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应该再没有人在深夜,在下着雨的时候, 一步一步走过荣昌大街了。
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往日坐着马车观花而过,并不觉得有多长,但是那一夜, 长街恍似没有尽头, 他一直走一直走,也没有追赶上黎明。
江尽棠从充满了血腥气的过往里回神,声音很冷静:“宣阑, 我没有什么敢不敢认, 我就是不喜欢你而已。”
他总是多情潋滟的眸子抬起来,盛着人间细碎月光:“再过两年, 你就要及冠了, 别总是这样幼稚。”
这就是江尽棠,总是知道该如何最轻易的激怒宣阑。
宣阑明知道他是故意的, 却还是不可自抑的有了火气,他在江尽棠的唇角胡乱一吻:“你又要把对我所有的容忍都归结为我男凨是个孩子?”
他低低的笑了:“孩子会这样吻你么?”
江尽棠蹙起眉:“你还没有闹够么?”
宣阑手指往下, 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江尽棠眼睛蓦地睁大, 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放肆!”
宣阑挑眉道:“孩子会这样对你?”
江尽棠眼睛里全是氤氲的水汽,像极了一只在床帐之间勾魂摄魄的妖精,却是另一个人在勾引他,贴着他的耳廓,声音很轻:“你说啊。”
江尽棠急促的喘息:“宣阑——!你这个混账东西!”
“反正我在你眼里就没有好的时候。”宣阑尖锐的犬齿在他耳垂上一咬,声音里几乎带了几分残忍:“不管你怎么骂,我都不介意。”
窗外淅沥的雨停了,月光明亮了几分,被雨打的七零八落的一树早海棠恹恹的,没什么生气的模样,地上全是零落的花瓣。
远处有几声不知名鸟儿的啼鸣,划破寂静夜空,明日应当是个好天气。
……
汪阙的死,无疑是彻底把印曜架在了火上烤。
印曜还在为汪阙告的御状而头疼时,扬州又出了事。
扬州太守周单连夜飞马到华州,将整理出来的罪状面呈圣上,列出印曜十大罪,请少帝明察。
要说世事轮转可笑,一月前印曜就是这样带着万民书进京城,如今周单带着十大罪入华州,几乎整个大业都被惊动了。
印曜再也坐不住,一大早就去了风家,风家如今主事的老爷子却推脱身子不虞不能接见,气的印曜直接放了狠话:“风汝覃我告诉你!这一回我若是落了马,你风家也逃不了!这些年你们可没少从江南捞好处,还有陈家林家……你们想要置身事外,让我一人做这顶罪羊?休想!”
风汝覃这才杵着拐杖出来,脸色难看道:“印大人,本就是你贪心不足,偏要惹到江尽棠那阉人的头上,他刚上位时我们四家联手都没有扳倒他,如今他权势益盛,你还想从虎口夺食…… 不是自寻死路么?!”
印曜冷笑:“事后诸葛亮谁不会?我告诉你,风潜如今还在江南,你若是袖手旁观,这个儿子你也就不必要了。”
“你!”风汝覃怒目圆睁:“周单揭发你的罪状,你不去找林咏,反倒来我这儿兴师问罪?印曜,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若是能进林家的门,我还用来找你?!”印曜气的脸色铁青:“林咏那老贼,仗着自己要做皇帝的老丈人,越发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看他就是想要一家独大,做专权的外戚,才会指使周单干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儿!”
他勉强平复了情绪,道:“风兄,我丑话说在前头,林家没在江南的事儿里捞油水,但是你风家可就不一样了,去年你大修宅子的银钱,可全是江南孝敬而来,若是真要查,你逃不了!”
风汝覃咳嗽了一声,道:“印老弟,不是我不帮你,而是现如今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儿风潜至今没有消息,他母亲的眼睛都要哭瞎了,家里闹得一团乱,我又旧疾复发……唉!”
印曜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对风汝覃道:“不瞒风兄,我昨晚是彻夜未眠,和兄长商量此事的解决办法,若要保得你我周全,只有一个法子!”
风汝覃抬起脸:“什么法子?”
印曜同他耳语一阵,风汝覃大惊:“这!”
印曜道:“非要如此不可了风兄!我们风陈印林四家百年基业,可不能毁在你我手上,否则如何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那林家……”
“风兄放心。”印曜道:“待我去陈家走一趟,再给你答复。”
风汝覃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大声的咳嗽起来,他干瘦的手指抓住印曜的手臂,哑声道:“印老弟……可要慎重啊!”
