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淮斜眼看他,回道:“戚将军,这祭神大典的礼制法则里,那一条写了不许神使带小孩上马?”
戚洲张口便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奈何他回想了一圈,并没有哪一条礼制法可以让他拿来说道,只囫囵了一句“这那”。
但明眼人都知道,如此正经的祭神大典,哪容得他这般随意敷衍?景淮如此行径分明是不把祭神大典放在眼里,不把神明放在眼里。
但景淮晋安公世子的身份并不能让戚洲随意说教,更别说,景淮如今还是皇帝有意重用的人。稍稍思考其中的利益关系后,戚洲也不与景淮多费口舌,只冷冷一笑道:“世子好自为之,清高傲慢只会重蹈覆辙。”
戚洲意有所指,说话夹枪带棒。
景淮却只淡淡地一笑:“戚将军还是好生看着神殿那边的人吧,总盯着我,恐怕做不好陛下交代给你的任务。”
说罢,景淮撇过眼不再看他,神态动作再正常不过,戚洲却感觉到了嘲讽,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戚家原先也是京都中的望族,但逐渐衰败,到了他这一代,已经是个破落户,凭着一副空架子在京都贵族中勉强支撑体面,戚洲从小就自卑,心思比常人多了一倍。
后来戚洲的父母因为一出意外双双死去,当时他不过是十一二岁,容时此时的年岁一般大,戚洲的母亲和姜家主母是闺中好友,姜母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
但戚洲因寄人篱下而更加自卑了。尽管他和姜枫姜蘅他们以兄弟、兄妹相称,他却并没有一刻感觉到自己在姜家的地位是和他们兄妹一样的。姜枫随意的一句劝告,姜蘅的默不回应,这一切都让他可怜的自尊心感到难受、焦虑和痛苦。
更别说,如今景淮这样光明正大的轻蔑态度。
他深藏的脆弱自尊心,霎时就被挑了出来,暴露在阳光底下,被所有人肆意谈论着。
他勒住马,感觉全城百姓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便冷着脸匆匆纵马离去。
景淮自觉见了大不合心意的人,心中兀自不快,闷头赶路,待又行一段路,发觉怀中之人身体甚是僵硬,因问道:“鸣玉可曾骑过马?”
容时脸色仍旧白惨惨的,低声答道:“不曾。”
他幼时体弱,有教习的武师教他习武以强身健体,由基本功到适合他的武学招式,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等他九岁,身体与寻常孩童相差不多,可以学骑马时就发生了姜氏造反一事,武师尚未来得及教他骑马,他已经进了冷宫。
“别怕,我会护着你。”景淮手臂稍稍收了一些,将容时稳妥地扶住。
容时点了点头,松开紧捻着自己衣袖的手,尽力放松。
仪队行至城外,道路陡然开阔,行进速度便快了不少,景淮担心小孩不适应,便与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景淮琢磨了片刻:“说起来,我还未知你生辰是哪一日。”
容时答道:“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是个好日子。”
景淮又随意问了他一些寻常问题,诸如“昨晚睡得可好”、“早上吃了什么”、“是否喝了药”、“身体感觉如何了”等等,容时一一回答,行走间不觉已经到了祭坛。
景淮率先下马,然后伸手去扶容时。
容时刚开始被吓了一遭,又第一次骑高头大马,一路来,已是脸色苍白如纸。他借着景淮的手欲下马,然而他个子尚小,腿脚够不到马蹬,手上又发软没力气,在马背上一个翻身险些跌倒。
幸好景淮在下面接住了他。
瞧着容时虚弱的身体和惊慌的眼睛,景淮蓦地心一软,便将他揽在怀里,抚按了会他的后心,一边说了句“没事了”。
容时闭上眼睛缓了一会。
祭神大典在按照既定的步骤进行,与往年不同,大典之上出现了出了“神子”之外的第二个孩子,众人在观看祭神大典的间隙总会扫一眼这个孩子,其中就包括坐在远处高台之上观礼的皇帝。
