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渠微微颔首示意宋凌接着说。
竹林瑟瑟穿风过,宋凌终将在心里演练过千百次的说词宣之于口:“因傅御有悖天德,欺君罔上,宫中内外在他领导下臧否不分,沆瀣一气,官风靡乱。更有傅御藐视天威,视百姓为猪狗。陛下忍无可忍,欲持天子之剑诛此恶僚,将启敝师再兴田法。”
“然敝师久远京城,如今随者甚少,欲兴田法恐艰险重重,因此晚辈斗胆恳求老先生襄助。”
王渠微一沉吟,拧眉道:“傅御不当人子。”
宋凌心下一动,有戏。
“但是,”王渠做一副左右为难模样:“尊师义举,老夫钦佩不已。尊师田法老夫当初曾听说过,可是取田为公?”
宋凌点头,“老先生所言不差,正是。”
王渠苦着张脸,走到池塘边扶栏眺望,望高了看是连绵不绝吞云吐雾的小连山脉,往下处看是水道纵横青瓦白墙水乡人家,王渠大手一挥,“我王家延存千载,散落各处的族人何止万数,而田地又何止万顷,若是将田产交归于朝廷,便是老夫同意,余下族人处也无法交代,老夫有心襄助,奈何身为一族之长,怎能做那独夫?”
宋凌走到王渠身侧与他一同眺望碧波起伏,笑道:“老先生这话却多虑了,”目光巡梭一全,指着飘飘插在水面上的细长竹叶道:“这叶落得好,不偏不倚。”
不支持,不反对,王渠会意,这是要他当个哑巴人,他心中稍一盘眼里闪过精明弧光又道:“但将来若田法当真施行,老夫一大家子族人,皆是体弱纤微,‘蒲柳之姿,望秋先零’。一不能侍弄田地,二又不肯行商贾之道,只会吟诗作对,将来真不知该如何过活。”
这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宋凌心中冷哼,面上笑吟吟道:“这也好办,来日田法大兴,凡王氏名下田产虽名义上交还朝廷,但实际上仍由王氏自行处置。”
“哈哈哈哈小友颇有乃师风范,果真名师高徒,老朽这厢谢过。”王渠变脸的本事堪称一绝,苦着的一张脸旋即笑开了。
此事谈妥,宋凌扶着王渠回到竹亭再对弈数局,此间王渠礼尚往来说道:“劳小友特意知会老朽,小友这般高义,老朽却不能看着小友受陛下苛责,这走私食盐一事老朽恰好有些眉目,如今那贼首正关在我王家,老朽归京时提了他去交差罢。”
什么贼首,怕不是你家小厮。
二人相视一笑互敬粗茶。
天色近暮才叙别话,王渠亲自将宋凌送至二门外,同羽已套了车等在门外,这时王渠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递给宋凌,颇为怜悯的看着他,说道:“小友保重些身子。”
宋凌一时不解,骡车行出一里多地,宋凌点了盏油封,取出油纸凑上前察看,灯火昏暗,纸上封了层猪油封,内里字符隔着油封被灯火晕染开像纠结盘曲的黑色蠕虫。宋凌心中莫来由得升起股惧涩之感,他抬手揉了揉阳穴,又蓦的想起王渠分别时看他的眼神。
——什么意思?
晃了晃将杂念驱散,宋凌翻来覆去监察油纸,这纸他识的,民间有俗称——千里哨。急行千里不卷不折,雨淋风吹全不怕。是用来传送重要消息的特制纸张,五言与同羽曾多次用这种纸向他送信。
将油纸一端凑单火舌上略烧一烧,端点油封化了露出内里印有暗纹的浅黄纸张。
略晾片刻,宋凌撕下油封,翻面一看。
共两行墨字——
罗氏全族皆亡
凌移安乐门下
天边炸了声春雷,眼见的要落下雨来,王矩打着把油纸伞走到岸边,冲蹲在屋檐下的人说道:“回吧,那人不会来了。”
雨水打得伞面哒哒作响,罗锦年听得心里烦,捡了枝小木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屋檐下雨水越聚越多的水坑,他骨嘟着嘴反驳:“我没在等他。”
王矩叹了口气,见罗锦年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透,持伞往那边倾了轻,顺着罗锦年看的方向望去,稍远些有一青石拱桥横跨两岸,此时雨落得大了,雨珠打在桥石上又散开化成更小的水雾往上翻涌,再远些便是隐在朦胧雨色中的小连山脉。
被王矩挡住了视线,罗锦年从鼻腔里哼出道气声,手中目棍一砸扬起雨花点点全撒在王矩袍子上,“都说了我没在等谁。”
“那你在做什么?”王矩侧了侧让开,其实小景不说他也知道,准在等谢陌,还算短命鬼有些良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没打算祸害旁人。
“我在看雨,”罗锦年摆出副认真看雨的模样,还学着张秀才扯了几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客舍青青柳色新,巴山夜雨涨秋池……”
王矩嘴角略微抽动,登时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心里咒骂,有辱斯文的臭小子羞于与之为伍。
画舫还停在水面上,小栓子带了斗笠穿着蓑衣坐在船头钓鱼,不时往岸边张望,见王矩一个人回来了,丢下鱼竿问道:“景哥哥还不来吗,我们该走了。”
王矩弯腰替小栓子正了下斗笠,“他在等人。”
“等什么人?”
