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哥哥你们两个抱在一起做什么,你们是冷吗?”小栓子瞳仁中满是不解,一时看看罗锦年一时又探头探脑往船舱里看。
猎猎江风吹得正响,流动的风将热度带走,罗锦年脸上温度终于降了下来,他挡住小栓子好奇视线,按住他脑袋色厉内荏的吓唬道:“我还没问你,大半夜不睡觉晃荡些什么,你要当夜游神?江里巡查夜叉专门抓你们这等不睡觉的小孩去做下酒菜。”
幸得天色已黑,否则小栓子只消一抬头就能看见罗锦年面上残留余韵。
小栓子最信罗锦年,几乎是拿罗锦年当仙神崇拜,此时怕得直打哆嗦,方才想问的话全被夜叉的恐怖取代,忙不迭回另个船舱去和衣躺下。
终于将人送走,罗锦年卸下防备背脊瞬间软了,手撑着舱门滑坐,单手托腮盯着天上一轮银色圆月出神。
此时夜入三更,江阔天远,银月高悬。清冷世外之辉遍洒,水声泠泠间江面泛出浅蓝色调。
换了个忧国忧民的大诗人在此,酒一壶,愁一段,执月色为笔,裁江水做纸,千古名篇诞于挥毫之间。
罗锦年也多思多愁,他脑中乱糟糟的,千百思绪拧成一股一股,理不清头绪。他抬手按住自己眼皮下巴搁在膝盖上,“是不是太快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他耳尖猛的一红,脑袋埋进膝盖只露出个发旋。
“我劝你别和那人过多纠缠。”王矩从甲板阴影中缓缓踱步而出,他不知在外头站了多久,面皮子在上都挂了层薄薄寒霜,话也被冷风吹透了,凉嗖嗖,似忠告,似悲叹。
罗锦年活像被戳破心事的怀春少女,一骨碌爬起怒瞪王矩羞恼道:“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他脑回路十分清奇,反驳道:“我何曾与他纠缠,分明是他贪图我的美色,死皮赖脸扒拉着我不放手。”
王矩难得没和罗锦年呛声,一对死鱼眼完全睁开,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他看。
罗锦年被他看得心慌,误以为王矩看见了他和那人做的事,当下强撑着板起脸扔下句:“我困了。”说罢,像要证明自己未曾心虚一样,深吸口气推开木门走进船舱。
方进来,罗锦年便后悔了,他猝不及防撞进对笑眼,当下气一短贴着舱壁盘算,是留在舱里还是出去和王矩大眼对小眼,两个选项都尴尬,相较之下一猛子扎江里都更为诱人。
宋凌步步向罗锦年迫近,他的人生不过短短三十载,或许更短,谁又说得清。他与罗锦年相逢在第九年,针锋相对多年,兄友弟恭多年,别离又三年。余下弹指一挥的数载光阴,宋凌一刻都不想再等。
他吝啬于向任何人施舍感情,但罗锦年出现在他生命中最柔软的日子里,血尚未冷透。罗锦年过于卑鄙,一意孤行拧动禁忌齿轮,又狡猾的逃避。
罗锦年出去这段时间,宋凌未曾去追,他给了罗锦年机会考虑,如今罗锦年既然进来了,那就再别想逃。
宋凌指尖轻轻从罗锦年伤口上划过,眼神晦涩幽暗,他从不是圣人,哪怕命不久矣也要拖着罗锦年一同坠亡。
罗锦年硬着头皮抢白,“你我今日才头一回见面,你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也对你一无所知,谈情说爱未必太急了些。况且你我皆为男子,此举有为伦理纲常,你再想想吧,我今日却不能答应你。”认真算来,罗锦年活了二十来岁,谈情说爱还真乃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能有条有理的说出这些话,已经极为难得。
话刚说完,罗锦年心中陡然升起股失落,他向来不是扭捏人,喜欢就喜欢,不顺眼就不顺眼。但如今不同,他是反贼,脑袋别在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眼一闭再睁不开,总不能害了人家。
他心里乱糟糟的,既失落又得意,嘿,他说对我一见钟情!
“噗嗤,”宋凌被他逗笑了,抓住罗锦年手掌按在舱壁上,强迫他和自己对视,“我姓谢名陌,江东人氏。无父无母,天生地养的孤儿,既无父母挂碍,又无传嗣压力。赤条条一个人真诚诚一颗心,如今全捧上献给郎君,郎君舍得不要吗?莫非郎君嫌我家贫?”
如今上京比龙潭虎穴更凶险,谁也说不清若带了罗锦年回上京会发生什么,宋凌万万不肯罗锦年涉险,只能等拨云见雾,尘埃落定时再告知他真相。
“我怎会嫌你家贫,别说你独身一人,哪怕穷一家子我也养得起!”罗锦年被他说急了,手腕一翻由主动化被动,攥紧宋凌手指解释道。
宋凌抓住他话里马脚,眉头一挑,“养我?