印曜拍拍他胳膊,低声说:“风兄安心。”
……
江尽棠醒来的时候,被日光刺了眼睛。
今天的确是个好天气,阳光透过层层曳地的纱幔照进来,他抬手挡住眼睛,刚一动就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扒拉了一个人。
那人整个人都埋在他胸前,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是怕他在睡梦之中跑了似的,江尽棠一垂眸,就看见他纤长的眼睫和轻抿的唇,少年凌厉的侧脸线条在晨阳里也不见丝毫柔软。
江尽棠:“……”
江尽棠冷着脸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坐起来,刚要去穿鞋,身后又有一双手搂上来,宣阑抱着他的腰,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仍旧闭着眼睛,声音还带着鼻音:“再睡会儿?”
“已经巳时了。”江尽棠道:“不如你午时直接起来吃午饭。”
他这话是讥诮,宣阑却很赞同:“也可以。”
“……”江尽棠推开他,站起身喊了一声:“山月。”
山月立刻进来了,江尽棠问:“怎么没有叫我?”
“是我让他不要叫你的。”宣阑也懒洋洋的下了床,“看你休息的不是很好,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哪怕是早上已经见过一面了,山月再次看见宣阑那张脸,还是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
谁也不能体会他一大早在九千岁的床上看见皇帝的心情。
谁也不能,永远都不能。
江尽棠瞥了山月一眼:“我是你主子还是他是?”
山月立刻垂下头道:“属下知错了。”
宣阑笑了:“你们搁这儿唱什么戏呢?你不乐意,跟我说不就得了?”
江尽棠也笑了:“跟你说,你听吗?”
“不听。”宣阑理直气壮道。
江尽棠气的把布巾扔在了水盆里。
宣阑也不介意水是他用过的,掬起来就洗了把脸,山月的一句“小人给您换盆水”卡在了嗓子里。
山月垂下头,将衣服交给江尽棠,江尽棠把衣裳穿上,宣阑要去拿自己衣服时忽然顿住,抬手将衣领给他整理好,道:“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个小孩儿似的。”
江尽棠的回应是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身后响起宣阑的闷笑声。
山月胆战心惊的跟着江尽棠出了门,斟酌着问:“主子,您和陛下这是……”
“他脑子坏了。”江尽棠冷淡道:“不用理他。”
山月:“……”
那么大一个皇帝搁这儿,怎么可能不理啊。
今晨简远嘉回来,山月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他时,他却丝毫不意外的样子,甚至拍拍山月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以后还有更刺激的。”
山月不能理解。
他觉得现在已经够刺激了。
江尽棠粥都快喝完了,宣阑才出来,他又用了那张林刈夜的脸,看的山月手里的碗差点砸了。
……这就是简大人说的更刺激的吗?!?
江尽棠眼睛都没有抬,继续喝自己粥,宣阑在他旁边坐下,忽然道:“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是什么时候认出你的?”
江尽棠终于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
“其实第一次见你……”宣阑挑了挑眉:“要不是你们易容的功夫细致,连那颗红痣都掩去了,我第一次见你,就能认出来。”
“不可能。”江尽棠说:“锦衣卫的易容本事很好。”
“为什么不可能?”宣阑给自己倒了杯茶,抬起眼睛:“你不是也在跟宣奕打了个照面后,就认出那不是我么?”
江尽棠哑然。
“不过真正认出你……”
宣阑顿了顿,说:“是在藕花榭,你给我送饭的时候。”
江尽棠蹙眉道:“我没有露出破绽。”
“你可能忘了。”宣阑垂着眼睫道:“我十五岁那年,犯了事儿被先生惩戒,在佛堂里跪了一天,你来给我送了东西……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你,但是里面的东西也是辣椒炒青菜。”
“其实我也快忘了,但是那之后我忽然想起来,很久之前我就吃过这道菜了。”
宣阑定定的看着江尽棠:“你总是会对我心软。”
江尽棠移开视线,道:“只是……”
宣阑忽然说:“抱歉。”
“……什么?”
宣阑道:“说你做的饭菜很难吃。”
*
作者有话要说:
宣阑真的就是个缠人的小妖精。
ps:我没有写脖子以下不要锁我了呜呜呜!
第76章:我生病了
江尽棠拿着勺子的手顿住, 抬起眼睛看了宣阑一会儿,才说:“得亏你是皇帝。”
宣阑:“?”
江尽棠淡淡道:“若你不是皇帝,就因着你这张嘴, 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宣阑低笑了一声:“我要姑娘嫁给我做什么?”
“……”江尽棠警告的看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口无遮拦, 毕竟这里是太守府,不是皇宫,也不是什么不见人烟的深山老林。
宣阑撑着下巴看江尽棠喝粥,觉得这人喝个粥都很赏心悦目, 也不知道是真的赏心悦目还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冷不防江尽棠道:“你不是说,你在京城,有一个喜欢的姑娘?”
