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尽棠曾经跟简远嘉说,这世界上没有人能知他苦楚,其实说错了。
如果这世上真的能有这样一个人,那个人只会是宣阑。
他在少帝登基那一天手刃林沅兰,把持朝政,架空皇帝,从此拖宣阑入无边噩梦。
这十年来,江尽棠在煎熬,宣阑也在煎熬。
他们都是囚笼里的野兽。
在无数个痛苦的想要去死的深夜里,江尽棠只要想到同样在红尘里受刑的宣阑,便觉得这漫漫长夜,其实也并不那么孤寂。
宣阑的苦痛全部根源于江尽棠,如今他的所有爱欲,也全部根源于江尽棠。
“好了。”江尽棠回神,闭了闭眼睛,道:“水差不多要凉了,出来吧。”
宣阑生了病倒是很听话,闻言直接就从浴桶里出来了,江尽棠措不及防,呆了呆。
而后他转过头,耳尖红了:“衣服穿上。”
宣阑把里衣穿好,江尽棠平复了一下心绪,外面敲门声响起,是姜汤送来了。
江尽棠接过姜汤,放在桌上,道:“喝了。”
宣阑的听话是有时限的,这时候他又不听话了:“不喝。”
江尽棠道:“不喝会更难受。”
宣阑很嫌弃:“不喜欢姜。”
江尽棠忍了忍,道:“别逼我给你灌下去。”
宣阑默默地转过头,表示自己的抗议。
江尽棠站起身,扳过他的下巴,道:“我不是宣慎,也不是林沅兰,更不是王来福,所以我不会迁就你。”
他声音很冷:“要么喝了,要么就滚。”
宣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声音很轻:“阿棠,不想喝。”
热烘烘的一大团贴上来,江尽棠觉得皮肤都要被宣阑烫化了,他手指颤了颤,“撒什么娇。”
宣阑蹭了蹭他柔软的肚腹,哑着嗓子说:“想睡觉。”
“喝完了再睡。”江尽棠终究是败下阵来,端过姜汤,道:“我喂你,听话。”
“嗯。”宣阑说:“我听话。”
江尽棠一勺勺把姜汤喂给他,末了,道:“我让人多加糖,应该不会很辣。”
宣阑没说话,只是忽然拉住他的手,迫使江尽棠弯下了腰,宣阑仰头在他唇上一吻,舔了舔他丰润的唇瓣,而后就那么强势的吻了进去。
江尽棠先是尝到了生姜的辣,而后才是红糖的甜。
他想他可真是个骗子,姜汤这种东西,不管加多少的糖,都是辣的。
宣阑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江尽棠就这么单手撑着桌子、弯着腰,跟宣阑接了一个带着姜汤味道的吻。
“辣么。”宣阑的声音更哑。
江尽棠的耳根脖子红了一大片,声音也带着几分轻喘:“辣不辣,你自己不知道?”
宣阑用脸颊蹭了蹭江尽棠的脸颊,道:“我只是想让你自己尝尝看。”
江尽棠刚要狠心推开他,他又说:“阿棠,我好困,想睡觉。”
江尽棠告诫自己,跟个病人计较什么,跟只狗计较什么,冷冷道:“旁边有间空房。”
“我要跟你睡。”宣阑站起身,拉着江尽棠的手到了床边,道:“我们一起睡。”
江尽棠:“……不行。”
“一个人睡,冷。”宣阑的眼眶也红了,好像江尽棠不跟他一起睡觉他就受了天大的委屈:“真的好冷。”
说着他伸出自己的手碰了碰江尽棠的手,没敢挨太久,怕冻着江尽棠。
江尽棠看着少年秀丽的眉眼和泛红的鼻尖,忽然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宣刈夜,你可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
“什么?”
