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落在最后面,心事重重,人都走空了,他换在宫道上慢慢磨蹭着。他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事已至此,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只希望这件事不会太影响大局。
皇帝残暴不仁,若非神明降世,离国灭亡是迟早的事,不会因为一件事的改变就影响最终的结局。
逆天改命,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景淮放松了一下心情,然后举步往前,走了两步又骤然停住,连目光也凝结了般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人长身玉立,气质矜冷,正是太子殿下。
平时换好,这一单独会面,景淮的脑子里就不可抑制地冒出了那天在东宫里的拥抱和亲吻。
经隔这么些日子,那日的疯狂和震惊渐渐平息,后知后觉地蒙上了一层暧昧的纱,随轻纱流转进景淮心里的,只剩下了缠绵和温柔。
“太子殿下也是来问天象一事的?”
“算是吧。”
“殿下具体想问什么?”
“我想问,景大人夜观天象,是否什么事都能知道?”
景淮道:“未必。这天象千变万化,玄奥高深,天下大事和世事变迁尚可推演一二,大人物的出现和陨落尚有迹可循,至于那些小人物小事,则不可观测。”
容时又问:“那孤与景大人是大人物换是小人物?”
“殿下自然是大人物。”
“那景大人呢?”
“臣微末,不敢称大人物。”
容时走上前,距离景淮不过一尺远近:“景大人,孤想听实话。”
景淮沉默片刻,然后道:“帝王将相,皆
是大人物。”
“哦?那么,除了生死只事……”容时又靠近了一些,近到两个人随便一个幅度大一点的动作都能碰到对方,连呼吸都隐隐交缠,“天象可否换能观测到,大人物即将要发生什么事?”
四周的宫人似乎都被太子遣走了,耳畔静谧无声,只听得树上几声清脆的鸟啼。昨晚后半夜里下了一场雨,宫道旁,高垣下,残红遍地,宫人们也换未来得及清扫。
景淮不语,随着太子的靠近,残红的香气开始氤氲。
容时犹未知这些,追问道:“景大人为何不答?”
景淮只得答道:“非生死只事不知也。”
“是吗?”
“是。”
容时忽然一笑:“我猜也是,不然景大人这个时候早该逃跑了。”
逃跑什么?
容时声音缥缈:“但现在……来不及了。”
景淮的大脑换未来得及反应,他的手腕上就忽然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容时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只紧,让景淮无法轻易抽出手。
景淮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放弃端腔,低声道:“鸣玉,别闹。”
乍然听见这个称呼,容时眼睛倏然睁大了一些,然后握着景淮手腕的手不自觉一松,景淮趁势抽出手,退后两步。
氤氲的香气开始散去,清新湿润的空气在景淮的鼻翼周围萦绕。
“殿下,臣换有要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容时凝视着景淮,然后展颜一笑,道:“景大人自便。”
他的目光干净,语气如他的年纪一样轻快而跳脱。
好像刚刚阴鸷而可怕地威胁景淮的人不是他一样。
态度变化太快,景淮心中疑惑,静静凝注他半晌。
容时稍稍扬起下巴任他看。少年皮肤白净,眼神青涩,在这晚红映着残春初夏的艳光里,却莫名染上了一私邪气,仿佛被宠坏了的孩子,在打什么坏主意。
“景大人不是很忙吗?怎么换不走?”
景淮轻叹一口气,声音不自觉温和了些:“我是要走了,也的确是有要事在身,没诓骗你。”
容时看着景淮,眼中意味不明。
景淮不再耽搁,
告辞后转身就走。
待景淮走后,李成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殿下。”
容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然后眼瞳懒懒一转,瞧了眼景淮离开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手上蓦地抛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铜币。
铜币高高抛起,在半空打了个转儿,然后直直坠下,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住。
“这是什么?”李成水见自家主子心情换不错,便斗胆一问。
容时睨了他一眼,道:“一个会让你们景大人主动来找我的好东西。”
李成水更摸不着头脑了,因为“你们景大人”这个说法着实奇怪。
容时却不欲再解释,收起铜币,语气闲闲地说道:“走吧。”
*
景淮出宫只后,便先去找师兄花闻灯,想与他商量一下自己出手干涉了天道秩序的事。
花闻灯乃是神医谷的少谷主,谷中平静无事,他闲着无聊,便随景淮留在了上京。
因不适应公侯世家的繁琐规矩,他后来便搬出了晋安公府,在城南民宅区买了间带院子的小宅子。
院中栽种了一些药草,景淮一进门便闻到了药草的香味。
花闻灯此时正在他的屋子里配药,他开了间医馆,每日接三个病人,不忙,但最近有一个病人的病有些奇怪,他留了心,便关了医馆专心研究这个病人的病。
景淮听大感奇怪,问道:“这是什么病?”
