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长公主却叹气,低声道:“你在信中同我说过父皇的病。”
在温慎之听姚神医说过皇上的病或许是因服多了金丹之后,曾同长公主写过一封信,在信中略微提及了此事原委,那时他想,长公主是他再亲近不过的皇姐,此事他瞒着谁也不会瞒着长公主,而长公主对父皇的病也一向颇为忧心,他不该瞒着皇姐,却不曾想,也正是那信,令长公主早已对皇帝康复失去了希望,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做他想,而是深深叹气,道:“毒已入骨,若再长久服用,只怕药石难医。”
——这是温慎之在心中同她说的话。
“而今父皇忽而病重,正是因吃多了那所谓的金丹。”长公主稍稍一顿,忽而又开口,低声说,“太医说父皇或许撑不过这几日,我总担忧你赶不回京。”
温慎之沉默不言,也是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令长公主觉得安慰,可长公主也不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是深吸一口气,像是强打起精神,同温慎之道:“还好,还好你已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多言,而是转身带着二人朝皇帝寝宫走去,延景明跟在她身后,只觉气氛万分压抑,更不用说待入了宫中,到了皇帝所居殿外,方才京城中那副繁盛之景便好似突然淡去了,来往宫人行色匆匆,人人均是一副苦愁之色,偏偏今日天色阴沉,更加衬得那感觉怪异,令他几乎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他其实心中清楚,哪怕忠孝王刻意想要压下此事,可皇帝宫中的宫人不可能没听到半点风声,而对宫中人而言,皇帝驾崩实在是了不得的大事,而更不用说这满天下乱传的谣言——谁都觉得到了最后时刻,忠孝王温恭肃必然会与太子殿下争夺皇位,若有宫变,宫中人难免要受到牵连,他们自然要满心担忧。
忠孝王温恭肃一早得了消息,知晓温慎之今日应当便要赶回京中了,只不过自皇帝重病之后,宫中一切事端都得由他决断,他实在脱不开身,便只能请长公主代为出宫迎接温慎之,自己候在殿外,来回踱步,焦急万分,见温慎之终于出现,他连客套之语都来不及与温慎之说,便直接与温慎之道:“先去见你父皇。”
温慎之从未见过他如此焦急的模样,下意识点了头,便见温恭肃又看向延景明,道:“景明,你也一并来。”
……
距上次延景明见到大盛的皇帝,已经过去了数月光景。
在他记忆之中,大盛皇帝虽有病在身,可看上去的精神还算不错,只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令他觉得害怕,而今宫中气氛阴沉,他当然更加紧张。
延景明小心跟随在温慎之身后,一道进了皇帝寝宫,先是嗅得一股难闻沉闷的中药气味,而后便见几名宫女自床榻上扶起一人,为他垫高枕头,勉强能坐起身了,温恭肃方才开口,道:“皇上,殿下回来了。”
延景明吓了一大跳。
大盛皇帝好似瘦了一大圈,整个人苍白干枯,更是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在听见温恭肃说温慎之已经赶回来的时候,神色中方有了几分光彩,勉力抬首看向温慎之,那浑浊的眼神之中,好似也带上了一抹亮光。
无论路上有多少胡思乱想,到了此刻,温慎之却只觉得心中难过,他同延景明一道跪下与父皇行礼,几乎有些抑不住喉中酸涩,低声开口,道:“父皇,儿臣来迟了。”
皇帝咳嗽几声,那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几乎难以说清一整句完整的话,却仍是坚持,道:“你……你回来了便好。”
延景明不由去想,还好他们赶回来了,还好在这最后时刻,他们父子两还能有最后一丝温情。
他抬起头,看着病榻之上,大盛皇帝朝着温慎之伸出了手,像是想令温慎之上前,温慎之便起了身,到了圣榻前去,更是越发觉得心中悲痛,毕竟连他也不曾想过,原来到了这最后一刻,父皇是会在心中惦念他——
皇帝已迫不及待握住了他的手,整张枯瘦的面容上都带了神采,说话时好似也已没有方才那么虚弱了,他匆匆开口,问温慎之道:“朕让你去寻的金丹呢?”
温慎之:“……”
“还有那名仙人。”皇帝面色焦急,急不可耐道,“可曾是寻到了?”
温慎之忽而便明白了。
哪怕到了这最后一刻,他父皇想见的,根本就不是他。
而是那虚无缥缈的成仙之梦,是他以为的,能够令他长生不死的希望。
温慎之终于开了口,问:“您已有多久不曾出过宫了?”
