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时手指又捻了捻被褥,道:“我的名字……”
景淮道:“原来是这事。手给我一下。”
容时无意识捻着被褥的那只手被景淮拉起。
景淮刚从风雪里进屋,但他的手是热的,握住容时手的刹那,那温度烫得容时的手指颤抖了两下。
容时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景淮的手指所吸引。
景淮的手指在容时手心上游走起落,先后写了两个字。
“鸣玉。”
景淮的手很好看,在自己手上起起落落的时候,勾着人心也跟着起落。容时看得发怔。
写完字,景淮将他的手蜷起,微微一笑道:“你的名字,收好了。”
“我跟你说,公子那一箭可威风了,直把那些人镇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然后那靶子移动起来,公子哪里怵这个,一次射三支箭,例无虚发,箭箭红心!”
这几日容时的精神渐好,引竹便开始拉着他闲话。他绘声绘色地说着,愈说愈兴奋:
“你道怎的,比完赛,就直接有漂亮姑娘拦在公子面前,问公子是否婚配,还有好些胆子没那么大的姑娘,往公子的马车上扔花呢。”
引竹昨日又犯了一个错,领了罚,屁股不大好,不敢坐,一直都是站着说的,但见容时听得认真,兴致便越发高昂,最后还直接比划了起来,谁料身体一有大动作,便扯动了屁股上的伤,“哎哟哎哟”地叫唤了好几声,然后一回头,登时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原本还认真听故事的容时,眼神忽然就变了。变得阴鸷而诡异,黑色的瞳孔幽深,却仿佛能渗出红艳艳的血来,配上他这副病容,着实吓人。
引竹被吓得不浅,魂都要没了一半,待回过神,再仔细一看,容时又还是那个病殃殃的、好像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然后呢?”容时问。
“然……后?什么然后?”
容时提醒他:“你刚刚不是说,公子被一个漂亮姑娘拦住了吗?然后呢?”
引竹恍然道:“哦哦!然后啊,然后公子骗她说已有婚配,那姑娘就遗憾地走了。哎,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咱们公子可太英明神武了。”
“啊,还有,说起这个,就不说数月前,公子的会贤堂一战了!当初公子也是这般震惊四座,先是文论,咱们公子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到天文下至地理,把他们说的是哑口无言!然后他们要比对诗,比作画,比写下棋,还要比弹琴!哪里晓得我们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个人把他们所有人都比得心服口服!”
引竹仿佛与有荣焉,直说得眉飞色舞,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完会贤堂上大出风头又开始往前说,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才稍稍停住。
他喝了一盏茶,却看见容时神色越发恹恹的,似不大对,便怏怏道:“你累了?要不你还是休息吧。”
“我不累。”容时道。
他说的是实话,他每晚吃了药后就格外嗜睡,每每都从晚上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他睡是睡足了的,只不过因为身体还虚弱着,所以精神不太好。
“你接着说吧。”容时道。
他很愿意听引竹说景淮的事。
不料,引竹却忽然歇了继续讲故事的兴头,转而瞪着他道:“我这几日这般辛勤照顾你,你以后可不许和我争公子的宠信。”
容时一愣,垂眸道
:“我没想与你争。”
他的神情可怜又落寞,让引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而且他的内心深处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让他想起方才看到的幻觉。
引竹不由得摸鼻子讪笑两声,道:“不过你放心,你可以当个第二受宠信的。我瞧着公子还是挺喜欢你的,只要你跟着我用心学,保管让你成为除了我之外,公子身边第二受重用的。”
“当真?”容时抬起头,眼睛微微亮了点,像是十分期待。
真是个傻小孩!
引竹心里头踏实了一点,拍胸脯道:“当真!咱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保证能把赵不离和赵不弃那兄弟俩比下去!”
容时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问道:“赵不离和赵不弃?他们又是谁?”
引竹撇了撇嘴,道:“他们是公子身边的两个暗卫,当年公子和魏先生走时,他们也一路跟着的。公子很是重用他们两个。”
“他们比你还受重用?”
引竹脱口否认道:“当然不是!”