他声音太小,宣阑似乎没有听清。
“没什么。”江尽棠冷下脸,道:“睡里面去。”
“哦。”宣阑躺到这里,眼巴巴的看着江尽棠,江尽棠脱去外衣,躺在了他旁边,宣阑立刻手脚并用的缠上来,将人牢牢的锁进了自己怀里:“睡觉。”
江尽棠觉得自己可能上了宣阑的当。
因为这人除了手是冷的,身上简直烫热的不行。
他挣了挣,没挣开,少年的手臂简直如同铁钳。于是干脆放弃,伸手探了探宣阑额头的温度,还有些烫。
……应该真的是烧糊涂了,不然宣阑怎么可能会在他说出那些话后,还跑回来找他撒娇。
江尽棠轻叹口气,觉得宣阑明早清醒后大约会没脸见人无地自容睁眼就跑,于是拍了拍宣阑的背脊:“睡吧。”
房间里寂静无声,宣阑在烛火摇曳里睁开眼睛,眸子里的阴鸷浓郁的几乎化不开,像是阴冷的蛇,一寸寸的用眸光去舔舐江尽棠的肌肤,贪婪的要将他整个人都吞进肚腹里才能安心一般。
他无声的收紧了手臂,让江尽棠更加靠近他搏动的心脏。
宣阑恨不得把这颗心剖出来给他看。
可是江尽棠不愿意看。
宣阑在江尽棠雪白锁骨上的红痣一吻,声音很轻:“江尽棠,你就是爱我。”
“我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连夜给几个青楼小姐姐送去锦旗,上书:救苦救难救单身狗。
第86章:天下负你
一夜大雨, 早晨又晴,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江尽棠眼睫颤了颤, 从难得的好眠中醒过来。
等从床上坐起,他才想起昨夜宣阑似乎也是睡在这里的。
左右看看, 床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看来昨夜宣阑果真是病糊涂了,估计醒来后就走了。
江尽棠坐着发了会儿呆,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门一声响, 应该是山月进来了, 江尽棠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我头有些痛。”
脚步声靠近,一双手压在他太阳穴上揉了揉, 江尽棠闭着眼睛道:“京城有什么动静么?”
山月没说话。
江尽棠叹口气:“还在为昨日的事情赌气不成?我不是同你发火, 只是你问的那个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手指一顿。
少年嗓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山月问了你什么问题?”
江尽棠一怔,纤长的眼睫抬起来, 就见宣阑正垂眸看着他。
这个角度看过去, 宣阑的眼睛里黑沉沉一片,看不见丝毫的情绪, 无端叫人心慌。
“……怎么是你。”江尽棠站起身, 道:“我还以为你走了。”
宣阑道:“我本来想走的,但是我忽然又想通了。”
江尽棠觉得大事不妙, 顿在原地。
他不太想问,但不得不问:“……你什么想通了?”
宣阑从身后抱住江尽棠的腰——他似乎尤其喜欢这个姿势, 能够轻而易举的把江尽棠纳入他的怀抱里, 手臂轻轻一圈, 就是一段极柔韧极纤细的腰身。
少年的下巴靠在江尽棠肩膀上,声音几乎就贴着他的耳朵:“我连死了后被母后吊起来抽的准备都做好了,还怕你心里有别人么。”
“……”
江尽棠如遭雷殛。
他吸了口气,抓住宣阑的手臂,企图跟他讲道理:“宣阑,那个别人是你亲爹,你不觉得……”
“有点儿。”宣阑打断他:“但是我又觉得,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会难过一辈子。”
一辈子这三个字太沉重了,落下来的时候差点砸弯了江尽棠挺直的腰脊。
对于江尽棠来说,这并非是一句情话,反而如同诅咒。
他给不了任何人一辈子,包括他自己。
“宣阑。”江尽棠声音都带了几分轻颤:“你疯了。”
宣阑肯定是疯了。
不然照他的骄傲和意气,怎么可能会低下头,甘心成为一个代替品。
“是。”宣阑的唇贴在江尽棠白腻修长的脖颈上,声音有些模糊:“我在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疯了。”
江尽棠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你愿意将就,可是我不愿意。放开。”
宣阑没有反抗,轻而易举的让江尽棠挣脱了怀抱。
江尽棠呼吸有些急促,手指一直在轻微的发颤,他努力的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冷声说:“出去。”
宣阑没动,他看着江尽棠苍白的脸,头一次问江尽棠这个问题:“我哪里不如父皇?”
