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景淮一进门,引竹就醒了。
他迎上前去道:“公子!”
景淮看了一眼熟睡的容时,竖起食指放在唇边,道:“小声些。”
引竹忙捂住嘴。
“辛苦你们了。”景淮走到花闻灯的旁边,瞧了瞧他正在做的事,低声说了一句。
花闻灯闻言抬起头,不错眼地盯着景淮打量了半晌,而后笑了起来,调侃道:“你这是把他划成自己人了?”
景淮不答,却跟着笑了笑,算作默认。然后他对引竹道:“你去休息吧,这里暂时不用你了。”
引竹:“哎。”应完引竹便退了下去。
“这小孩,怎么样了?”半晌后,景淮问花闻灯。
花闻灯停下手中的动作,摇头道:“他年纪小,此番又伤了根本,而且似乎还有先天不足之症,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妙。”
顿了顿,花闻灯叹了口气,接着道:“以后……他可能就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殃子了。”
景淮皱起眉,沉默了许久后,问:“没办法调养好?”
“能是能,只是需要慢慢来。若照顾得好呢,三五年能好,若不好,拖个十年八年,英年早逝也不是不可能。”花闻灯道。
景淮手指无声叩了叩桌子,道:“我虽知急不来,可这也确实太慢了。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花闻灯道:“你若真想即刻见效,非得朱雀神显灵了。”
四周安静无声。
“叫他闲来无事,多去朱雀神庙拜拜。”片刻后,花闻灯笑了笑,接着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景淮没有说话,踱步至房间另一头的床边,撩起纱帐细细看了一回睡中的少年。
少年睡得不甚安稳,脸上是不带一丝血色的苍白,脆弱得仿佛一阵烟,好像风一吹,就会从此消散在人间,不见踪影。
景淮心道可怜,然后又替他掖了掖被角,放下纱帐,转头与花闻灯道:“我会照顾好他的。”
花闻灯忽然又出声问道:“你不是与师父学成了卜卦么,怎么不替他卜一卦?若他命中该有此劫,你也无需劳心劳力做这无用功夫,若是他日后注定平安顺遂,你也不用这般忧心。毕竟忧多则成疾,不是长寿之法。”
景淮摇了摇头,道:“我虽会此术,平常却不爱用。”
花闻灯觉得惊讶,因问道:“为何?”
“怕自己被它束缚,万事都依赖它,反倒成了它的傀儡。”景淮淡淡道,“再者,天命如何,那是天的事,我们人么,只需尽人事就行。就算这孩子注定要死,难道我还能放任他不管,看他去死?”
花闻灯静静地凝视他半晌,笑道:“这一点,你倒是和师父不大一样。”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自己满意就行了。”
一时间各自无言。
配好新的药方,花闻灯道:“你的活法我不干涉,只是年关将至,离国皇室必定要举行祭神大典,你可别忘了师父交代你的任务。”
景淮道:“师兄放心。”
次日下午,容时醒了过来,引竹记着公子的吩咐,立刻就叫小侍女照看着容时,自己踏踏踏跑去禀报公子了。
公子今日出门前对引竹说:“他一醒来你就来找我,以免他再忧思多虑,怕被人抛弃,反伤了身体。”
引竹是在皇室马场里找到公子的。
公子正在参加一场“神使选拔”比赛。
“神使选拔”是离国的传统,最终目的是为年终的祭神大典选择四名神使。
在祭神大典上,四名神使会各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一路护送“神子”,从城中到城外,最后走上高高的祭台祭神。
神使需要擅长骑射、武艺,且要年轻、家世出众,相貌俊秀。
按照传统,离国每年年底都要举行一场“神使选拔”,优胜的四名将成为那一年祭神大典的神使。
离国的神名为朱雀。
朱雀之神是离国上下的信仰。在离国,无人不以侍奉朱雀之神为荣。
神使是荣耀的象征,因此所有参加选拔的候选者们,无不是十二万分认真地对待这场选拔,都卯足了劲想摘下四神使的其中一个位置。
景淮则别有目的。
由于离国皇帝将神使选拔的权利交由了一部分给民众,在神使候选者们比赛之后,由他们投票选出一位神使,代表民意。
这使得民众的热情高涨,也使得神使选拔日,成了离国一年里第二热闹的日子,仅次于除夕之夜的跨年狂欢。
引竹被热闹的气氛感染,精神兴奋起来。他挤进人群,远远地看见此刻正是他家公子在射箭。犹豫片刻后,引竹找了一个观赏角度好的角落,打算先看一看热闹,等公子比完,再去禀报公子那小宦官醒了的事。
景淮自回到上京之后,以文出名。不论是他的师门,还是会贤堂一战,展示的都是他文能定天下的才能。