容时疑惑地看着他。
“好吧。”引竹纠结了半晌最终承认道,“就目前而言,他们确实比我办的要事多了那么一点点。”
引竹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贴在一起,只漏了一丝缝隙,生动地比划了一个“一点点”。
顿了顿,引竹又补充道:“不过那是因为他们会武,我不会,很多危险的事我就不能去做了而已。”
他们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侍女和护卫的先后请安声,正是景淮过来了。
景淮白日里忙,又是上朝又是上课,还要处理一些琐碎的政务,每次回府都已经天黑。不过自上次那件事之后,景淮每次回府,都会先来这儿看看容时。
容时很乖,每次看见他时都会眼睛一亮,让人没来由地心情变好。
景淮也因此更乐意去看他一看。休沐之日,没什么要紧事时,景淮也乐意去他那里消遣时间,或和花闻灯下棋,或和他们随意闲聊。
容时听见门外的几声“公子”,便立刻将头偏转,眼睛瞧着进门的方向,只听帘栊声响处,景淮走了进来。
景淮进门后将大氅解下,小侍女引兰上前接过大氅,而后又无声退至一边。
“你们在说什么?”景淮抻了抻衣袖,问道。
引竹献宝似的道:“我在与他说公子的风光事迹。”
景淮只略略一想便知道引竹说了什么。
他看向坐在床头的少年,正与他的眼睛对上。
景淮笑了一下,说道:“风光是不大风光,但听听还是可以解闷的。”
离国皇宫的御书房内,华贵的轻纱飘舞,间或传出一两声咳嗽。
中常侍张望德捧着一卷案牍走了进来。
“陛下,神使的名单已经出来了。”
皇帝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不似面对朝臣时的中气十足,反而带着三分虚弱:“呈上来。”喏。”
皇帝翻开名单看了两眼,猛地丢下那卷案牍,冷冷道:“除了民众选出来的景淮,剩下哪个不是朱雀神殿自己的人!”
张望德低头噤声不敢言。
朱雀神殿自开国以来就存在,如同一个超然大物般隐在离国皇室的身后,掣肘着皇室和朝廷,让每一代的君主都寝室难安,如芒在背。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但朱雀神殿却很难除掉。
因为除非拔除离国百姓的信仰,否则朱雀神殿就会一直这么存在着。而拔除百姓的信仰,那便是动摇国之根基,风险极大,一个不小心,离国皇室将会万劫不复。
但只是一个神使而已,除了在祭神大典上风光一点,别的一点权利都没有,神使们又不参政又不参军的,张望德不太理解皇帝为何会因此大动肝火。
半晌后,皇帝已经平静下来。他揉了揉额头,转而问道:“景淮这几日在含章殿如何?”
张望德答道:“启禀陛下,景大人如寻常夫子一般授课讲书,并无异常。”
皇帝沉思片刻,忽然又道:“朕让你去查景淮带走的那个宫人,查景淮为何带走他,他身上又究竟有何不同,这么久了还没查出来?”
张望德沉默。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碎裂开来。
张望德的身体被这突兀的响声吓得抖了一下。
皇帝喜怒无常,暴戾恣睢,就是张望德这般久伴君侧的人也常常如履薄冰。
皇帝摔了桌上一个杯子,勃然大怒:“张望德,出息了啊,连朕也敢欺瞒!”
张望德连忙跪下,声音发抖:“陛下,老奴不敢!”
又一个瓷器在张望德身边炸开,碎瓷片溅起,在他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皇帝怒道:“那还不快说!”
张望德伏跪在地上,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第9章
皇宫里,曾经经历过三年前姜氏造反那件事的老宫人都知道,在皇帝面前,决不可提起这段往事,包括这段往事中唯一幸存的,曾经的太子殿下。
这也是张望德迟迟不敢禀报调查结果的原因。但此刻,皇帝问了起来,不答话,那又是欺君之罪。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张望德只能豁出去了。
“景大人带走的那个宫人,是……是废太子。”
皇帝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厌恶地皱起眉:“怎么是他?”