“陌路人。”
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人倒来得勤快!罗锦年心里各般滋味翻涌,期待又茫然,失落又羞恼,眼眶憋得通红,他发了狠的想:谢陌你要是敢骗我,那我,那我……他脑中滚过许多狠戾的法子,千刀万剐,抽经扒皮,再不抽上几十鞭子,但只要一想到谢陌那双银月牙儿似的眼,又统统泄了气。
你若敢骗我,那日后我就再不同你说话。
罗锦年从未想过,今日一别很可能江湖路远,一别两宽此后再无相见之日,他像个孩子,总是将想要的视作已有的,他想所思所念之人即刻出现,他又想哪怕今日见不到日后总有再见之机。
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能事事顺他心意,
昨夜别时谢陌曾告诉他,明日酉时,清水街边,不见不散。
忽的,笼在雨幕中的石桥上多了道人影,撑着把月牙白的龙骨伞,穿着同色月牙夹纱锦袍,隐没于水天一色间。
宋凌执伞的指节白得发青,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呻吟,他凝视着罗锦年略显虚幻的身影。
一个人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于一个地方,但他此时却违背常理被劈成两半,一半站在桥上冷静又留恋的凝望自己生命中最重要之人——兄长,爱人,亲情与爱情尽系于一人之身,那人一言一行都牵他神动他思。
另一半照出他心中所有阴暗,正在咆哮不停——他才是罗府真正血脉,凭什么一切要你背负!上去告诉他,告诉他!他叫罗锦年!告诉他,他的父亲罗青山死了,他的母亲田婉也死了,他罗家上上下下无一幸免,去告诉他啊!你快死了,宋凌你难道想死时也孤零一人吗?你不想他陪你走一程吗?
宋凌收了伞,磅礴大雨将他浇了个通透,雨珠汇聚在睫羽上又不堪重负的滚下,他抬起手细细描摹罗锦年身影,将道道心魔封存入心,前路血雨腥风,孽海滔天。夜里孤枕难眠时将心魔翻出数着往日泪与笑,想来也能熬。
宋凌无声做着口型,
岁安,我此去上京再做不成人,誓化孽蛟翻云起浪,你走罢,我放过你,罗家也放过你。
骤雨将歇,天已黑透,残存雨珠从屋檐上落下打在罗锦年鼻尖,似在嘲笑他的愚蠢。罗锦年憋了满肚子气,咬着牙往画舫上走,心里全是被耍弄的憋闷,好啊,想他景将军纵横柳州,今天居然被人给耍了!
王矩从舱里探了个头,看见罗锦年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脸色臭得像雷公,心中暗喜不已,臭小子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端了盅鱼汤乐颠颠凑上看戏,“没来罢?我就说他不靠谱,耍着你玩儿哩,也就你这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才上风月场的当,啧啧,还是个男的……”
罗锦年现在就是个会喘气的活手雷,王矩还不怕死的撩拨他,顿时彻底走火炸上天,撸了袖子冲王矩扑来。
忽然一道稚嫩童音打断了罗锦年动作,“敢问……敢问,你们这里……里可是有位景公子?”