此刻,他站在场地的中央,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年轻英俊又名满天下。
年纪尚未加冠的景淮,很轻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他当场挽开了三百斤重的大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引竹兴奋地大声叫好。
就在一片倒抽气声里,景淮的箭矢射穿了百步之外的靶心。
引竹当下就看呆了,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等记起时,他心想,也就耽搁一会,不要紧的,等公子做完正事再去禀报也不迟。
容时坐起来,喝了一碗药,然后低低咳嗽了两声。
小侍女连忙递给他一张帕子,他接过帕子低声道谢,小侍女惶恐地说:“不,不谢。”
“你叫什么名字?”容时问道。
“我叫引兰。”
“引……那我的名字也是‘引’字开头的吗?我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小侍女摇着头说,“公子还没说。”
容时握着帕子又咳嗽了几声,然后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病态的红。
他看向门的方向,静静凝视了半晌。门紧紧关着没有动静。
“去帮我开一下门好吗?”容时对小侍女说。
小侍女手揪着自己的衣服,弱弱地说:“不,不行的,花神医吩咐过了,你还不能吹风……”
容时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祈求道:“好姐姐,你帮我一下吧。这屋里不透气,我现在闷得慌。”
“可……可是……”
容时眉尖微蹙,凄然唤道:“姐姐!”
小侍女脸憋得通红。她没见过这么好看又这么病弱的公子,因此总偷偷看他。她想,他肯定知道了,才这样软声求她。
她明知道不该,却不忍让他失望,道:“我……我给你开一会。”
容时立刻舒展眉毛,弯起眼睛笑了,病气笼罩的脸上多了些人气。他道:“如此,多谢姐姐了。”
小侍女慌忙转身,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会后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的景色像画一样映入了屋中,容时定定地瞧着门外:青白色的天空、被扫得往路两边分开的积雪、光秃秃地老树……还有远方隐在云海中的高山。
他像是瞧得痴了,冷风吹进来,打在脸上,他也毫无知觉。
在容时的记忆中,他的世界,抬头是灰色高墙,低头是褐色泥土,以及闭上眼睛,遥远的脑海深处,阿娘和阿爹的,柔软和坚实的怀抱。
阿娘死后,他就一直在等阿爹。他不相信阿爹不要他了。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阿爹来接他,抱着他跟他说一句:“委屈二郎了。”
“姐姐你看,是天、树、雪,还有路。”容时指着门外,痴痴地道。
小侍女一愣,不懂容时是什么意思,便接话随便道:“是啊,小公子昏睡多日,不知道上京都城里又下了好几场雪,看这天,估计晚点又得下一场雪。小公子,你……喜欢雪么?”
容时想了想,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
小侍女不明白,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他还看得那么高兴。
“对啊。不喜欢。”容时又咳嗽了两声,头开始有点晕,仍旧笑着说道,“可这是我第一次瞧见宫外的景色,心里欢喜。”
小侍女一愣一愣地:“是吗?”
正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容时和小侍女同时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见去。只见声音来处,一个年轻的公子并一名小厮疾步而来。
公子穿着黑靴,转眼间就在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这脚印又大又深,像是昭示着主人暴怒的脾气。
景淮皱着眉大步跨进屋,反手关上门,对小侍女大声呵斥道:“谁让你开门的?”
小侍女被吼得肩膀一抖,嘴唇微张想要解释,却对上公子严厉至极的脸色。公子对待自己人向来温和,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过,小侍女眼眶一湿,低着头不肯说话。
景淮眉头拧得更紧:“你在跟我耍脾气?”
