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裳泪如雨下。
她吸了口气,推着轮椅走到了桌边,翻开茶杯,而后取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腕上割开一道伤口,鲜血汩汩而出,她咬牙用力,更多的血流出来,全部都滴落在茶杯里。
江尽棠错愕:“陈姑娘?”
陈裳脸色白的吓人,她却还是用力的挤出自己的鲜血,直到鲜血装了大半杯,她才松开手,撒了药粉在伤口上,利落的用纱布缠住。
“透骨香的炼制方法,是我从一本古籍上看见的。”陈裳声音虚弱:“当年我遍寻天下,搜集药材,始终找不到药引需要的珍兽血液,于是我以自己的血入药。”
“我幼时体弱,父亲给我用了许多奇珍异宝,全是大补之物,我的血,和旁人都不一样。”
“我几乎放了自己三分之一的血,在生死边缘徘徊,才终于炼成了透骨香。”
陈裳抿了抿唇角,道:“你的病……我治不了,我不是在骗你,相信我大师兄也跟你说过,透骨香在吊着你命的同时也在侵害你的五脏六腑,要么透骨香药效消失你百病爆发,要么你的病被透骨香压制,七窍流血而亡。”
“如今唯一能让你活命的方法,就是再炼出一颗透骨香,用它来压制你的病,我的血与透骨香本是同源,可以延缓它的侵蚀速度,让两者达到十年前的平衡。”
陈裳喘息了两口,因为失血过多,额头上冷汗涔涔:“我没有把握,一定就能同十年前一样找到平衡的点,但是……如果你想活,我就一定尽力救你。”
江尽棠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必了陈姑娘,透骨香本就难炼,放血……也很疼。”
陈裳一愣。
江尽棠还要再说什么,殿内忽然响起一道嘶哑的声音:“陈裳……救他。”
两人都是一顿,而后一同看向了龙床之上。
宣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他半撑起身子,乌黑的眼睛直直盯着陈裳:“如果你不救他……朕就在你面前剐了陈折恒!”
陈裳面色一变。
江尽棠蹙眉坐到床边,冷声道:“你不要命了?”
对上江尽棠,宣阑所有的盛气凌人都消失了,他小心的抓住江尽棠的指尖,轻声说:“你不要命,我就不要。”
江尽棠:“……”
“宣阑。”江尽棠道:“你是皇帝,不要任性。”
“就因为我是皇帝,我才能任性。”宣阑压抑着眼底的疯狂:“我能捅自己第一刀,就能捅自己第二刀第三刀,总有一刀能要了我的命。”
江尽棠压着火:“你还说不是在拿你的命逼我?!”
宣阑蹭到他怀里,声音有些发颤:“阿棠……如果你死了,我活不下去的。”
他此时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反而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狗,纤长的眼睫上都沾着水光,因为发烧,眼眶都是红的:“你说的,我都答应你,我只要你不离开我。”
江尽棠那颗心终究没有硬下去,他伸手将宣阑汗湿的额发拨开,手指却有些颤抖:“宣阑,你怎么总是这样,任性的提出别人做不到的要求……”
“你从小就这样。”
“我从小就是个混账。”宣阑埋在他怀里,嗅见他骨头里透出来的冷棠香,“你知道的。”
江尽棠想要骂他,可是指尖忽然出触到黏腻的液体,他一惊,“你伤口裂开了?”
“嗯。”宣阑带着鼻音说:“有点痛。”
江尽棠:“……”
你给自己的心口开了个洞,你不痛谁痛。
“陈姑娘……”江尽棠转头看着陈裳,陈裳冷着脸上去,看了一眼,道:“伤口裂开了,看出血量,应该要重新缝合。”
“阿棠。”宣阑蹙眉道:“你先出去。”
“为什么?”