他答非所问,连温恭肃都免不了微微蹙眉,像是想着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让他莫要多说,可温慎之显然并不打算理会他神色暗示,几乎毫不犹豫便往下道:“您可知这天下已变成什么模样了?”
眼见他已要冒出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温恭肃恨不得立即出声阻止,道:“殿下!”
温慎之根本不去理会他,只是顺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去。
温慎之:“还是说,只要您能得长生,这天下所有人,您都不在乎?”
他好像鲜少如此直白地去顶撞自己的父皇,因而说这件事时,他自己心中都有些紧张,可话已出口,他也没必要再去懊恼担忧。
“您该醒一醒了。”温慎之一字一句道,“这天下本无长生。”
皇帝本就身体虚弱,仅是因觉得温慎之带回了长生的希望,他方强打精神起身,可不想一贯顺服于他的温慎之竟如此顶撞他,他气恼不已,气息不顺便是咳嗽不止,温恭肃令宫女上前为他顺气,而后匆匆朝温慎之使了个眼色,让他快些离开此处,一面开口,道:“陛下身体不适,殿下还是暂先离开吧。”
他担心皇帝盛怒之下会对温慎之不利,这才着急想要阻止此事,温慎之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话已说了,他没必要在此处多留,便同皇帝再行一礼,而后拉住延景明的手,牵着他向外而去。
延景明被这变故弄得满心茫然,此时更不由开口追问,道:“泥刚刚……”
温慎之叹了口气。
延景明又小声嘟囔,好像还有些钦佩,道:“不愧是你。”
温慎之:“……”
二人已到寝宫之外,长公主还在外等候,见两人这么快便拿出来了,她难免有些惊讶,正要上前询问究竟是出了何事,已有一名宫人匆匆赶来此处,说殿下终于回宫,太后想见一见他。
温慎之便不再多言,他令人将姚太医带过来,再看看皇上的病情,而后便要带温慎之过去,而长公主随口询问,道:“太后在何处?”
“就在寝宫中。”宫人垂首解释,道,“忠孝王妃也同太后在一块。”
长公主心中明了,一面开口同温慎之解释,道:“近来皇祖母心中烦闷,总令皇婶进宫相陪。”
温慎之点了点头,却又想了想,道:“皇姐,我还句话要与皇叔说,回来之后,我便随你们过去。”
延景明却只听见了长公主所说的那一句话。
忠孝王妃在宫中,忠孝王妃这些时日一直都会在皇宫中,那他是不是可以略过那个令人头疼的难写拜帖,趁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延景明飞快抬头,开始在四周的屋顶树梢搜寻暗卫首领的下落。
阿猪!机会来了!
快把他给忠孝王妃准备的礼物搬过来!
第124章 立后一事
趁着温慎之回去见忠孝王, 延景明寻了个借口避开长公主,飞快将树上停留的暗卫首领揪了下来。
他同暗卫首领说了王妃所在,暗卫首领却并不赞同他在这种时候将礼物送给王妃, 而今皇上病重,殿下是无论如何绝不能出错的, 这种时候私下送礼给他人,若被人揪住把柄,怕是免不了口舌,反正近日王妃都会在宫中, 他们有的是机会, 不如再等一等。
延景明觉得暗卫首领说得很有道理。
而也正是暗卫首领的这些话,提醒了他温慎之还有好多兄弟。
母妃曾同延景明说过,中原皇室最喜欢兄弟内斗,而后来他也曾发觉荣皇贵妃与二皇子似乎对温慎之很有敌意,虽然那二皇子是傻了一些,可在皇位一事上, 他应当算是温慎之的敌人, 既然如此,延景明还是压低声音, 开口问暗卫首领, 道:“其他皇子呢?”
他是不懂中原人的规矩,可皇帝病得这么重, 那么多皇子皇妃, 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此处陪侍,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他压低声音询问, 暗卫首领也神色严肃压低声音回答他,道:“是王爷的意思。”
延景明不由一怔, 显是想不明白,这种事,为什么又会和忠孝王扯上关系。
“殿下在京城之外,短期之内赶不回来,这时间太长了,王爷担心事态有变,才令人将诸位皇妃皇子都留在了他们自己宫中。”暗卫首领说道,“也多亏了王爷,而今看来一切如常,应当是不会有什么阻碍了。”
延景明却有些不解。
“阿猪,泥不是跟窝们一起出宫了吗?”延景明皱起眉,“泥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宫中有暗卫留守,方才属下去寻他们问了问宫中近日的情况。”暗卫首领想了想,又道,“近日宫中谣传颇多,太子妃有兴趣吗?”
