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看管冷宫的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宦官,脸上长着刻薄的皱纹,老眼浑浊得像是泼进了雨天里被踩烂的泥水。
老宦官长得吓人,性格也神神叨叨的,像黑山上的索命鬼怪一样,别人都怕他。
但容时喜欢这个老宦官。
容时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害怕的东西,他似乎都很喜欢。比如狼狗之类的猛兽,蛇蝎之类的毒物,在容时看来,都很可爱。
有人和容时说,老宦官是比猛兽毒物还要危险的东西。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先帝某个宠姬身边的走狗,害过的人命不知凡几,罪孽深重,业火滔天。
这些话从容时左耳进右耳出,没落到实处,反而使容时看这个老宦官越看越顺眼。
老宦官眼睛快瞎了,心却不瞎,甚至比这宫里的大部分人都敏锐。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乖僻邪谬的小孩喜欢他。
老宦官一辈子在后宫里汲汲营营,全身都是心眼,满心只有算计,没想到临到老了却有了孩子缘,一颗冷硬的心后知后觉地有了温度。
他琢磨着,人生最后几年,养个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容时的喜欢和平常孩子的喜欢不一样。在容时眼中,老宦官其实就和草丛里的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样,看着有些可爱罢了。
老宦官不知道这一点,若是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
他送给了容时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小巧的弯刀,形状似弯月,刀柄的纹样怪异,弯刀虽小握在手上却是沉甸甸凉冰冰,竟似一把名器。
“这里,还有这里,”老宦官比了一下自己的喉咙,然后又比了一下自己的心脏,“砍下去,对方绝无活命的机会。”
容时当时不过一个孩子,小小的一个,力气不够,老宦官想了想,便指着冷宫角落的一丛草说:“看到了吗。”
“看到了。”那是离国最普通的一种草,名曰“南星”。
老宦官又指了指台阶上的青苔,眯着眼睛笑道:“两个东西碾磨成汁混在一起。”
“便有剧毒。”
“你涂在刀刃上,不论砍他哪里,他都必死无疑。”
老宦官果然是隐在草丛里的一条毒蛇。容时心想。
来自老宦官的照顾让容时的冷宫生活稍微好过了那么一点。不过老宦官不直接给容时多的东西,他只教他怎么自己夺取。
冷宫院子年久失修,西边角落有一个矮洞,不知道是从前哪个不甘受困的人凿出来的,被丛丛杂草掩映,寻常人不易发现。
老宦官引导容时发现了这个洞,又与他透露了距离冷宫最近的一个少使的宫殿的方位,少使曾经受宠,有一个小厨房。如今她失宠许久,小厨房却还在,宫殿里到了晚上也无人值夜。
容时发现这个洞后果然经常偷偷溜出冷宫。入夜之后出去,天亮之前回来。
老宦官见了只装作不知。
但容时的目的却不只是一个少使的小厨房。他每天晚上都会去皇宫里不同的地方。
晚上皇宫里面会有巡夜的禁卫,容时出去后为了躲避侍卫便东躲西藏,刚开始的时候他躲得很吃力,多次都险些被发现,到后来他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爬墙、上树、伏地等等他当太子时没做过的事都一一做了个遍,且越来越熟练,有段时间他的身上常常沾满了草叶和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有时身上还会湿漉漉的,像从河里逃出一样。
半年后的一日傍晚,他从门口的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蹲在院子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来回画动,很快地上就出现了一幅画。
“你画的什么?”
老宦官的声音突然出现,容时站了起来,用树枝指着地上的画:“地图。”
老宦官视力不好,他蹲下来看,然后即便是他,也不免吃了一惊。
这是皇宫的地图。
老宦官脑子里开始浮现他从前在各条宫道间穿过的记忆。随着这张地图,那些渐渐被他遗忘的年轻时候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
“这……这地图……”老宦官的声音不可抑制地有点抖,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个地图,与实际上的皇宫分毫不差。不仅如此,上面还罗列了巡夜侍卫轮值的时间、每个时间当值人的性格和弱点,比如谁爱偷懒,谁喜欢喝酒,谁钟爱赌博等等不一而足。
老宦官从震惊中回过神,看向面前尚且形容稚嫩的小孩。
容时将地上的地图抹去,平静地问老宦官:“你要跟我走吗?”
