年的事,他醒了来找你,进了你书房不知看见了什么,眼下状况不太好。”
宋凌打开竹伞,一挑眉,“哭了?”
饺子支吾:“你自己去瞧瞧。”
宋凌将伞倾向饺子,与她一道踩雪往栖竹院去。
心里想,该是哭了,他向来手脚闲不住,不让去的地方偏去,不让看的偏看。应是看见了他写的悼文,哭一哭也好。他又哪是心里装事的材料,委屈痛苦都哭出来才好,憋在心里更出事。
路太滑,饺子怕他走急摔了,连忙喊了几个小厮抬着竹撵子过来。
宋凌向来犟不过她,任由小厮抬小娘子样将他抬了回去。
到院推开书房一看,罗锦年何止是哭,他是哭撅过去了,侧躺在毯子上,怀里还抱着捧悼文,脸被墨汁糊了一圈,看不清哪儿是鼻子哪儿是眼。
委屈狠了。
宋凌叹气,也不愿让别人见到罗锦年狼狈模样,架起罗锦年一只胳膊半拖半抱费力将人弄到了隔间小榻上。
替罗锦年除去靴子,又擦干净脸上墨汁,宋凌已经出了一身汗,他走出书房吩咐饺子:“地龙烧旺些。”
“嗳,”饺子支着脖子往书房里看,担忧地问:“怎么样了?”
宋凌失笑:“睡了。”
他转身回屋换了身衣裳,拿起书册刚翻了一页,还是放心不下罗锦年,所幸拿著书在书房里翻看。
罗锦年这一睡就到了夜里。
他半梦半醒间只觉口干舌焦,脸藏进锦被里嘟囔着要喝水,片刻后又脚步声响起。他也懒得挣眼,只露出头顶发旋。
冷冰冰的璆琳杯抵在脸侧,冻得罗锦年一个激灵,睡意飞走大半,掀开锦被就要发脾气:“哪来的蠢丫头,不知先用手心将杯子捂暖吗?”他一睁眼,对上一对黑白分明的笑眼。
熄了火,“你何时回来的?”
宋凌将璆琳杯随手放在小兀上,“有些时候了。”
罗锦年喉咙一紧,想到自己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不由自主的问:“二婶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固执的拽住宋凌手腕与他对视,不想再听新一轮的谎言。
“害了急症。”宋凌语气平淡。
“我要听实话!”罗锦年手一紧。
宋凌顿了顿,这要完整解释下来却很麻烦,罗锦年并不知晓二婶其实是茵奴,也不知茵奴与杜少伤的关系。
更重要的罗锦年若全部知晓,一意孤行去探查藏在府中的奸细,反而会让他置身险地。
此次老夫人中毒之事本就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调开他,灭口茵奴。如今府中嫌隙最大的无疑是送手钏的四婶子,但宋凌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四婶若真对老夫人又谋害之心,又怎会用此拙劣手段。
她也没有戕害老夫人的理由,王家的生意已经背靠将军府,在将军府失了信重,也是害了她自己。
宋凌推断还有藏得更深的人,他对府中了如指掌,势力盘根错节。
但也不能完全打消对四婶的疑心,她很可能亦利用人心的漏洞,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可能,但却就是她所为。
在礼朝曾有桩出名的冤案,福州柳县每到采新茶时,百姓家中新茶年年失窃。官府审理此案却没个头绪,因为新茶在福州着实不是什么稀罕物,随意往外一走都能踩死几株茶苗。
后面官府将此事定给了柳县一跛足乞丐草草了事,但那乞丐不服,曾在公堂上之上“大放厥词”。
“朱老爷每季去农户家中选购新茶,他去一户失窃一户,为何不将朱老爷压起来审问?”
众人哄堂大笑,都觉得这乞丐是疯了。
朱老爷是柳县数得上号的大茶商,家中巨富,说他窃取百姓新茶,不如说天上下红雨来得可信。
官府认定跛子是窃茶贼,定了他的罪,按偷窃罪去其左小指,打四十大板,收押二十载。
但数年后,朱老爷去世,他留下遗书坦白自己才是真正的窃茶贼,家茶不如偷的香,柳县众人咂舌不已。这才知晓冤枉了跛子,可区区一跛子的命比草还贱三分,众人都忙着臆测朱老爷的八卦传闻,编排他不幸的往事,浑然无人在意挨了四十大板当夜就去了的跛子。
朱老爷正是利用人心的漏洞大肆盗窃。
这头罗锦年还攥着宋凌不肯放手,但宋凌不想说的就算是今天换了田氏石先生在面前,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知道如何安抚罗锦年,但安抚是这些年才学会的新鲜手段,与罗锦年作对却是自他进府第一天的本能。
宋凌眼皮一耷拉,松松垮垮地勾着笑,一句话说的不阴不阳,“你不是自诩罗府是你掌中物吗,何处都可去,无人敢欺你,瞒你,阻你。我自然也不敢的,四婶确实是害了急症。”
罗锦年果然中招,一股子火气直往心眼子钻,他忍着气不肯罢休:“那你悼文上为何写生于忧,死于苦?”
“哦?”宋凌拉了个长音,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大少爷惯会自以为是,我不过看了话本子,其中一女子名茵奴,一时不忍才写下悼文,何曾提过二婶半句?”