罗锦年猛的转身,只见岸边有架乌蓬小船靠了过来,船头站了位小童子,手里一张纸被他攥得皱巴巴,小童怯生生的不敢看他们。
“我是,”罗锦年下腰将小童捞了来,死寂心开始重新跳动,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谢陌不敢骗他。
“有位公子叫我送信给你,”小童扒着罗锦年不放手。
罗锦年急不可耐的抢过他攥着的纸张,抖开细看——
世多风雨,愿君无忧。
第158章 终章(一)
同年,山崩地陷,六月未降滴水。京中一种不知名的瘟病开始肆虐,十人九病,存者无一。上京人口去其七成,存活之人惊骇欲绝争相往全国各州府逃亡,更有大官要员带头逃亡,朝廷禁令犹如废纸。
因人口多往南边富庶地流窜,瘟病逐渐蔓延至南边。
帝连下三道罪己诏,于太阿神庙前祭祀神主,帝素衣赤足亲写经文九十九篇,携文武百官长跪太阿钟前,三牲五鼎祭祀月余,香火不绝,后改年号为民安,取国泰民安之意。
民安一年,帝命宋氏凌为督瘟大臣治理瘟疫,位同三品大员。特赐尚方宝剑,有殿前斩官之权。初时人多不服,但岁仅过半,无一人再有异声,这宋凌行事可谓狠辣至极,反对者只用月余便被他杀了干净。
凡有不尊禁令私自出城者,轻则去其臂膀重则六阳之首不保,不论是官是民,凡有违令者,皆斩不饶。
京中人私下里称他人屠。
因这宋凌确有才干,既有铁腕手段又有治瘟有方,加之圣上鼎力相助,仅用半年,来势汹汹的瘟疫已现消弭之势。
众人畏他,怕他,亦敬他。
民安二年,帝启用石氏修远为礼部尚书,因宋凌治瘟有功提为礼部侍郎,欲兴田法之变。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群情激愤,文武百官于正午门外长跪不起,称此举有违天和,动摇国祚根基,撞柱游街者数不胜数。民间亦被有心人煽动多有暴乱,朝局如此动乱,身处风暴漩涡的傅丞相反而一反常态的闭门不出。
紫宸殿上闭眼观心,仿佛真成了石头人,下朝回府面对百官求见也托病不见。
而襄党一派因至圣师长张鸢仙逝,派内为争领首之位内斗不休,个个斗得像乌眼鸡。‘至亲’的派人下冷刀子更狠,全照着痛处捅,从朝堂内明争暗斗互使绊子,到朝堂外买凶杀人,投毒下药,各种阴私手段层出不穷。都说五根手指头攥成拳往一处使力,他们五根指头斗得打结,半分力道都使不出来。自家屁股上还点着火,哪里顾得上外头火烧连营。
世家一脉在王家主导下,皆作壁上观。
众人无可奈何,终于在民安三年,石氏之法大势已成,挡无可挡。
日月换新天,如今朝廷傅御一脉蛰伏隐忍,石氏如日中天。
宫中打了二声鼓,宫人提着灯笼来来往往,远望灯火星星点点,煞是好看。突然清静殿内传来道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简直不像人能发出:“宋凌呢!给我找宋凌来!快给我去找宋凌来!”紧接着响起一连串金掷玉碎的摔东西声。
周围巡视的宫人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恨不得自己能原地消失才好。领头的嬷嬷见过不少次,此时慌中带稳,呵道:“肃静!慌什么慌!东西拿稳,若是摔了砸了把你宫外的老子娘加一起都不够赔!”
一道圆肥人影自清静殿内一路连滚带爬,蓦的被玉阶绊倒,摔成了个滚地葫芦。福官揉着屁股爬起来,气都来不急喘匀称,认准方个向打着颠儿狂奔,身上富贵肉甩出残影。
自两年前起陛下身子便每况愈下,宋凌侍奉陛下好比亲父,比另些个‘皇子’更是上心,陛下亦愈发信重他,让他长居宫内,以便时时召见。
朝中百官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宋凌全靠谄媚见上才有了如今地位,纷纷表示不屑与这等臧仓小人为伍。
宋凌住在离后宫稍远些的宫苑内,前头灯火通明,又是摔碟又是砸桌他焉能没听见动静,此时已经收拾齐整等福官来唤。
这些年他身量彻底长成,眉目五官渐修渐朗,眉弓似雾隐远山,眉尾如墨扫入鬓间,目似寒星,鼻如琼玉,只可惜唇色淡些。幼时道士批语“道韵天成”如今果是应验。
石修远见他总说可惜,“我学生俊是俊,可惜不太像人。”
唇色去红三分,如画中人,如书中人,印在单页上薄薄一张,瞧不出喜怒,也没有人气。
“宋大人你快些,陛下……”福官倚着门喘得像破风箱。
宋凌扶着他进院坐下,上了碗茶,笑道:“大监莫急,我马上动身。”
“快些……”福官撑着桌一口气还没吐出,另一口又急着往里挤,被呛得直咳嗽。
宫外有小内侍抬轿等着,不多时宋凌已至清静殿,殿内还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宫女嬷嬷全贴着墙瑟瑟发抖。宋凌撩开层层幔布进入最里间,轻敲金丝楠木门前放着的小钟。
“凌儿,你来了?快进来。”门内传来道仓皇声音。
宋凌跪在推门而入,撩开袍子准备行跪礼,昌同帝猛的扑了上来,狠狠掐住他掌心,急声迫问:“带来了吗,东西带来了吗?东西呢?”抬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
宋凌瞥眼一看,昌同帝穿着白色里衣,面色煞白,瞳孔因痛苦而放大失焦,裸露在外的皮肤下似有长虫蠕动,顶着皮表往外凸,皮肤被绷成透明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