容时长得像姜皇后,皇帝第一眼看到他就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皇帝身边坐着钩月夫人,身穿繁复而华贵的礼服,尽力摆出一副雍容的姿态,然而再华贵的装饰也挡不住她那通身的柔媚之感。
钩月夫人很快就发现了皇帝的目光不在祭神大典之上。她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那个久不在人前活动的废太子。
他被景淮安排在人少的角落,身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侍从。他的脸色很苍白,时不时咳嗽一两声。
钩月夫人眼睛往旁边转,看向了皇帝。
尽管皇帝脸上是明显的厌恶之情,可他的目光却久久不曾从容时的身上移开。
钩月夫人心一惊,蓦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陛下。”她低低唤道。
皇帝收回目光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钩月夫人艳丽一笑,柔声道:“今日大典必能祈得上神庇佑,护我离国百战百胜,于四国立威。”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不再言语,竟没有同往常一样调戏逗弄一番他的宠姬。
钩月夫人感觉到了这个不同,不安地搓着手中的一方锦帕。
容时和引竹引兰三个正在观礼,神情却都不大好。他们违背了公子的命令出来玩不说,还刚好被公子逮了个正着,而且害得容时差点丧命马蹄之下,各自心中惴惴。
回府邸之后自是少不了一顿罚,只看这罚是重是轻了。
引竹见容时表情恹恹的,安慰道:“鸣玉你就别担心了,你病尚未完全痊愈,公子不会罚你的。”
容时垂眸,忽地又咳嗽两声,眼睛里漫上了一点水雾。
他也并没有担心罚不罚这种小事,他只是刚刚感受到了来自高台之上皇帝的目光,心里产生了不适之感,胃里犯恶心似的翻滚,让他只想呕吐,却碍于人多,只得以咳嗽来掩饰一二。
“呀,你怎的哭了?”引兰小声惊道,低头倾身去瞧容时,容时觉得她靠太近,偏了一点头。
引竹闻声去瞧,果然看见容时眼睛湿润,眼角噙着一滴泪,将掉未掉,煞是惹人怜爱。
“哎呀,我一个屁股要遭殃的都没哭,你哭什么?”引竹嘀咕道,被引兰锤了一拳,立时就闭嘴了。
容时低着头,没有说话。
引竹凑到引兰耳边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他的态度变冷淡了?”
引兰瞥了他一眼,回道:“他不一直都这样吗,不大爱说话。”
“不一样。”引竹道,“这不说话是不说话,冷淡是冷淡。有区别的。”
“不太懂。”
引竹恼道:“真是个榆木脑袋。”
引兰在底下踩了他一脚,引竹哎哟叫了一声。
旁边两人打闹起来,就更显出容时的安静。
他披着一件淡青色斗篷,小小的一张脸被斗篷上的动物皮毛掩住了一点,面部冷淡着没什么表情,眉宇间笼罩着深重的病气。
精致又脆弱,不论谁家有这样的小孩,都是要揣回家好好护着宠着的。
大概,帝王家除外。
皇帝狠心丢弃自己的儿子,将他的名字从谱上去除,甚至在容时第一次病重,宫人上报的时候,也只是冷冰冰一句:“他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他恼恨皇后的背叛,连着皇后所生的孩子也一并厌弃。
帝王高坐在台上,底下重军把守。
“陛下。”随侍的张望德上前来禀告,“戚将军求见。”
“让他上来。”
戚洲上来后先跪下拜见了皇帝,然后将景淮不把祭神大典放在眼中,公然带着一个孩子进行仪式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皇帝听完却半晌没有回应,戚洲渐渐不安起来。这才想起皇帝的残暴来,倘若皇帝一怒之下迁罪于他,这可如何是好?