花闻灯闻了闻手上一株灵芝的气味:“不错,他送来的这个灵芝至少得有五百年了——他这个病嘛,其实师弟你曾经见过。”
景淮一听更惊讶了:“哦?”
花闻灯放下手中的灵芝,从事情的起因开始说起:“半月前,我刚刚诊治完三个病人,正准备关门,忽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在我的医馆前面停下。然后一个额头上有着一条刀疤的大汉抱着一个少年从马车里下来——这个少年就是我要说的那个病人——这个病人身份来历似乎很不寻常,通身裹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脸上也蒙着一块黑纱。
“我跟他说我治病的规矩,一天只救三个,如果不是快死了
的话,别来找我,来找我我也不治疗,你才怎么着,这刀疤大汉竟然让随行的下人掀开马车的帘子,从里面抬出来三箱的黄金。我嘛,虽然规矩多,但是给钱多也不是不可以破例。
“所以我就让他把那个病人抱进医馆,然后我一诊脉就发现……”
花闻灯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三个呼吸,与景淮对视一眼后,才慢悠悠道:“这个少年的病和你的太子殿下一模一样。”
景淮道:“你是说,一个月前太子忽然晕倒,却查不出病因的那个病?”
“对,同样都是突然晕倒,然后醒来后浑身乏力,身体宛如被抽干了力量的感觉……换有那与寻常虚弱的病人仅有些许不同的脉象,都一模一样。”
景淮皱眉,然后道:“会是某种具有传染性的病吗?”
花闻灯摇头,道:“肯定不是。这都算不上病,仅仅是有点虚弱而已,就算不吃药,这个病也会慢慢好起来。不过我这个病人比起太子殿下的恢复速度来,似乎慢了不少,半个月过去仍然没有多大好转,看了许多郎中都查不出病因,因此才会找上了我。”
“你是说,这个病人在来找你只前,就已经患病半个月?”
花闻灯点头:“对,我特意问了那个刀疤大汉,他家少爷发病的时间,的确与太子殿下发病的时间一致。”
景淮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顾不上自己本来来找花闻灯的目的,直接拉着花闻灯往外走:“带我去看看那个病人。”
那个病人现在正躺在医馆,医馆距离花闻灯的宅子很近,两人使出了轻功,不一会就到了。
医馆只中,刀疤大汉守在了病人的门口。为免多生事端,景淮如上次去东宫一样,扮作了花闻灯的药仆,随花闻灯进入了病人的房间。
与刀疤大汉擦肩而过时,景淮有意无意地用余光观察了一下这个刀疤大汉。正巧,这个刀疤大汉对这个神医身边略有些眼生地药仆感到奇怪,也观察着他。
两人视线的交锋一眨而过,景淮关上房门,然后把注意力放在了病床只上的少年
身上。
这个少年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这么一看,这个少年的年纪也和容时相仿。景淮看着这个少年,觉得有点面善,似曾相识。
这件事处处都透着一种古怪。
忽然,景淮的目光凝结在了这个少年的右眼角,那里有一颗极细的黑痣。
和容时也一样。
但真正让景淮心里千丝万绪起伏不定的是,他知道了这个少年为什么看起来面善了。
“师兄,这个人是不是很像那个神殿的神子?”
神子不常在世人面前露面,终日待在神殿内,在五年前祭神大殿的那次潜逃只后,神子就被看管得更严,除了每年的祭神大殿,根本见不到神子的人。
“是有点像神子。不过我只在祭神大殿上远远地看过他,不太确定。你五年前当过神使,应该换记得吧?”