张望德捏着汗长话短说地把自己查到的事说了一遍,三皇子如何欺辱废太子,如何被景淮撞上,又如何晕厥过去被景淮带走等等。
死寂的气氛在御书房内蔓延,无限扩大着张望德心中害怕的情绪。
他偷偷观察着皇帝,只见皇帝紧锁眉头,神色不愉,但却没有要迁怒的迹象。
张望德舒了一口气。
“陛下,如今这事,该如何处理,是否要把废太子抓回……”
“不必。”皇帝打断了张望德的话,“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阴谋,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张望德道:“或许,景大人真的只是把他当作普通宫人了。”
毕竟,谁也想不到,被废多年的太子,会出现在含章殿。张望德觉得他的猜想是有理有据的,但皇帝显然不这么认为。
皇帝怀疑的目光扫向张望德,张望德感到脊背骨悚然发凉,立刻低下头不敢再说一个字。
“你退下。”皇帝冷冷道。
张望德如释重负:“喏。”
皇帝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离开的张望德,在听到轻微的关门声后,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而后陷入了沉思。
景淮带走废太子,究竟想要干什么?
皇帝思考没多久后就开始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心中疑云渐起,最终变成浓浓一团盘踞在心头,让他感到十分不安,就好像那团浓云之后,是一把利剑,能够刺穿他的心脏的利剑。
“影十六。”皇帝最终停了下来,转身对着空旷的书房大厅喊道。
一个穿着黑色劲衣的护卫不知从何处出现,站在皇帝身侧,而后单膝跪地。
这是由离国皇室培养,独听令于皇帝的影卫,类似于死士。影十六是新一批影卫的影卫长。
“陛下,有何吩咐。”
影十六声音如平板一般没有任何情绪。他的右手撑在地上,他的手腕,自衣袖中延伸出一根黑色的线,像突出的筋一样爬在他的手臂之上。
这是蛊毒,也是当今皇帝掌控这些影卫的手段之一。
皇帝转身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双手搭在扶手上,道:“朕命你潜入晋安公府,打探景淮带走废太子究竟有何目的。”
影十六沉默地听完皇帝的吩咐,最后拱手道:“臣遵旨。”
说完,影十六又隐没在了黑暗中,诡异迅速,让人无从看出他是如何离开的。他的武功高强到了如此地步,这让皇帝稍稍安了点心。
毕竟,影卫身上生死蛊的生蛊掌控在他的手上。死蛊离不开生蛊,背叛者轻则蛊毒噬心半生疯癫,重则直接丧命。皇帝掌握着操控生死蛊的办法。
皇帝也只相信生死蛊。
年关将至,离国上下喜庆的氛围稍稍冲散了些冬末的寒冷。
容时的病熬过了最凶险的鬼门关,之后都慢慢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将养了小半月,容时身体已经无碍,可以四处走动,只是大病初愈,气色仍旧不大好。好在他精神不错,人也长得俊俏,衬着大红灯笼的喜庆,也多少有了点将要过年的感觉。
这日,花闻灯替他诊了脉,嘱咐道:“之后,可以多走动走动,松乏一下筋骨,不过天冷,得注意保暖。”
容时一一应下。
景淮坐在一边,闲无事般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正等着花闻灯看完病,与他下一盘棋,聊作消遣。
他因为当选了神使,近日都要去朱雀神殿为祭神大典演练。祭神大典疏忽不得,教导皇子读书的事,景淮便暂时委托了他的好友,卫瑜。
卫瑜出身诗书世家,博学多才,在上京颇负盛名,托他代课,还算可以与皇帝交代。
景淮没了“夫子”这一项差事,空出些时间,便来此处同他的师兄花闻灯闲玩,也是来讨个清静。
容时虽在应和着花闻灯,却总把眼睛往景淮那处瞟。
景淮人生得风流俊秀,眉眼却冷淡,目光挑动间总给人一种轻视傲物的感觉,仿佛什么也不放在心上。但他素来又是温文有礼的,面上总带着三分笑,很招人喜欢。
容时正偷看时,恰巧景淮转过头,于是他便与景淮浅淡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容时立刻垂下了视线,不敢再看。
他的耳朵却灵敏地捕捉到了两声轻笑。容时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花闻灯转头:“我觉得你最近挺闲?”
景淮道:“偷得两日闲罢了。”
“你最近不是得了几个美人,怎么不去喊他们作陪?”
容时又往景淮那边瞥了一眼。
他知道这一桩事。
近来,坊间传言晋安公府的世子有断袖分桃之好,偏爱貌美纤瘦的小少年,于是就有不少投机取巧之辈变着法儿的给景淮房里送人。景淮头疼不过,严令府中侍卫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统统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