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尽棠穿着粗布衣裳,和一堆的菽黍混在一起,看的宣阑发笑,江尽棠瞥了他一眼,问:“笑什么?”
“没什么。”宣阑靠在竹筐子上,“只是觉得有些神奇。”
“什么?”
宣阑却没有再回答,抬头看着天上的云,海东青一直在附近盘旋,代替了帝王的双眼,梭巡附近的一切动静。
牛车速度不快,晃晃悠悠的在天将黑时才终于看见了华州的城门,赶车的老头儿看着前边排起的长队,纳闷儿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排队进城了?”
宣阑站起来看了眼,皱起眉道:“不好。”
“怎么了?”
“他们在找人。”宣阑压低声音:“还真是铁了心想要我的命。”
江尽棠莞尔,拱了拱手道:“那我就不陪印兄风餐露宿了,我身子不好,还是比较喜欢高床软枕,我先进城,印兄自己想办法进来吧。”
这人说翻脸就翻脸,干脆无比,宣阑倒是不意外,只是温声道:“我若是进不去,你也别想进去。”
“……”江尽棠道:“印兄,做人还是要有点良心的,平心而论,我是被你连累了。”
“要真是讲良心,如果不是公子你,我这会儿还在扬州城里醉卧美人膝。”宣阑说:“何至于现在被人追杀狼狈不堪,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呢?”
江尽棠很会推卸责任:“那是青天教的事情。”
“你不就是青天教的人?”
“我已经退教了。”江尽棠叹口气:“就在发现你被通缉的刚刚。”
宣阑:“……”
宣阑道:“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是进不去,你也别想进去。”
江尽棠劝诫道:“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呢?”
“哪里不利己了。”宣阑有理有据:“看见你不开心,我就开心。”
江尽棠:“……”
老头子左看看又看看,问道:“两位还进城吗?”
宣阑道:“您稍等会儿,我和我的……哥哥,还有事情没有谈妥。”
老头子见他两要打一架的架势,不敢多留,赶紧去前面跟人扯闲篇去了。
“你就算留下我,我也没办法带你进城。”江尽棠道,“我们两在一起,目标更大。”
“谁说没办法了。”宣阑笑了笑。
……
眼见着天要黑,城门就要关闭,守卫打了个哈欠,骂了句:“要我说,上面要抓的那人也真是麻烦得很,要不是他,咱们哥几个用得着这么累?”
“可不是么。”另一人道:“都查了一天了,一个可疑的都没有看见,是不是画的不像啊?”
“你懂什么。”有人说:“他肯定是知道自己被通缉了,所以不敢来华州了!要我说见……诶!你,站住,说的就是你,你这拉的是什么?”
江尽棠停住脚步,低着头道:“回官爷的话,是我兄弟。”
“你兄弟腿断了,还要躺车上?”守卫气势汹汹的走过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要用衣服盖着?!”
他说着就要去掀衣服,江尽棠连忙道:“官爷不可!”
守卫脸色愈发狐疑:“为什么?”
江尽棠左右看看,轻声道:“我兄弟……是染了瘟疫死的,刚从土里挖出来没多久,身上都烂了,您应该也知道,最近上头在找得了瘟疫的人吧?我也是想要那银子,不然也不会把我亲弟弟从坟里刨出来啊……”
“闭嘴!”守卫一听这话连忙喝止道:“这话是能乱说的?!要是让人听去了,你这小命儿还要不要?!”
上头在找得了瘟疫的人,守卫自然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这人为了钱竟然把亲弟弟从地里挖出来,实在是让人鄙夷了。
他嫌恶的看了江尽棠一眼,用刀鞘挑开一点盖在宣阑身上的衣服,立刻就闻见一股恶臭味,他脸绿了,后退几步挥手道:“赶紧走赶紧走!”
江尽棠诶了一声,推着板车进了城。
到了人少的地方,宣阑从板车上坐起来,道:“你看,我说我能进来。”
江尽棠后退几步,与宣阑保持一个安全距离,道:“若我是你,我情愿不进城。”
宣阑抹了把脸上的淤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说得有理。”江尽棠表示赞同,然后又站远了一些:“你别靠近我。”
宣阑嗅了嗅自己身上:“真这么臭?”