“去哪?”
“天下之大,哪里不可以去?”
老宦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不见边际的深宫,重重叠叠,宫阙万间。他缓缓道:“殿下,你是此间主人,缘何要离开?”
容时说道:“我讨厌这里,只想远远的离开。”
“可若再遇到讨厌的事,你要怎么办?再离开一次?”老宦官摇了摇头,“这世间多的是污秽丑恶,你是躲不掉的。”
“那怎么办?”
“唯有坐上那里——”老宦官伸出手遥指奉天殿的方向,“你才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讨厌的东西,你想怎么毁就怎么毁,喜欢的东西,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这有什么关系,殿下,迟早有一天你会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但在此之前,你需要耐心蛰伏,等待时机。”
当晚,容时彻夜未眠。
夜色如墨,春寒袭人。容时翻了个身,然后看见窗外一个人影闪过。
此人潜入容时的房间内,手中缠着一条白绫。他要绞杀了容时,然后将其伪装成自杀。
床上稚儿睡得安稳,他眼中有一瞬间的不忍。但这微乎其微的同情并不能阻止他拉开手中的长绫。
薄被之下,容时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弯刀。
天上浓云移动,遮住了月光,四周漆黑,唯有云缝里朦朦胧胧泄过来的一点微弱的光。
噗嗤一声响,形状如月的寒光乍现又消失,入侵的那人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得极圆,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
容时赤足站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将弯刀收鞘,低头看了看尚未完全断气的人,跳下了床。
接触到黑暗中那冰凉诡异的目光,那人瞪大了眼睛,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他受了伤,未中要害,但是刀上有毒。
“谁派你来的?”
那人捂着伤口脸部抽搐,张了张嘴但是没有说话,他死了。
容时守着一具尸体呆坐到天亮,直到老宦官进来。
老宦官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眼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的容时。
“你杀的?”
容时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怎么杀人,是你教我的。”
杀人的事,老宦官从前在先帝宠姬身边就做过不少,各种阴险毒辣的损招都用过,孩子,女人,老人,无辜的人,罪恶的人,他都杀过。
所以即便看见一个孩子这样状若无事地杀人,尽管有点意外,却也很快回过神,眯着浑浊的老眼要笑不笑的:“好,很好,我的殿下,你做得很好。”
对于老宦官的称赞,容时没有做出反应。
他一向是如此的,总是面无表情,眼神不会有任何波动。哪怕被宫人欺负了,哪怕才杀了人,他的表情也是这样,不会有任何波动,如一潭冰冷的死水。冷漠至极,却又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可言的矜贵。
“就是这样,殿下。”老宦官刻薄的皱纹里涌现了一丝隐晦的疯狂,“你真是为了王位而生。”
这是容时第一次杀人。
昨晚晋安公府死了一个婢女,发现的人是与这名婢女同住的另一个婢女。她早上起来,一睁眼就发现昨晚说出去走走的秋菊一整晚没回来,秋菊的床铺还整整齐齐的叠着,因为秋菊向来起得晚,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自然不会是比她还起得早,然后叠好了被子。
只可能是一晚上没回来。
因为府中规矩,下人犯了错,做同一件事的都会被连坐,所以在发现秋菊没回来后,她就自认倒霉地去找人,然后就一口枯井旁边发现了秋菊的尸体。
今日是祭神大典,是离国人最重要的日子之一,神灵会在这一天降临,给离国带来护佑,全国上下都十分重视,不容许出现半点差错,以免触怒了神灵,反给离国带来灾难。所以秋菊这件事也就被瞒了下来。
不过这事瞒不过引竹,他第一时间就把事情的原委打听清楚了,在这间小院里说给容时和引兰听。
他们曾经都受秋菊刁难,虽不惋惜难过,谈起来却也都觉得她罪不至死。杀人凶手未免太过可恶。
容时安静地听着,没有参与进他们的讨论。听到凶手可恶之类的话时,他垂下眼睛,身上多了一层疏离和冷漠。
“哎。”引竹忽然话音一转,“今天祭神大典,全都城的人都去参加了,我们也去吧!”