江尽棠向后撑着案几,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犯病了,腿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浑身都是僵冷的,但是他必须在今天把话跟宣阑说清楚,于是他死死撑着桌面,尽量冷静的道:“你很好,宣阑。”
“只是我先遇见了宣慎。”
你很好,宣阑。
江尽棠想。
我看着你长大,哪怕全天下都说你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我却依旧相信你是那个温柔的小太子。
如果……
指甲几乎刺破皮肉,流出暗红的血来。
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那就会是另外的故事。只是我这一生,早在先帝驾崩时,就已经写好了结局。
无力扭转,无法扭转。
“……”江尽棠看着宣阑,喉咙里全是黏腻腥甜的血味儿,他却轻轻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喜欢。”
如烈日灼阳,照亮了黑夜里贫瘠的荆棘地。
原来我已经在黑暗里行走半生,在深渠里伤痕累累,在乍见天光时,还是会如此向往,以至于泪盈于眶。
阳光很温柔,很温暖,但我早就已经是黑夜的一部分。
于是江尽棠微笑着说:“但是我不需要。”
宣阑静静地立在原地,孤零零的,江尽棠好似又看见了九岁登基的小太子,他从登基大典上回来,着帝王冠冕,分明年纪还那么小,却已经让人不敢小觑。
他那时候满手都是林沅兰的血,林沅兰看见了儿子,她留下了遗言,她双眼里全是泪,希望江尽棠能够转达。
但是江尽棠没有。
哪怕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他仍旧没有告诉宣阑,林沅兰的遗言。
江尽棠不知道看着林沅兰尸体的宣阑是不是也这样形单影只,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宣阑,好似一座琉璃雕像,光落在上面瑰丽万千,却脆弱的不堪一击。
宣阑到底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默的转身出了房间,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江尽棠那口气才终于松开,瞬间跌在了地上,吐出一大口暗红的血。
血染红了雪白的里衣,像是雪地上骤然绽开的大丽花,阳光斜照进来,江尽棠看着透亮光线里自己手指上的鲜血,和照殿红指环的颜色融在一起,像是那指环本就是鲜血凝成一般。
江尽棠心口绞痛,痛的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他紧紧地握住了手指,发出沉重的喘息。
父母兄长赴死前,都嘱咐他要好好照顾江余音,可是他太无能,连最后的亲人都没有护住,如今他更无能,他连自己都护不住。
江尽棠想,其实就此死去也很好。
这时候晨阳绚烂,他还拥有宣阑炽烈的爱意。
江尽棠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日光,眼睫上沾着水光,地板很凉,但是他感受不到,心口很痛,他也不再能清楚的体会,他只是缓缓伸出手,要去抓住一捧阳光似的,五指合拢,却终究什么都没能握住。
江尽棠笑了笑,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就这样吧。
终于,手指从空中落下,落在了地板上,像是一幅颓唐的美人画。
……
温玉成坐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老管家忽然跑进来道:“先生,不好了先生!”
温玉成淡淡道:“什么不好了?周单那个蠢货,又找来了?”
“不是周大人!”老管家气喘吁吁道:“是九千岁,九千岁出事了!”
温玉成立刻站起身,眼神冰冷的吓人:“江尽棠怎么了?!”
老管家被他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先生这副模样,哆哆嗦嗦的道:“不、不知道,就是听说好像是晕过去了,现在都还没醒,大夫们都束手无策……”
话还没说完,温玉成就已经往门外去了,步履生风,还没等老管家反应过来,温玉成人已经不见了。
嫌马车慢,温玉成骑马到了太守府,大约是因为他常来找江尽棠,没有人拦他,温玉成一路顺遂的到了江尽棠住的院子,山月脸色很难看,站在门口,廊檐下还跪着一群战战兢兢的大夫。
温玉成扫了他们一眼,问山月:“他怎么样了?”
山月抿了抿唇,道:“……很不好,一直不醒,连药都喂不进去。”
“我进去看看。”温玉成说着就要开门,山月却道:“温先生!”
温玉成顿住:“怎么?”
山月道:“陛下在里面。”他阴郁道:“除了大夫,陛下不准任何人靠近。”
温玉成冷笑道:“他是巴不得江尽棠去死吗?!”
山月一愣。
温玉成……怎么会这么紧张主子?
此时他的言行举止,和平日里判若两人,让山月都不太敢认了。
温玉成没再说话,推门就进去了,房间里面是一大股散不去的药味儿,江尽棠面色惨白的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生气,如果不是心口还在微微起伏,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宣阑半跪在床边,他眸光只落在江尽棠的脸上,对于来人看都没看一眼,只是沙哑道:“滚出去。”
温玉成笑了声:“该滚出去的是你。”
山月跟进来的时候听见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后背一僵:“温先生!”
温玉成没有理会山月,冷冷道:“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宣家,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如今这般惺惺作态,若我是他,看了只会觉得恶心。”
“温先生!”山月一把抓住温玉成的胳膊,带了几分强硬:“你是不是酒喝多了?!休要在此胡言乱语,陛下面前,容不得你撒野!”
“你们怕他,我不怕。”温玉成嗤了一声:“说什么九五至尊,天子皇帝……不过胆小如鼠忘恩负义之辈!宣慎如此,你宣阑更是如此!当年……”
“温玉成!”山月提高了音量,带着警告:“主子吩咐过,当年之事,若是有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起——杀无赦。”
温玉成一怔,眼里水光弥漫:“好……好一个江尽棠!好一个江尽棠!你真是将一身肉一把骨全部拆下来祭给了宣家的江山……你又何苦,你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