罗锦年手心泌出细汗,手忙脚乱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要养谁?”宋凌下腰靠在罗锦年肩窝蹭了蹭,语气放软,声音里带了些鼻音,“郎君你应了我吧,哪怕跟在郎君身边做个没名没分的下人我也愿意。”说罢,沿着罗锦年脖子一路吻了上去,末了停在唇角探出舌尖细细研磨。
一套刚柔并济的组合拳法打得罗锦年神志不清,他整个人像被煮沸,头顶隐隐升起白烟,到了这份上还能忍还算男人?
当下拒绝也忘了,分寸也忘了,满心满眼只有唇边柔软触感,以及一发不可收拾的欲望,猛的攥住宋凌手腕将人拨开两寸,望着他的唇他的眼,勉强捞回沉入欲海的神智郑重道:“你别后悔。”
宋凌启唇一笑,笃定道:“永不。”
那一刻的风情,迷乱人心,罗锦年不由得想到在小连山看见的玉兰花海,张臂将人圈进怀里,抱住了花海。
罗锦年学着宋凌舔了舔他的唇角,温柔只是表象,蛮横与霸道才是本性,旋即毫无章法的撞进宋凌唇缝,一路横冲直撞,卷着舌尖共舞。咂咂水声响成连绵音符,别恨逢喜尽付唇齿。
直到二人都喘不上气,罗锦年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宋凌靠在他怀里,唇边粘着透明涎液,衣襟散乱,束发绸带不知被扔在了何处,乌发如泻墨蜿蜒流淌。
到这时罗锦年却突然扭捏起来,胡乱扯着衣袖替宋凌擦了擦唇角,“你再睡会儿。”说罢,松开宋凌红着张脸往外走。
“男人之间,何需多言。”宋凌轻笑着扯住罗锦年衣袖往下一拉,将人按在甲板上,啄了啄他的鼻尖,手顺着外衣往里滑,刚触及到温热皮肉,动作忽然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咳咳咳咳咳,王家人找来了。”王矩站在舱外隔着木门极不自然的撇开眼盯着静谧江面,画舫上隔音并不好,这俩人闹出偌大动静,他老人家既不聋又不瞎怎可能听不见?王矩心中又恨又气,恨罗锦年不识好歹非要和短命鬼搅和,气这二人不要脸,才认识头一天就往床上滚。
“咔,”木门一开,宋凌束了发,衣衫齐整,镇定自若的向王矩一礼,笑道:“今日之事多谢老先生。”
王矩眼角抽搐,对眼前人脸皮之厚感到由衷的叹服,敷衍的拱拱手,“郎君快些吧,王家人催得急。”
宋凌闻言往岸边一望,果然林林总总亮了数十灯笼火,又有一乌篷船缓缓向画舫靠来,船翁带着斗笠身量颇高,正是王弗阳。
不过片刻功夫,乌篷船已靠了来,宋凌再谢王矩,随后踏上乌篷船。
眼见小船逐渐驶远,王矩脸色一阵扭曲,夺命般推开木门,进船舱一看,只见罗锦年两眼迷离的躺在甲板上正盯着莫须有处发呆,可怜的外衫不知被扔去了哪儿,脖子上还有点点红痕,俨然一副被浪荡子糟蹋了的小娘子模样。
“臭小子!你他妈的就不会听人话!让你别和他纠缠,你他妈直接滚床上去了?他欺负你了?草!小瘪犊子,日日在柳州横,我当你是个能人,今日怎么了!只会窝里横的怂蛋!”王矩怒从心头起,扯着罗锦年领口不停咆哮。
罗锦年早失了神,耳眼皆闭,他被抛入云端又沉入海底,心神完全被陌生情绪掌控,攒不出力气来和王矩对吼,微微蜷缩试图将挽留宋凌的余温以及萦绕鼻尖的冷香。
王矩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心中一个咯噔,遭了,这小子真中招了。他松开罗锦年,颓然道:“罢了我不管你,只是那人他……”一句‘命不久矣’比千斤还重,王矩数次张口,又被罗锦年眼里的雀跃憧憬击退,最后叹了口气,造孽啊!
“他不叫那人,他叫谢陌,”罗锦年又抓错重点,看向王矩认真道。
此时月隐云头,静谧大江一舟独行。
“独玉心情很好?”王弗阳单手摇桨,回首问道。
宋凌一愣,问道:“长兄何出此言?”
王弗阳摇摇头,“直觉?”
宋凌负手回望画舫,“遇见了值得欢喜的人。”
第155章 苦海难渡(一)
上京的云团成团黑压压的罩在将军府顶上,华盖一般倾泻而下,空气中混了人性最负面的情绪——绝望、呐喊、悲痛、恐惧,流动起来滞涩无比。
老妈妈斟上碗热茶,声音像两节干木头相互摩擦,“老夫人,监察司来人摘匾。”
老夫人穿着丧服,晚上拴着白色丝绦,她端坐正堂,接过茶碗轻呷一口,问道:“什么名?”