延景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是有兴趣,只是如今这情况,他实在难以提起劲来听暗卫首领说什么宫中秘闻,他现在只担心去见忠孝王的温慎之,都去了那么久,温慎之怎么还没回来。
……
温慎之同忠孝王说了金丹一事,又听忠孝王大致提了提这些时日来宫中的境况,而后便见姚太医从皇帝寝宫中出来,上前同二人说皇上此病的境况。
他解释了许多,可说来说去不过病入膏肓四字,温慎之早有准备,只是轻轻叹气,温恭肃是更是干脆看向温慎之,低声同他道:“你该做好准备了。”
温慎之一怔,点头,道:“是。”
“我已劝了皇上许久,可皇上不肯草拟遗诏。”温恭肃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说,“你先去见太后,今日我劝一劝皇上。”
皇帝总觉他能得长生,哪怕已到了这种大限将至时候,他仍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断不可能因这点小病便失了性命,温慎之未带金丹回来,可他还可以等国师,因而至今他仍不肯草拟遗诏,好像只要他不下此令,这一切就绝不会到来一般。
温慎之听得懂温恭肃言语之中的暗示,皇帝不肯草拟遗诏,可皇上不能没有遗诏,若到最后一刻皇上仍不肯如此,那只怕温恭肃便要为他代劳了。
既是如此,温慎之忽而觉得,在草拟遗诏之前,应当就是他求忠孝王帮忙的最好时机。
只要先帝有遗诏,那在朝臣眼中,一切自然都要更容易接受一些。
“皇叔。”温慎之踌躇道,“我有一事相求。”
可不想他方说完这句话,温恭肃忽而便回首看向他,那目光锋锐,好似一瞬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也根本不给他继续往下说的机会,只是平静直言道:“有什么事,待皇上遗诏拟出来后再谈。”
……
延景明等了许久,方见温慎之回来。
他不知温慎之同忠孝王谈了什么,只是觉得温慎之的脸色不太好看,而他不知如何询问,长公主却显是想到了另一件事上去,满心担忧开口询问,道:“父皇的病,是不是……”
温慎之倒也顺着她的话回答,道:“只怕不好。”
长公主好像失了最后一线失望,她微微垂首,却因这些时日早已做好了准备,而未将悲痛完全表露在脸上,只是同温慎之道:“我留在此处,你先去见见皇祖母吧。”
温慎之点头,又与延景明一道去了太后宫中。
此处总算没有了皇帝寝宫之中那股死气沉沉的沉闷之感,有不少宫人也许还不知出了何事,一切都同以往延景明来此时一般。
待两人同太后行过礼,太后赐了座,延景明这才有心思小心四处打量,他见太后身边端坐一人,应当便是忠孝王妃。
这也是延景明头一回见到忠孝王妃,他见忠孝王妃面色亲和,很讨人喜欢,看着他的神色令他想起了远在西羯的母妃,他不由心生亲近,怎么也想不透,这样一名温婉可亲的女子,为何会令忠孝王这样可怖之人惧内。
太后并无大事,只是许久未曾见到温慎之,听闻温慎之回宫,便想召他过来见一见,如今人已见到了,她又想起皇帝的病情,不由叹气垂泪,那气氛哀戚,忠孝王妃只得上前低声安慰,劝太后保住凤体,莫要过多去担忧这些伤心之事。
她劝了好一会儿,太后总算止了哀戚,皇帝重病,太子要侍奉圣前,她便同温慎之交待了几件事,让温慎之切莫照顾好皇帝,而后忽又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延景明,那神色复杂,也不知是想到了何事。
延景明被太后那目光弄得坐立难安,总觉得太后是有了不得的大事想要同他说,可到了最后,太后也不曾将那件事说出来,只是又匆匆说自己已乏了,令温慎之和延景明先回圣前,若是有事,再召他们过来。
温慎之恭谨行礼,而后带延景明退下,可延景明总觉得有些莫名,太后忽而令他们过来,又忽而令他们回去……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他看太后方才的模样,觉得太后好像有什么话想同他说,却又不好直接与他开口,更不用提他与温慎之行礼告退时太后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