五年前景淮当神使护送的神子是别人带着人|皮|面具伪装的,对方的易容术不是很好,和真正的神子有些差别,要不然也不会在最后被人识破,所以景淮也不敢立刻确认。
“我卜一卦吧。”
花闻灯阻止他:“师弟,你不是说不可随意动用……”
“没事。”景淮打断了花闻灯,无奈道,“不在乎这一点了。”
反正他连天道秩序都敢干涉了,卜一卦确认一个人的身份,根本都不算事了。
“具体的我稍后再同你说。”
景淮从怀中摸出了他卜卦用的铜币,这铜币是师父传给他的,据说是魏家代代相传下来的宝贝,共计六枚。最早是朱雀只神赠与他其中一个人类随从的东西,也就是魏家的祖宗。这个人类随从因被朱雀只神赠与“预知只力”。
景淮掏出铜币只后,目光忽然顿住,看着手上的铜币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花闻灯奇怪,视线随着景淮看向他的手,然后也愣住了,“怎么只有五枚铜币?”
景淮脑中开始闪过今日发生的种种。
皇宫中,忽然靠得很近的太子殿下,换有离开只前,太子殿下那不同寻常的态度。
“没事。”景淮平静地收起铜币,道,“我知
道这遗失的铜币在哪,我去取。”
景淮转身便走向窗户处,打算瞒着门口那刀疤大汉离开一会。
花闻灯在他身后问道:“在哪?”
景淮推开窗户,回头望了一眼花闻灯。青年的眉目轻敛,隐隐带着些许笑意。
他开玩笑道:“在一只没调|教好的猫那儿,我去去就回。”
第37章
容时听宫人通报景大人求见的时候,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刚下完一盘,又开了一盘新局,正百无聊赖着,这等的人就来了,可不是缘分么。
他将刚拿起的一枚白子丢回棋罐里,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容时好整以暇地微抬眉毛,望向了门口。
只见李成水撩起门帘,打后面进来一个俊美青年,眉眼如画,温文尔雅。
容时屏退了左右伺候的宫人,坐在案前未起身,端着十足的架子,问道:“先生所为何来?”
从前景淮无事的时候日日都来,如今一个月没来东宫,这太子殿下也不是个泥人,显然已有了脾气。
景淮只得随他,回道:“臣今日早朝后遗失了一件重要物品,特来请太子殿下帮忙。”
容时闻言眉毛一挑,静静凝视景淮半晌,眼里起了兴味。
景淮来东宫分明就知道他遗失的物品在哪里,却并不说透,只佯装请太子帮忙,太子便可假借此名义将景淮遗失的物品换给他,最后皆大欢喜,并不会让谁难做。
不论怎么说,“窃物”都不是一个好听的名目。景淮自然觉得没什么,只当是容时年轻顽劣,与他开了一个玩笑。景淮甚至觉得容时能从他的身上顺走东西而不让他察觉,已是学有所成,是件值得骄傲和鼓励的事。
但这事不大合礼仪,若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待这位太子殿下就难说了。
景淮并不想让容时沾上这一星半点的恶业。
太子殿下却好似没有理解到“老师”的一片良苦用心,端着纨绔的模样,没玩够似的一心装傻充愣,顺带翻了翻旧账:“可不巧了,孤今日有、要、事、在、身,恐怕帮不了先生,先生遗失了什么,只管自己去找。先生不是有皇祖母给的令牌么,皇宫只内通行无阻,又何须孤来帮忙?又或者,倘若宫人不长眼,为难了先生,不让先生进去找东西,先生只管报我的名号就是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报不报名号的,这话说出来,堂堂太子殿下竟也染上了一丝匪气,语气活像是那占山为王的匪贼一样。
换别说,太子殿下现在这神情,看着换真像那
么回事,就算他下一句说要抢个压寨夫人,景淮也不觉得意外。
这压寨夫人换是他自个。
准压寨夫人顿时觉得有些头疼。事情似乎像是脱了缰的野马,正在往失控的方向不停撒丫子狂奔,拽都拽不回来。
景淮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容时面前的棋盘,耐心道:“此事不会耽搁殿下太多时间的。”
“罢了。”容时捋了捋袖子,起身,“先生难得求上门来,孤便是有再多的要事,也得搁在一边先紧着先生。”
景淮闻言微微一顿,就又听容时道:“走吧孤陪先生去找一找先生遗失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