盖与碗相碰,发出声清脆轻响,老妈妈哆嗦个不停径直跪下便地上磕头,边磕边断断续续道:“监察司文书在仪门外,老奴去看了,罪……老奴说错了嘴,”老妈妈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闭上眼飞快道:“朝廷说三奶奶私通狄戎犯叛国之罪,按律移其三族,但朝廷感念罗府先辈功高,今子孙悖逆却不该叫先贤成那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念此多方裁定商议,褫夺罗氏镇国封位,名下家产尽归国库,自此后男丁尽数削为白身,留在罗氏宅院供奉先灵。”
“叛国,好大的名头。”老夫人冷笑一声放下茶碗,满头光洁银丝瞬间暗淡,她掀起眼皮看向正门,门外呼吸急促,马蹄杂乱,人人都想从罗家身上剜下肉来。
她上身一动,老妈妈旋即起身递上龙头拐,老夫人拄拐站起,鼻翼微微抽动,“女眷呢?”
“老夫人!”老妈妈突然惨嚎一声,“女眷发为官奴!”
是非颠倒,指鹿为马,斥有功之臣为叛国罪人,好个天下,好个圣明!
老夫人步履蹒跚的步入天井,天上乌云似倾,她惨然道:“想我罗家世代忠良,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天理何存!”
轰隆隆,空中厚重云层突现电蟒银蛇,银蛇乱舞,照得室内亮堂堂一片,紧接着沉重雨珠滚石般落下,水汽上涌,周围被雨幕隔开。
老妈妈捶胸顿足,哭得面色青紫接不上气,她既为罗府遭难悲鸣又为将来自身境遇悲痛不已,想她年近花甲竟然再逢巨变,这时她突然听见老夫人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让所有女眷到此处,安排人即刻送石先生出府,他非我罗府之人监察司不会为难他。”
少时,女眷已齐至天井,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被雨滴敲击声塞满,老夫人拄着拐环视众人,说道:“我田家从无屈死受辱之辈!”
“喀!”龙头拐顶端弹起,露出森白剑尖,老夫人看向祖祠目露决绝之色,转杖将尖端对准自己直刺而下,只听‘噗’一声响,利刃割断衣料,果决刺入心脏。
瞬间炸起大蓬血花,又被大雨冲散。弥留之际,老夫人脑海中的回忆逐次浮现,幼时承欢父母膝下,闺中密友同眠,新婚琴瑟和鸣,育子故作严肃,夫亡悲痛欲绝,子丧心肺同眠,送媳千里远征,迎尸正门之外。她这一生历经生死,临了时原以为能云淡风轻的说一句,“不过如此。”
但田婉出征时那一句‘无悔’犹如孽蛟掀浪,怎能无悔!老夫人无神的双目骤间清明,一点将散未散的神采支着她望向皇城,“悔啊!”
“老夫人!太君!”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众女眷跪在地上嚎哭不止,一地白巾像白玉兰层层绽开,这是礼朝最后的良心。自此后鬼祟横行,唯有将良心挖出嚼碎咽下,身坠十殿阎罗方与各路魍魉有一战之力。
以恶斗恶,以杀止杀。
白氏替老夫人合上眼,转身面向众人高声道:“诸位,死与辱自择罢!”说罢取出匕首往心口一扎,人世牵绊多,她一忧家中父兄,二忧小女芊玉,三忧宋凌体弱。玉儿啊,凌儿啊,我只盼你们能安乐一生,逃吧,逃得远远的,再别回上京。
众女眷哭泣有之,沉默有之,咒骂有之,唯独无一人怯懦。
百来号人的血从罗府蜿蜒而出,被雨水冲刷着进入水道染透整个上京。
罗府,一处密洞。“呜呜呜!”五言死死捂住罗芊玉不让她挣脱,哽咽道:“姑娘你还这样小,夫人怎舍得你去死,又怎舍得你被送去腌臜地受折磨,姑娘你听话,一切都会好的,你不是喜欢吃桂花糕吗,奴出去给你买好不好。”
罗芊玉停止挣扎眼泪大颗大颗的滑下,她抬起手向莫须有处祈求,像在祈求温暖的怀抱。
祖母,娘,哥哥,我害怕。
雨突然停了。
罗府正门外,监察司人皆披甲,为首之人沉声道:“拿攻城杵来,砸开!”
轰隆隆,轰隆隆,片刻功夫后大门洞开,监察司指挥室大手一挥,命令道:“列队,进!”
“等等!”这时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自侧边传来,指挥使手一顿耳尖微动已经分辨出了来人,他抬手下按:“停!”
转身迎上来人,笑道:“许久未见傅公子,真真宛如天上中人,晚生恍惚一看还以为是傅丞相大驾光临,听闻傅公子领了吏部的缺儿,今日怎么得空来寻晚生?”他往后让了让,又道:“正如公子所见,晚生忙得腾不出地儿,公子不如稍后片刻,待晚生料理完再与公子治上一桌小叙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