还想撬宣恪的墙角。
宣阑闷笑出声, 手指握成拳挡住自己太过于放肆的笑颜, 压低了声音:“怎么,你吃醋?”
江尽棠凉凉道:“我不爱吃醋,你若是喜欢, 我让山月给你带两缸回京城去。”
宣阑故意道:“我喜欢京城那个姑娘, 跟喜欢你,并不冲突。”
江尽棠面无表情的放下勺子, 站起身就走, 宣阑饭也没吃,就跟在他身后道:“同你开个玩笑, 你又恼了。”
江尽棠:“周单还在等我,谁有空理你。”
宣阑道:“虽然我这张脸确实不够好看, 但是比起周单那个老匹夫还是年轻英俊的多吧?你宁愿看周单也不看我?”
“……”
山月目瞪口呆。
山月不能理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阴鸷莫测的小皇帝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绕着江尽棠打转的狗。
他拍了拍脸颊, 觉得自己大概还在做梦。
从今早上进房间看见皇帝窝在九千岁怀里开始, 就一直是他的噩梦!
……
江尽棠倒不是搪塞宣阑,而是周单真的在等他。
也不是为了别的,就为上次江尽棠说要见温玉成一面,周单匆匆忙忙回去把人请来了,江尽棠自己倒是忙着没空见。
周单在画堂里惴惴不安的走来走去,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江尽棠为什么要见温玉成,温玉成倒是很淡然,垂手站在一旁气定神闲。
周单刚要问他两句,却听见外面有人声如昆山玉碎,清清淡淡:“周大人久等了。”
“哪里哪里!”周单连忙上前见礼,道:“千岁爷万安。”
江尽棠嗯了一声,径直坐在了首座,宣阑毫不客气的在他旁边坐下了,态度之嚣张,让温玉成都看了他一眼。
周单小心问道:“敢问千岁爷,这位是……?”
江尽棠端起白玉茶杯,用茶盖撇了撇浮沫,还没开口,宣阑已经道:“我么?我是九千岁的义子,我就来看个热闹,你们不用在意我。”
他托着脸颊对江尽棠眨眨眼,声音缠缠绵绵的:“是吧,义父?”
“……”江尽棠手一颤,差点没有端稳这上好和田白玉制成的茶杯。
也不知道宣慎泉下有知,看见宣阑这个样子,会不会想把他塞回林沅兰肚子里重新生一次。
……估计重新生一次也是这么个玩意儿,没有区别。
周单倒是没有怀疑,毕竟前朝很多当权的大太监就喜欢遍地收干儿子,虽然没有听说过江尽棠有这个爱好,但是也说不准忽然就好这口了。
他谨慎给宣阑见了个礼,才道:“千岁爷,您上回说到的温先生,下官把人带来了。”
温玉成斯文的对江尽棠一礼,道:“请千岁爷的安,在下温玉成,字守拙。”
江尽棠打量了他一会儿。
此人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打扮的也雅致,面容生的清俊,但并不算是尤其出彩,并不能让人一眼在人群里看见他。
“温先生。”江尽棠放下茶杯,道:“我闻温先生有大才,所以特邀相见,不必拘谨,请坐吧。”
温玉成挑了挑眉,道:“千岁爷谬赞。”
他选了个中规中矩的位置坐下,江尽棠又对周单道:“周大人还有公务要忙吧?我就不耽搁周大人的时间了。”
周单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江尽棠这分明就是要留温玉成单独说话啊!
温玉成是他的智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周单真怕自己明天就被印曜的人乱刀砍死在大街上。
但是他又不敢忤逆江尽棠的意思,毕竟这个看起来面若好女的人,可是当朝第一大奸臣!
周单只得战战兢兢的告退了。
“温先生是哪里人?”江尽棠闲话家常般道。
“回千岁爷的话,某是江南扬州人氏,周大人不嫌弃某驽钝,愿意赏一口饭吃,才能在太守府里谋个职位。”
“温先生太过于自谦了。”江尽棠莞尔:“我可是听闻周大人自从有了温先生后,如虎添翼,不仅将扬州治理的井井有条,还能在全是印家势力的江南偏安一隅……仅凭此,先生就是一号人物。”
温玉成笑了笑:“不过运气罢了。”
宣阑忽然道:“温先生有家室吗?”
温玉成看了他一眼。
宣阑眯起眼睛。
他不太好形容温玉成那个眼神,像只是下意识的看向说话的人,但宣阑就是从其中看出了一点……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