宣阑勉强笑了一下:“……伤口不太好看,不想让你看见。”
“你——”
“你先出去吧。”陈裳道:“他那个伤,确实不太好看。”
江尽棠犹豫一瞬,还是出去了。
江尽棠一走,宣阑浑身都痉挛起来,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
陈裳冷笑:“我还以为陛下真是铁打的,这么重的伤还能跟人撒娇,原来都是忍着的啊。”
宣阑咬牙道:“你给朕闭嘴。”
陈裳居高临下的看着宣阑。
其实在宣阑说要将陈折恒在她面前活剐的时候,她是恨的,但是此时,她又恍然,这就是帝王。
他的爱恨如此鲜明,他只对他爱的人示弱。
“你跟你父皇,到底不一样。”陈裳说:“你比他有人性。”
宣阑道:“别那么多废话,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保住江尽棠的命。”
陈裳拆开他心口的纱布,露出其下狰狞的伤口,淡淡道:“你也听见了,是他自己不想活。”
“他想不想活,是朕的事。”宣阑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道:“能不能让他活,是你的事。”
陈裳嗤了一声,看着那血淋淋的伤口时,忽然道:“陛下算计的精妙。”
“捅这一刀之前,应该比划了不少次,才能有这不致命又命悬一线的效果吧。”
宣阑眸光极冷:“有些事,你不该多问。”
“我只是觉得,就算是九五之尊。”陈裳笑了笑:“心悦一个人时,也会如此卑微。”
宣阑闭上眼睛,喃喃道:“没有办法了。”
“朕是天子,富有河川城池,金玉珠宝,华服香车。”
“可是这些,他都不要。”
宣阑弯唇笑了笑,这笑天真又带着疯狂:“只能用这条命,赌他爱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家伙,那个“豪华全家捅”是真不怕肯德基给你发律师函啊,我的读者都是什么魔鬼!
第98章:慧极必伤
世人说皇帝是真龙天子, 但是皇帝在面对差点要了命的伤时,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宣阑又发了高烧,直到第二日下午, 才终于醒转,刚睁开眼, 他就看见了一片雪亮剑光。
一抬眼,就看见了山月面无表情的脸。
宣阑笑了下:“怎么,你要弑君?”
山月抿着唇:“只要你死了,主子就解脱了。”
宣阑闭上眼睛, 道:“他解脱了, 然后呢?”
“要么百病缠身而死,要么七窍流血而亡,你觉得哪种死法对他来说是解脱?”
山月手一颤, 剑几乎没有拿稳。
宣阑抬眸看着帐顶, 道:“你觉得红尘人间,好么?”
山月低声说:“很好。”
“他该去看看的。”宣阑说:“他在仇恨里活了十年,他该看看十里春光。”
“你以为……”山月咬牙道:“你这样说, 我就不会杀你?”
宣阑笑出声:“朕不过跟你闲聊两句……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朕?”
“山月大人。”聂夏从梁柱上翻下来, 轻巧的落在起地上:“看在你是九千岁的人的份儿上,我才没有动手。”
山月看了聂夏一眼, 沉默不语。
聂夏给宣阑倒了杯水, 两指将山月的剑尖移开,把茶杯送到了宣阑面前。
宣阑喝了两口水, 干燥的喉咙总算是舒服了几分,他哑声问:“江尽棠呢?”
“在御书房。”聂夏叹口气:“京城大乱, 事务堆积如山, 要是再不处理, 御书房的折子都堆不下了。”
“顾之炎他们干什么吃的?!”宣阑冷声道:“宣顾之炎进宫,让他处理。”
聂夏一顿,道:“首辅大人已经在宫中了,是九千岁将人请来的。”
宣阑撑着起身,道:“扶朕起来。”
“陛下,陈姑娘说了,您这伤要是再裂开一次,她也救不了您,让您好好休养,不要轻易挪动。”
宣阑嗤了一声:“朕凭什么听她的?”
聂夏:“啊,属下想起来了,九千岁走之前吩咐过,说您要是不好好养伤,他就马上回江南去。”
宣阑:“……”
宣阑躺回去,道:“滚出去。”
聂夏笑了声,“是。”
他看了山月一眼,道:“走吧,山月大人。”
山月冷着脸,收剑回鞘,跟着聂夏一起出去了。
聂夏嘱咐宫人好好照看宣阑,这才对山月道:“山月大人何必动怒,情爱这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九千岁当真已经无牵无挂,就算陛下死一百次,他仍旧我行我素,如今怎么会还在御书房里处理政务。”
山月对着聂夏,表情松缓了一点,道:“我觉得他很卑鄙。”
“是。”聂夏笑出声:“他的确很卑鄙,但是也很……疯狂。”
他在自己的心口点了点,道:“那把刀,稍微偏一分,他就会死。”
山月冷笑道:“聂大人,我家主子不会武,他看不出来,难道你也看不出来,那一刀是精心算计的吗?!”
“我当然看得出来。”聂夏莞尔,他眯起眼睛看着乾元殿外的宫墙,淡声道:“如果他死了可以让九千岁解脱,那他会毫不犹豫去死。”
山月一怔。
聂夏转过头,看着山月的眼睛,道:“但是他死了,那九千岁也死了,他舍不得。”
“我跟在陛下身边很多年了。”聂夏说:“咱们这位陛下,城府其实深的很,他下江南本就是为了逼得印曜狗急跳墙,好趁此机会将时家之积病拔除,秦将军的兵马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知道安王大婚是起兵的讯号,但还是应允了这门婚事,因为他也在等着这场兵变,将京城重新洗牌。”聂夏走下台阶,身姿笔挺,仿若一把出鞘的利剑,“若不是我们在几天前得知了一个消息,原本不必如此狼狈的回京。”
山月下意识的问:“什么消息?”