江尽棠笑而不语。用肢体语言表达:是的。
老头儿匆匆赶过来,见板车还在,松了口气,他一个平头老百姓,哪干过这种事啊,生怕被官差识破了,自己这提供板车的也要遭殃。
江尽棠又给了他一些钱,老头儿赶紧拉着板车走了。
目送老头儿离开,江尽棠刚转头要跟宣阑说什么,宣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背后,江尽棠差点撞进他怀里,被熏的腿一软,差点没跌在地上。
好在宣阑及时扶住了他的腰。
江尽棠:“……”
这腰,不能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棠棠(举手):申请换个老公。
第66章:思慕
江尽棠的嫌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宣阑反倒是来劲儿了,本打算放开的手加了力道,扣在江尽棠的腰上, 仿佛铁钳,甚至让江尽棠觉得有些痛。
“……松开。”江尽棠嘴唇发白, 这次不是因为身体不好,纯粹是被宣阑身上味道熏的。
“嫌弃我啊。”宣阑舔了舔自己的尖牙,声音带着漫不经心:“可是现在你身上也脏了,也有味道了, 这可怎么办?”
江尽棠被气的额头上青筋都跳了跳, 脸上也带了红晕,刚要说话,就一口气没上来的连连咳嗽, 宣阑见他咳的整个人都缩进了自己怀里, 皱起眉给他拍背:“这么点事气成这样?……我不逗你了,是我错了成不成?”
江尽棠一张白皙的脸咳的全是飞红,眼睫毛上都沾了水, 抬起眼睛看宣阑时, 嗔怒也勾人的很:“你现在知道错了?”
宣阑被他这眼神看的一僵,而后不自在的侧过头, 道:“真知道错了, 你至于这么折腾自己么?行了,带你去洗洗干净。”
他说着顺手要去拉江尽棠的胳膊, 却不想江尽棠正好抬手,宣阑稳稳当当的捏住了江尽棠的手。
这感觉太诡异, 让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那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样子其实很好看, 江尽棠的手指细长而骨节匀称, 宣阑年纪比他小许多,但手比他大一圈儿,骨肉云亭而有力。
江尽棠垂眸看了一眼,想要收回手时,宣阑却跟没事人一样,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走,似乎也没觉得两个大男人牵手有哪里不对:“天黑了,再晚就不好找客栈了。”
江尽棠的手指被完完全全的包裹住,另一人的体温毫无阻隔的传递过来,每一根骨节都显得清晰无比,让他抿了抿唇,道:“你放开我。”
“不放。”宣阑说:“现在都是一身味儿的人了,还嫌弃我?”
江尽棠想说不是这个原因,但是想想,另一个原因说出来似乎更加不妥,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冷冷淡淡道:“你想牵着,就牵着吧。”
宣阑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没有。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两人在小二惊讶的目光中手拉手上了楼,到了房间门口,江尽棠道:“你难道还打算拉着我去沐浴?”
“未尝不可。”宣阑道。
“……”江尽棠忍无可忍的甩掉他的手,当着宣阑的面摔上了门。
小皇帝被人这么不给脸子,也没生气,反而靠在门边自顾自的笑了一会儿,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江尽棠把身上的味道洗掉,长出一口气,靠在浴桶边上想起刚刚的事情,发了会儿呆。
此次下江南,他看见了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宣阑。
他会和人打趣,会服软,会赔罪,也会逗弄人。
或许宣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在面对江尽棠时,就只剩下浑身的尖刺、冷漠和厌恶了。
江尽棠捧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他将脸上的水珠擦去后,从浴桶里出来,披上外衣,走到床边的时候,忽然吐出一大口血。
他静静地看着白皙手指间暗红的血,烛火摇曳间,眼睫颤了颤。
这些日子的奔波,不是他的身体能够消受的,多亏了临走前陈折恒配的药,让他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有些病弱的正常人,但这样的虎狼之药,并非长久之计,甚至对身体的损伤很大,若非江尽棠用了点手段,陈折恒连药都不会给他配。
江尽棠面无表情的把鲜血擦干净,穿上厚实衣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就见天上炸开一朵烟火,是简远嘉和山月用来报平安的。
看见这烟花,就说明两人还是安全的。
江尽棠正思索着该怎么跟两人会和,忽然听见敲门声,他还没开口呢,对方就已经很自来熟的推门进来了。
“什么味道。”宣阑鼻尖动了动:“你受伤了?”
江尽棠暗叹一声这人真是狗鼻子,道:“没事,一点小伤,我已经处理好了。”
“真是小伤?”宣阑挑眉:“给我看看。”
“不用。”江尽棠道:“就是赶路的时候被树枝挂到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不睡觉,过来干什么?”
宣阑把手里的食盒放在了桌子上,道:“让厨房准备了几个菜,一整天就吃了馒头,你不饿?”
