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呢!我问你东西呢!”昌同帝扯着自己头发跪倒在地发出野兽样的哀嚎。
“陛下,东西臣带来了您先起来地下凉,”宋凌搀着昌同帝起身,从袖中取出只天青蓝的小瓷瓶,昌同帝眼中射出豪光,一把夺过瓷瓶,仰头往口中灌。
宋凌倒了碗茶来,扶着昌同帝喝下。
又闹了半晌,昌同帝全身停止痉挛,他骤然失了力气仰躺在榻上,失神道:“凌,来给寡人束发。”
宫女鱼贯而入,端着木盘等在门外,宋凌将门推开道缝隙,用身子将殿内光景挡得严严实实,伸手从缝隙里接过宫女递来的整套朝服,掩上门替昌同帝整理仪容。
“陛下,这丸药仇天师说了不可多用,是药三分毒,这个道理陛下还不懂吗,仇天师多次叮嘱臣下,让看着陛下些一月一用,这月陛下都用三次了,仇天师问起来我该如何交代?”宋凌替昌同帝束发,愁道。
昌同帝笑骂:“实在宠你太过,如今都敢训斥寡人了?”
宋凌故作委屈:“臣下不敢,只是仇天师那处……”
“放心,仇恩那儿让寡人去说,他定不敢问你的错,”昌同帝半开玩笑道,束好发略歇了歇,昌同帝揉弄眉心,“今日又折腾你半夜,再去歇会儿吧,”他眼皮半压,藏住冽冽冷光:“如今朝中半刻都离不得你师徒二人,累坏了你倒成寡人罪过。”
宋凌跪下头抵在毯子上,亦藏住了冷色,“臣罪该万死!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堂也是陛下的朝堂,石大人当年对臣下虽有蒙字之恩,但臣下与石大人同朝为官共同为陛下效死,往日旧情皆可抛了。今听陛下这番话,臣下好如锥心,若能得陛下信重便是死也不足惜。”
“唉,”昌同帝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惯爱多想,你师徒二人同寅协恭,正是寡人之福,你勿要小看了寡人。”
“臣不敢。”
鼓敲了第三声,四更天。
昌同帝拧着眉,“你去告诉福官今日休朝。”
宋凌应了声,行礼告退,即将出殿时忽听身后人问,“罗府之事你可恨我?”
宋凌面色不变,“陛下,自臣下九岁被先父寻回罗府,这些年罗府众人虽未亲厚于我,但我从未苛责,臣下感念于心。恨自有,但臣下清楚,当年傅御只手遮天陛下亦无可奈何,臣只盼有朝一日能取傅御项上人头告慰先父及罗府众亲族在天之灵。”
“是寡人对不住你罗家,对不住青山,更对不住婉娘。”昌同帝神色黯然。
“陛下,您仔细龙体,切勿哀伤过度。臣下近日总发迷梦,梦见先君哭诉因他杀孽过重,在地府日子难过,不止缺衣少食更有恶差役棍棒相加。臣下痛心彻肺,打算近日去皇觉寺替先君烧香祈福,斋戒一月,特恳陛下准许。”
“速去,速去!”昌同帝捂着心口道:“是寡人没想周全,当年傅御逼迫寡人,寡人不得已下令摘了镇国将军的匾,怎料到老封君性烈至此,唉,冤孽啊。寡人为了保住你,无奈之下将你记在安乐王名下,未曾想因你名义上入了皇室族谱竟不能再为罗府守孝。都赖寡人思虑不周!”又一番捶胸顿足的悲切。
宋凌劝慰好一番,昌同帝方止了泪。
“你先退下罢,寡人乏了。”
宋凌出殿时与敢来的福官正好碰上,福官叫住他:“大人稍等,奴婢有桩事想和大人说说。”
“大监寻我有何事?”宋凌挑眉。
福官拉着他到了僻静处,见四下无人才笑吟吟道:“有个小宫女想见大人,说来此人还和大人颇有几分渊源。”
和我有几分渊源?宋凌心下一忖度即刻想起一人来,昔年被归善公主要去了的小丫头——小荇。
宋凌不欲自找麻烦,拱手道:“后宫女眷,岂是我等外臣能见,大监莫要乱了规矩。”
福官听他话说得重,明白这事不成了,手背到身后悄悄朝一个方向打手势。
突然道边木丛中窜出道人影,人影扑到宋凌脚边啜泣道:“郎君我求您念在昔日情份再帮我一次。”
福官已趁着宋凌不得空,脚底抹油溜了。
看着脚边俯跪的宫装女子,宋凌沉声道:“跟上。”
两人一路行至处废弃宫殿停下,宋凌负手道:“既然说到昔年情谊,我以为你心里有数,昔年你承我的情未曾一报,今日怎敢又求来?”