“江南关系,盘根错节。”聂夏道:“但几乎都在印曜的势力范围里,除了一股势力。”
山月立刻就想到了:“青天教!”
“对。”聂夏道:“青天教。青天教一直以除佞为口号,在江南多次刺杀印曜的心腹,洗劫印曜名下的商铺,逼得印曜不得不铤而走险,向朝廷要钱。”
“其实青天教做的事情和温玉成是一样的,所以这些年里他们一直相安无事,把江南变成了一个滋养欲望的温床,世家的胃口越大,东窗事发的代价就越大。”
聂夏垂下眼睫:“半月前,陛下下令斩了一批涉事的官员,其中一个官员是青天教的内应,青天教组织人营救,我顺藤摸瓜,找到了他们的老巢,擒住了他们的二把手,苑娘。”
“鹰哨的手段,想必你有所耳闻。”聂夏淡淡道:“死人骨头里都能榨出油来,更何况是一个活人,我问出了青天教教主的身份。”
“难道……”山月已经猜到了。
“对。”聂夏说:“是安王。”
“这件事,想必九千岁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顺势回京吧。”聂夏摇摇头:“印曜以为自己自己是执棋之人,却不过是安王和温玉成的棋子。安王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其实他不过是九千岁的棋子。”
“安王是青天教的教主,我们瞬间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聂夏眯起眼睛:“若是他想要当皇帝,十年前是最好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既然无意帝位,为什么又要去争那把椅子?”
山月喃喃道:“羯鼓楼上的尸体……还原的是当年江家人的死相。”
“他或许……曾经想要逼着主子自己去争那把椅子。”
“说起来。”聂夏露出一个笑:“宣家人,骨子里都是疯的,安王筹谋十年要还江家一个公道,替九千岁走出一条鲜花着锦的路,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主子什么都知道……”山月茫然的道:“他一直就什么都知道。”
他借着宣恪的局,送了宣阑一个盛世太平。
“山月大人。”聂夏道:“最后我只告诉你一句话。”
“我留在温玉成身边的探子传书,九千岁离开江南前,曾跟温玉成密谈,他说,‘有时候我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平,但是有时候又想,宣阑大概就是祂给我的补偿’,这是九千岁的原话。”
“人间很好,值得眷恋。”
……
御书房里,顾之炎看着坐在案几旁的江尽棠,道:“世人都说,九千岁死了。”
“嗯。”江尽棠随意道:“首辅大人把我当成一个死人就好。”
顾之炎的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良久,他才道:“我看着你,总觉得恍如见到了故人。”
“哪位故人。”江尽棠抬起眼睛。
顾之炎看着他好久,才说:“光远十三年的状元郎,定国公府的麒麟子,我的小师弟。”
江尽棠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顾之炎沉声道:“我收到了守拙的信。”
江尽棠并不意外。
“他说,他还是没能参透他的道,会找一个地方,避世而居,等什么时候他参透了,就出师了。”顾之炎说:“或许当我入土,都不能再见他一面。”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江尽棠道。
“当年老师跟我说,他收了一个聪敏非常的小弟子。”顾之炎说:“但是那时候,我宦海沉浮,一直未能相见。”
他抬手,对着江尽棠行了一个平礼,道:“十五年过去,师兄……来迟了。”
江尽棠静默一瞬,而后道:“首辅大人认错人了。”
“你还是不肯……”
江尽棠打断他,道:“我今日请首辅大人来,是商量如何处理风陈印三家的事,如今陛下卧病,朝中能做决策的唯有大人。”
顾之炎低声道:“老师离世时,只有我在侧,他给你的批语是四个字。”
“——慧极必伤。”
江尽棠一顿。
窗外阳光和煦,京城入了夏,繁花迷人眼,蝉的叫声不绝于耳,宫人在树下捕蝉,远处是草木葳蕤的御花园。
江尽棠分明沐浴在阳光里,看着却清清冷冷。
“慧极必伤……”江尽棠缓慢的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莞尔:“老师高看我。”
“你不愿意认,我不逼你。”顾之炎叹息一声,道:“老师临走前,让我带话给你。”
“他说,月亮不会因为跌在了淤泥里,就不再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