引兰纠结道:“可是公子说让我们看好鸣玉……”
“哎呀,你个木头脑袋。去看祭神大典也可以看好他呀。”引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引兰,然后转头往容时那儿靠,言语里带了点怂恿,“而且,鸣玉你也想看祭神大典吧,对吧?”
容时面无表情地抬头,没有回答。
引竹便又反复唉声叹气,余光瞥向容时道:“可惜了,公子是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当护神使,我竟不能去看,听说神使会穿特别的服饰,骑高大的骏马,威风凛凛地护送神子前往祭台。”
“……”
上京都城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暖阳高照,金光洒遍大地。
都城的主街两旁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们自发地站在街道旁边,让出了一条宽阔可供马车行驶的路。
容时并引竹引兰三人年岁还小,个子灵活,在人群里窜挤如游鱼一般,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我们直接出城门,在祭台那边等,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绝佳的观看位置。”引竹对他们二人道。
容时第一次上街,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每个人都热情洋溢着、喜悦着,脸上充满了期待。即便是提前被清走、只能待在狭小巷子里的乞丐,脸上的忧愁和苦闷也难得的舒缓了些许。
这是百姓和苍生。
容时突兀地想起这么一句话。他阿娘曾与他说,太子是储君,未来当了皇帝,当铭记为百姓谋福祉,为苍生定动乱。
然后,说这话的她就谋乱了,和她的兄长姜枫一起,谋乱天下,颠覆江山。如果他们成功了,天下是姜氏的天下,那他还会是太子吗?治国平天下的事,还和他有关系吗?
不过是满嘴谎言罢了。
容时跟在引竹他们的身后在人群里穿梭,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突然出现,然后很快又消失在人群里。
他大约十岁,和容时他们一样凭借身体的优势在人群中穿梭。容时留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左眼角下有一颗黑色细痣,和他的一模一样。
在容时的记忆中,还有一人,也有一颗这样的痣。那人是“神子”,与他同岁,住在神殿之中,曾经随着神殿的人一同来拜见过他。
刚刚从人群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会是神子吗?神子失踪,祭神大典又当如何继续下去?
突然,人群变得喧闹起来,容时听了两句议论,说是神使护送神子马上就经过这里。
容时感到气氛愈加火热,人挤着人,如潮水一般推着他往前走,他不禁皱起了眉。
“来了,来了!!!”前面有人高声嚷嚷了起来。紧接着,容时身边几个人激动着往前挤,他被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被人群中一只脚绊了一下,摔向了道路中央。
正巧,神使的队伍浩浩荡荡到了这里,引竹大叫“鸣玉”,引兰焦急地快要哭出来,人群齐齐发出了惊呼的声音。
眼见着马蹄对着容时要踩了下去,骑马的那人勒紧了缰绳,马高高扬蹄,仰天嘶鸣。马背上的那人一个倾身,脚勾住了马背身体向下,一个眼疾手快,伸手捞住了容时的腰,再翻身而起,带着容时坐到了马背之上。
马蹄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继续前行。这样的速度和反应力,宛如神技。满是围观人群的街上,罕见地寂静了片晌,然后爆发出一阵轰雷般地喝彩声。
虚惊一场,容时绷着脸,心却如擂鼓。他坐在马背之上,脊背僵直,被一双拉着缰绳的手拘在怀中。
景淮低头瞥了眼怀中因为突然的惊吓而脸色煞白的人,心中因为他不听叮嘱而擅自跑出来的怒意没来由地散去。
景淮松开一只手往下搂住了容时的腰以免他不慎跌落。
“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小麻烦。”
他低低叹道。
第13章
容时紧抿着唇。
众目睽睽之下,景淮没有看容时多久。他抬起头目视前方,驾着马往前走。
负责仪式的一位穿着银色铠甲将军骑着马嗒嗒赶来,勒马慢下了一点速度问道:“如此喧闹,发生什么事了?”
说着,他就看到了景淮怀中的小孩。
这位将军觉得这小孩很是眼熟,盯着他拧眉沉思,却一时也想不起他是谁。
“景大人,这不合规矩。”这位将军指了指容时道。
他没认出容时,容时却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戚洲,向皇帝告发姜家密谋造反的那个姜家养子。从上一辈的关系上来看,他是容时的舅舅。
不过容时和他见面的机会不多,且他们最近一次的见面又是很多年以前了。他认不出容时,也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