“郎君我今日……”小荇急到手脚并用的比划。
“在宫里就学了这些规矩?”宋凌截话道。
小荇咚一声跪下,哽咽道:“奴婢自知亏欠大人良多,此生无以为报,但求大人救救公主吧,如今只有您能救她,只要大人能救公主,奴婢此生,来生,永生永世都对大人恩德感念于心,当牛做马来回报大人,便是这条贱命,大人想要也尽管取去。”
公主?宋凌心念一动,当即明了小荇所求为何事,自礼朝三年前从柳州召回田婉,另派他人接掌破虏军。继任那人却是个十足十的酒囊饭袋,一到柳州便贪功冒进,贸然行军追入新鄂里草原,被狄戎方设计擒获。狄戎得了喘息之机,加之后来礼朝境内灾祸不断无力再支援柳州。狄戎便再次联手凶真攻入柳州,但礼朝是个半破筲箕,被田婉追了八百里的狄戎又能好到哪儿去?
哪怕有凶真相助,双方也是破锣对烂鼓打了个旗鼓相当,如今正在柳州境内对峙,两军对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受不起这等军队消耗,两方近日已在和谈,前日狄戎使者已至鸿胪寺,宋凌对和谈条件大略清楚。
因狄戎稍处上风,此番和谈他们站优。
狄戎要求主要有两点,第一要求礼朝割让柳州境内小康县以北的十万方圆领土。第二要求礼朝送一位嫡公主前往狄戎和亲。
而礼朝的嫡公主只有一位,昌同帝长女——归善公主。
“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宋凌蹲下平视小荇,眼中有能蛊惑人的魔力。
“只要大人能救公主,什么条件奴婢都答应,哪怕要奴婢的命,”小荇泪眼朦胧,胡乱点头。
宋凌轻笑,“傻丫头,听过狸猫换太子吗。”
小荇背脊一僵,泪花糊在脸上,像摔落在泥地里的蔷薇花,零落又无助,她被暴风雨出吹打,下唇死咬,不言不语也停止喘息。
久到宋凌以为她怕了,放弃了。
“好,只要能救公主,奴婢愿意做公主。”小荇嘶哑的声音响起。
宋凌轻柔拨弄她的鬓发,“好孩子,我要你做我的眼睛,在狄戎的眼睛。”
丞相府,大门前挤了许多人,皆穿官服,踏丝履,众人吵吵嚷嚷比菜市更热闹。孔日朝堆着笑道:“诸位大人,敝师自从三年前在城门外被冷器所伤后便一直留有病根,今日身子不适实在无法接见诸位,望诸君见谅。”说着给门房使了个眼色,门房会意举着水火棍上前把众人往门外拦,孔日朝抓住机会走远。
“老师,人我打发走了。”孔日朝拉开书房门回禀告道。
傅御穿着玄色直掇,正背对孔日朝看壁上悬挂的舆图。
孔日朝端了茶上来,皱眉道:“老师真不见他们?如今石修远与宋小儿愈发势大,我们难道……”
傅御探手绰过茶碗,仍是背对:“此等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见他们做甚,明日替我约户部,兵部,工部,刑部几位大人相见。”末了又补了一句:“还有张庭和黄州刺史。”
孔日朝应下,略显迟疑道:“老师,此事再无法回头了吗?”
傅御豁然回头,他面上罩了张铁银打造的鬼脸面具,看起来狰狞恐怖,声音透着森森寒意:“箭已开弓断无回头之理,如今你以为我们还有的选?”他话里的玩味之意让孔日朝不寒而栗。
孔日朝屏了气,“老师的意思是?”
傅御语气中再不掩讥意:“从一开始宋允礼就步步逼着我去反,他自以为算准人心,此番我定要取他项上人头叫他明白人心不可算,他也算不准!”
“嘭!”傅御手中茶碗被他捏爆,滚热茶汤飞溅。
方便记,昌同帝仍叫昌同私生子
第159章 终章(二)
灯花烛火影乱摇,昌同帝把玩手中瓷瓶,药完子哐当作响,末了他住了手长叹口气,“寡人这身子是一岁不如一岁。”
福官替昌同帝按着太阳穴,宽慰道:“陛下何出此言,您是天子自该长命百岁。何况仇天师道法精妙,炼得这味神药,居然对陛下的顽疾有奇效,依照奴婢看啊,说不得这顽疾解端还要落在仇天师身上。”
“你在替谁说情?”
昌同帝语调平淡无波无澜,但在福官听来却如丧钟骤鸣,他白着脸滑倒在地,五体投地道:“陛下圣裁,奴婢生是陛下的人,死亦是陛下的鬼!”