江尽棠还真的有点饿了,于是从善如流的在桌边坐下,看宣阑从食盒里往外端菜。
“都是些华州的当地菜。”宣阑说:“不晓得你能不能吃得惯。”
江尽棠撑着下巴:“江南菜我都还成。”
几个菜都很简单,但是在奔波一天洗了个热水澡后吃上一顿这样简单的饭菜,已经能够让人体会到确切的幸福了。
江尽棠食量不大,饭菜大部分进了宣阑的肚子,他还挺贤惠,吃完饭还收拾了碗筷,人却没走。
江尽棠看他:“还有事?”
宣阑看了眼外面的夜空,问:“想去看星星吗?”
“什么?”
“今夜星空很美。”宣阑伸出手:“看星星,去吗?”
鬼使神差的,江尽棠把手交给了他。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宣阑都已经蹲在栏杆边上了,还对他伸手:“过来,我接着你。”
江尽棠:“……”
江尽棠很想现在就关上窗户回去睡觉。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大冷的天跑屋顶上去看星星,也不理解为什么宣阑就是喜欢跳窗户,不愿意走正经的楼梯。
他更不能理解自己。
竟然真的就这么跳了出去。
宣阑接住他,手臂在他腰间一揽,脚尖一点,就借着力道上了屋顶。
客栈的屋顶比周围其他建筑都要高出许多,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站在这里,入目就是万家灯火,漫天繁星。
宣阑往屋脊上一坐,忽然说:“我幼年时,常跟我的小叔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
江尽棠在他旁边坐下,听他提起宣恪,顿了顿,道:“你小叔?”
“嗯。”宣阑道:“他是我爷爷最小的儿子,从小我就与他亲近,瞒着父母亲带我在京城到处玩儿,我的少年时光里,他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江尽棠唇角挂着一点讥诮的笑:“这么说,你跟你小叔,感情很好?”
宣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后来因为一些事,他离开了京城。”
这是江尽棠的手笔,他讥诮的笑了一下,问:“离开了京城,然后呢?”
“前不久,他回来了。”宣阑淡声说:“我发现,他喜欢的人,我也喜欢。”
“……”江尽棠愣住了。
彻彻底底的愣住了。
他一直都让人留意着宣恪和宣阑的动静,怎么这两人喜欢上了同一个姑娘,他竟然半点都不知道?
简远嘉是在天天数钱吗这么不务正业,竟然错过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
江尽棠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语气,道:“你是说,你和你小叔,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宣阑用鼻音嗯了一声,他忽的转眸看向江尽棠:“其实我不知道那是否能叫做喜欢。”
江尽棠连姑娘手都拉过,这会儿倒是装模作样:“那你说说看,我给你分析一下。”
“我一看见他……”少年的眼睛眯起,在夜色里像是某种择人而噬的猛兽,声音带着血腥气:“就想睡他。”
江尽棠:“……”
江尽棠温声说:“你这不是喜欢,只是欲望。”
宣阑问:“为什么不是喜欢?”
江尽棠对于情爱的理解并不比宣阑多,他的亲人太早离世,没有人教会他这些道理,只能依靠自己的揣测来教导宣阑:“如果你倾慕一个人,应该是看见她就会欢喜,想要保护她呵护她,见不得她难过伤心掉眼泪,想要陪在她身边一辈子……”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一双父母在世时其他的相处情景,又补充道:“她会牵动你的所有情绪,让你变得不再像是自己。”
宣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江尽棠声音清越,一点一点的灌输进他的脑海里。
这就是喜欢么。
原来这是喜欢。
江尽棠对少年怀春的细节并不感兴趣,他更想知道到底是哪家姑娘竟然这么有本事,让宣恪和宣阑同时喜欢,难不成是印致萱?
“你小叔知道你喜欢人家么?”江尽棠迂回的问。
“应该不知道吧。”宣阑往后一躺,眼睛里分明映出的是千万星辰,却又似乎只有江尽棠一人的虚影,他闭了闭眼睛,道:“他和我小叔的事情,我也是偶然间知晓的。”
江尽棠微蹙眉:“你的意思是,是你小叔先和人家好的??”
宣阑不太乐意的嗯了一声。
江尽棠:“……”
很好。
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好好的一个皇帝,坐拥天下,美人无数随意挑选,结果他一个都看不上,挑上了人家有主的,还是宣恪的人。
哪怕江尽棠觉得宣恪这样的人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也觉得宣阑这想法,稍微有那么一些,不是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