不料皇帝只是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虽然祭神大典名义上是离国皇室用来祈求朱雀神降下庇护的一个仪式,但实际上却早已成了神殿加深在百姓心中信仰的一个方式,皇帝苦其久矣,如今景淮这般肆意随性正好合了他的心意,他又怎么会降罪于景淮。
这时,主持仪式的司仪过来禀告:“陛下,神使和神子要登祭坛的天梯了。”
皇帝摆手不让戚洲再说。
祭坛处,神子和四名神使站在一段一百二十层的阶梯前,这个阶梯被离国人民称为天梯,通往的是祭台的最高处,据说在那里能与朱雀之神通灵。
祭典的最后一步,神子身穿红色披风,头戴朱雀玉冠,如同神的眷者一样,在万众瞩目下踏着天梯登上了祭坛的最高处。
祭坛的最高处如广场一样宽大,中间有一个栩栩如生的朱雀雕像,雕像是个年轻的少年,长发如瀑倾泻而下,背上生有如火焰般美丽的赤红色双翼,他低眉合眼,恩降世人。
神子和神使在雕像前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低头开始祈福。
高高的祭台周围乌压压围了一群人,他们如神子一般跪在地上,诚心地恳求朱雀之神显灵,拯救和庇护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这个大陆正处在战乱时代,四国烽烟不绝,打了一百多年的仗。离国近年来连连战败,割让了不知多少城池土地。新帝登位,雄心勃勃,举贤用能,倾尽全力打了几场胜仗,却根本无力挽救颓势。他们的辎重快耗尽了,精壮士兵死伤了一批又一批,逐渐加重的赋税和不断的征兵让百姓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
明年是关乎离国存亡的一年,倘若再输,离国东部最重要的军事要塞被攻破,往西几百里的十几座城池就更没可能去阻挡敌军兵马,敌军兵临皇城,离国国破,百姓也会就此沦为敌国的阶下囚。
他们久久匍匐着,请求他们的朱雀之神降下神恩,保佑他们来年出征抵御外敌的军队凯旋归来,保佑离国和离国的子民。
他们在虔诚地祈求。
容时静静地凝望着神子身边的景淮,然后看向高高祭坛上的那座雕像,随即,一声叠着一声、宛如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声声低语在他的耳边模糊响起。
祭神大典完毕,景淮作为神使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与其他相熟的人匆匆寒暄几句,就往容时的方向走过来,见他安然无恙,便先松了一口气。
还未等他询问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宦官的声音:“景大人,陛下召见。”
景淮转过身去看来人。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内侍,张望德。
张望德对他微笑,又伸手指向容时,道:“陛下口谕,让景大人把这位小公子也带上。”
景淮眼睛微眯,下意识看了容时一眼。
容时手捏着斗篷,没有动作,只愣神地看着景淮。他不愿意走。
景淮揉了揉他的头,转头对张望德:“他身体抱恙,不宜见贵人,张公公可瞧见了?”
他揽着容时的肩让容时站到了张望德的面前,张望德转眼去看,果然看见一个病弱至极的少年,便道:“确实身体不适,但能不能见贵人,却未可知。”
景淮露出温和而疏离的笑:“张公公只需如实禀告便可,有劳张公公带路了。”
景淮与张望德暂时离开,容时站在原地,风吹过来,他连声咳嗽,伸手拽紧了斗篷。
忽然,祭坛周围一阵喧闹,一波传一波,传到容时身边后,他听到周围人连声议论:“神子是人假扮的!”
容时想起之前在城内看见的那个肖似神子的少年。看来他没有认错,那人就是逃走的神子。
容时转头看向高高的祭坛,一个穿着神子服饰的少年被押着跪了下来,以一种忏悔的姿势。
押着他侍卫手里捏着一张人皮面具。
人群暴动起来,引竹这边开始有大量人群冲挤着涌过来,在混乱之中,有人撞了引竹一下,引竹跌倒又爬起,再抬头时,已不见了容时的踪影。
第14章
景淮在皇帝跟前见到戚洲时,看他一副苦闷的模样,就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不满神殿久矣,自然不会计较他称得上放肆的行为。当然,神殿那边必然会事后找他麻烦,不过他自回京后的麻烦事已经很多了,不差这一桩。至于这最大的麻烦,就是眼下这一桩。
“景卿从朕宫里带走了人,如今朕想见一面都不行?”
“陛下,他身体不适,面色不佳,实在不宜面圣。如不信,张公公可以见证。”
张望德闻言躬身答:“是,奴婢见过这孩子,的确身体羸弱,恐有碍圣目。”
啪的一声,皇帝挥掌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怒道:“怎么,朕要见什么人,需要你们来决定了?”
张望德身体一震,忙跪了下来:“陛下息怒。”心道人家在宫里几年,您老人家都不去看他一眼,现在又发哪门子脾气?果真是帝王心海底针。
景淮默默打量了皇帝陛下片刻,心里有了猜测。但容时不愿见皇帝,景淮自不会让他做不愿做之事,便道:“陛下,前线战事吃紧,在旁的事上浪费精力,恐不妥。”
皇帝视线掠过景淮:“景卿思虑好了?”
景淮作了一揖:“臣是离国人,为离国尽一份力是应当的。”
天下之主,能者居之。皇帝如何与景淮其实没什么关系,但他转念又想到家中捡回来的那个小孩是离国的前太子,那么助一助离国也没什么,总归他掌了权,日后这离国皇帝的宝座除了那孩子,也无人能坐。
皇帝不知景淮心中所想,他盯着景淮,怒火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