鬓角冷汗滴滴滑落在地上,被羊毛毯子吸收,渐渐的地毯濡湿一片。
昌同帝耷拉着眼皮靠在太师椅上,小腿微用力往地上一蹬,太师椅小幅度晃动起来,他闭眼假寐,足足三刻钟后睁开眼,“你跟着寡人多少年了。”
福官两膝盖跪木了,像两节朽木杵着。略微抬起上半身回话,肌肉牵动下体,瞬间一股不受控制的酸麻从小腿蔓延至全身。福官不敢失态,强撑着回话道:“回陛下话,奴婢跟着陛下已有三十五载。”
“唔,三十五载风雨,如今留在我身边的人只剩你一人。”昌同帝语气有些哀伤。
“陛下,昔年之事奴婢对天发誓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陛下若是不信奴婢,奴婢便一头碰死已证明心。”听得此言,福官冷汗更像开了闸,指天发誓的像昌同帝表忠心。
昌同帝坐起身子向他伸手,“大伴,我知道你怜惜凌儿,但他是寡人与惜弱唯一的血脉,我又何曾不怜他爱他,只是……”
福官抱住昌同帝的手,眼睛鼻子全挤出水哭嚎道:“殿下,老奴明白,老奴都明白。”
“等不了了,我等不了了,且去安排吧。”
福官背过身揩了揩鼻涕,又转回身盯着昌同帝脚底问道:“陛下,日子定在何时?”
昌同帝踱步到窗边,此时正指大暑,早起的朝阳已经露了几缕华光,“傅御伏诛之日,如今还用得上。”
风雪楼刚熄了烛火,庆妈妈手里捧了把瓜子在楼里巡视,她上下嘴皮翻飞不停,“这儿,哎,这儿!”腾出只手拧着龟奴耳朵把人扯到木梯边,“这儿这么脏看不见,怎么干得活?”
搂在扫地的龟奴急匆匆进来凑到庆妈妈身侧耳语几句,庆妈妈脸色不变,嗑瓜子的动作却慢了半拍。
像没事人样打发了龟奴,庆妈妈拍散手上的灰,顺道弄出清脆动静让众人向她看来,“别收拾了,把门板子放下,今儿提前让你们收工,来几个眼神好使的去街坊上四下看看,这是另外的活计,工钱另算。”
当时就有几个小门子眼里一亮,自告奋勇报上名来。
将一楼人安排妥当,庆妈妈美臂一展,活动了下慵懒的骨骼,心里暗骂,臭小子天天呢给老娘找事。
听见前楼里乒乒乓乓的响动,宋凌歉然道:“又给娘子找麻烦了。”
与他对坐的正是风雪楼前任湘君流罗,岁月在她身上仿佛从未流逝,一如当年初见。流罗闻言笑笑,“她向来如此,雅人闻三声,琴声箫声读书人,她也闻三声——银子声,算盘声,账簿声。你一来总有许多事累她去烦,她自然不待见你。”
这话说得损人,正巧前楼尖利的叫骂声又传来,二人对视一眼,皆笑。
“陪我四下走走吧,总在一处骨头都坐硬了,”流罗披上层薄纱向宋凌说道。
宋凌自无不可,虚扶了把流罗,二人沿着后院溪流绕行。
“凌,你今日来所为何事?”流罗提了只藤篮,里头放了只玉碗,一面走着一面收集花上晨露。
宋凌替她撩开树枝,“我欲往柳州,特来辞行。”
流罗动作一顿,碗中晨露倾了半碗出去,她拧着眉,“小康县?”
宋凌点头,“正是。”
狄戎要求之一,礼朝割让柳州境内小康县以北土地给狄戎。
至于为何是从小康县以北割让,还真不是狄戎善心大发愿意放过这个狠薅羊毛的机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小康县盘踞着一窝悍匪,这一窝悍匪在三年前狄戎和礼朝打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冒头,因战后两国元气大伤都没能腾出手去收拾匪窝,没料到一时疏忽,居然酿出这泼天祸根。
墙角夹缝间生出参天建木!
战后第一年,礼朝境内天灾人祸不断,数不清的流民逃离故土北上去投奔小康。
战后第二年,匪贼已颇具规模,朝中众臣有议,称那窝贼首之所以能得百姓信重,全赖贼首宣城自家是义匪,从来劫富济贫绝不欺压良善。而柳州是贫瘠不毛地,种树树死,栽花花败。那匪首不知死活大量接收流民,终有一天他养不起那些人时该怎么办?
去偷?去抢?可他若是真这样做了,义匪的义自然不攻自破,百姓也不会再向着贼众。
而贼首如果真的打肿了脸充胖子,死顶着,时日一长也只有饿死,散伙,两条路选。
因此众朝臣议定——就那样放着,不管。
甚至当时瘟病正盛,有些无能官员还故意将百姓往柳州驱赶。
但谁也没想到,那群匪贼不知从哪儿去找了大把银子,好似抱着金山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朝廷赶去的难民非但没有拖垮他们,反而成了他们的生力军,规模一日比一日更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