宋凌耷拉的眼皮提起,露出养在水中的银丸,没说难听话,温声细语地往人心上扎,“二婶是你的亲婶子与我何干?大少爷扪心自问我与她之间是真有情份,还是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
第110章 万难(五)
罗锦年脸涨得红紫,一使劲儿将宋凌狠狠掼在榻上,“你的凉薄冷性倒是从始至终没有变过,好得很啊。罗府上下除了我这个混账,又有谁对不住你,让你说出此等诛心之言。”
他能忍宋凌的酸言辣语,也能忍宋凌的忽冷忽热,但涉及长辈,如何忍?
宋凌腰撞在了榻边上,摆在榻头的香炉果盘落一地,面上血色尽褪,他不以为意地起身:“何处说错了?”
“你!”罗锦年最恨就是他这幅冷心冷肺的模样,他知道许多二婶对宋凌好的佐证,但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日在青葙庄二婶说过的话,突然没了底气。
“二婶为你裁新衣,有何好物也用想着你,”罗锦年渐渐的自己也说不下去。
裁新衣府中自有下人能做,二婶只是捡现成的便宜,罗府好物件多到垫桌角,送几件也算不上事。
宋凌接上话:“悼文不是替二婶写的,兄长无事先回吧,陋室简薄,无娇鬟美婢,伺候不好兄长。”
这是下了逐客令。
罗锦年深深看了他一眼,拂袖便走。
待他走远,宋凌先安抚听见动静忐忑难安的饺子,紧接着收拾好隔间,又将洇墨的悼文重新誊写。做完才长出一口气,软软靠在椅背上解开衣袍,撞的地方泛起大片青紫,他忍着疼揉搓将瘀血化开。
揉了会儿,他盯着镇纸压的悼文发呆,有句话是真心的,茵奴对他确实是表面情分。但他这人偏生最犯贱,没见过几分情,旁人偶尔给施舍他些,面上不说心里总是拧巴的记得。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茵奴总是做了,他也认。
照看杜春杏便是他还的份。
罗锦年回院第一句是拿酒来,他个子长了心智却被金窝银窝泡得孩子气,受不住事。
一番口角在他这都能放大无数倍,到了和家破人亡,郁郁不得志一样的档次,需要借酒消愁。
佩鸾知他近日里很是难捱,也不多劝,顺从的让小丫鬟摆上一桌子美酒。
罗锦年往日里饮酒,排场必须到位。场曲的,跳舞的,捶腿斟酒的一样不能少,今日却一反常态挥退所有人。
抱着酒瓶子闷灌,酒都是上等好酒,后劲绵长,加上他不讲章法混着喝,再猛的汉子也抗不住水牛一样的喝法。
几瓶下肚,罗锦年酒意上头神志不清,抱着酒瓶子梦会周公。
梦里不辨东西,他手脚跟着缩水成了只小豆包在府里上窜下跳上房揭瓦。他远远看见二婶正背对他,他拼命的跑,拼命的追却总也追不上。
路的尽头却不见了二婶,换成了让人咬牙切齿的宋凌。
天倾地倒,他升向空中,看见地皮波浪样翻动,院落拔地而起。像被人从天上踹下来,直直往院子里落进入,是眼熟的书房。
眼熟的宋凌,时光流转,不变的是宋凌,宋凌嘴唇一开一合,说话伤他的心。他一怒,狠狠搡了宋凌一把,这次却情况有变,宋凌还手了。
两人扭打在一起,像懵懂幼童,打架毫无章法,说斗殴都抬举,充其量算互啄。
他扯宋凌头发,发际线都勒得上移。宋凌也不肯服输,逮着他一身软肉使劲掐。
竹子不堪重负的弯了腰,覆雪哗一声全砸在地上。
宋凌忽然松了手,改为掐着他的腮帮子,一张脸越凑越近,冷白的唇要看就要碰上……
咚!
罗锦年打翻怀里酒瓶子,一声响。
酒水洒了他一声,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怔怔直起身,眼里茫然,错愕,羞愤,恐惧接连闪过。
“啪!”
他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喃喃道:“疯了。”
翌日。
朱雀街一处四进宅院,正门匾额上写了王府二字。
正是江东王氏在上京的别院,王弗阳正住在此处。
王家底蕴深厚尽管只是一处别院也布置得书香遍地。别院造型独特,院中有院。内院以香樟做墙,内筑精舍。
精舍外有露天石桌,王弗阳坐在石凳上,做老农打扮,头系汗巾,穿褐色棉袍,脚下踩着双布鞋,连身侧候着的下人穿得都比他更像主子。
他年岁约莫廿五,国子脸,浓眉大眼,鼻似孤峰,唇线凌厉。
手里正捧着一本书翻看,不时拧眉。一盏茶后将书随手扔在地上,不屑道:“放的哪门子屁。”
下人唤作方归的神色大变,一声祖宗一声爹弯腰将书捡起,拍干净上面的土苦口婆心的劝:“爷,你就是再不喜张子也不能说这样的说啊,在家还好,要是在外头让人听见非得结仇。”
王弗阳劈手夺过书册重重摔地地上,横眉冷对:“张子?他也配尊子?曲解圣人之言,学了些皮毛舞文弄墨,受浅薄之人追捧还真把自己当盘菜,此人非子为贼!损害儒家精意之大贼!”
方归吓得肝胆俱裂,也不敢再捡,好言劝着:“祖宗你出去可千万别说这些!”
说着他又想不通了,“爷你既然看不上张子,又为何挤着去买最后一本新注?”
“哼,”王弗阳从鼻子里哼出道不屑的气声,“看看他的粪作。”
“走吧,去圣人庙。”
方归松了口气,追上王弗阳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