小侍女咬着唇,眼泪挂在眼眶上,要掉不掉。
引竹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催促道:“你做什么呢?快认错呀。”
“不关姐姐的事。”容时撑着身体解释,“是我觉得屋里闷,想透透气,所以才央求了姐姐帮我开开门的。公子,你……你别生气了,我……我没有不舒服。”
但容时说完就想咳嗽,他怕引人误会,便努力憋着,憋得眼睛都红了。
景淮沉默片刻,转头对引竹道:“你带引兰下去领罚。”
引竹叹了一口气,对引兰道:“你跟我走吧。”
引兰一颗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容时心一紧:“姐姐……”
引竹此时已经把引兰带了下去,往省室的方向走。引竹在路上道:“你啊,公子罚你是因为你无视主子的命令。主子怎么交代你的,说照顾好病人,不许让他吹风着凉,不许他不吃饭喝药,你怎么能让他求一求你,就随他任性去了呢?”
引兰眼眶红红的,低着头仍旧不言语。
“别哭了,我也要陪你领罚。”
引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道:“为何?”
引竹别过头,不好意思道:“嗐,我不是去禀报公子了么,说这小宦官醒了。但是我看到公子在做要紧事,就没提。然后公子方才说,我要做的事就是如实禀报,哪个要紧哪个不要紧是公子自己的事。我们没做好本分事,所以得罚,懂了吗?”
引兰年纪小,比容时大不了多少,听完仍旧似懂非懂,只晓得有人要陪她一起领罚了,心里宽慰不少,笑了笑,泪也不掉了。
引竹哼哼一声,又道:“而且,那小宦官这么任性,要不是在病中,铁定也少不了一顿罚。”
“那不行!”引兰大惊失色道,“他病着呢!花神医说他现在是瓷娃娃,咱们得哄着让着,免得他不小心磕坏了就没命了!”
引竹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小姑娘,你傻吗?公子这么英明,你说的这些公子不懂?”
“放心吧,人家有免死金牌呢,你就别瞎担心了。”引竹酸溜溜道。
第8章
景淮看着床上的少年,脸色不大好。
他从外面进来,身上染了霜雪一样冰冷的气息,高大的身材加上一幅板着的严峻面孔,看起来的确有点吓人,无怪乎刚刚小侍女直接就被他吓哭了。
他方才比了武,眼神里还有一股肃杀之气。只是这肃杀之气在接触到少年病殃殃的面容和惊慌的眼神时,瞬间就如春风拂过般,散了。
“公子。”容时脸涨得通红,手捂着锦帕,似乎要咳嗽。
景淮见状,沉默地走上前去顺了顺他的背。
“你这是何苦?”景淮道,“既这般难受,为何还要任性。”
容时又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苍白的脸颊之上泛起了一点病态的绯红。
咳了一回,容时的嗓子又哑了一点:“对不起,公子。”
景淮道:“你不必和我说对不起。因为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倘若你自己都不爱惜你自己,别人又如何爱惜你?”
容时一怔,垂下眼睛。
景淮问道:“怎么,不认可我的话?”
容时五指捻着被褥,手指收紧在柔软的锦被之上压出了一条短痕。
他觉得景淮的话有道理,但事实却好像不是这样的。
明明……最开始,就是别人先讨厌我、先我不要我的啊。他真实的想法其实是这样的。
不过他也知道,没人想听这样消极的话。因此这话只在他心里过了一遍,就牢牢藏在了心底,不泄露分毫。他低着头,眼睑垂着,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没有,我觉得公子说得对。”
景淮仔细观察着他,忽然想起了他在宫里的遭遇。沉默片刻后,景淮俯身轻轻抱了他一下。
很短暂地一个拥抱,还来不及一个呼吸。容时嘴角抿着,眼底里写着留恋,却一时也不敢奢求太多。
他稍稍抬了一点眼睛,低声唤道:“公子。”
容时的眉目生得极好,这样轻抬眼睛带着试探之意的动作就像是某种刚出生的幼小动物,睁开眼睛,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投出了“请多指教”的目光。
景淮一低头就对上了这样的目光,心中某个角落被牵动了一下。
他的表情不觉柔和了些许,温声应道:“嗯?”
容时看起来有些纠结,别开眼睛看一会别的地方,又偷偷看两眼景淮。
景淮立在榻前静静看了半晌,最后忍不住弯起嘴角,嗓音含笑道:“什么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