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官员低声道:“这……这也未尝没有可能,毕竟如今我们都不在江南,根本就无从得知江南的情形,或许陛下当真已经……”
“住嘴!”顾之炎盯着那人:“何大人,你要知道你今日所说的话,足可以定你杀头之罪!”
何大人哪里见过当朝首辅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缩了一下脖子,但还是道:“下官自知失言,但是首辅大人,江尽棠多年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若非是心里有鬼,为何要提前回京,留陛下在江南!?”
顾之炎看了江尽棠一眼,他却仍旧淡然自若,好像事不关己。
顾之炎闭了闭眼睛,道:“何大人,陛下生死,只要派人去江南探听便知,何必在此自己吓自己?眼下要紧的是阻止印熙等人在京中制造恐慌,将印家一党扣下!”
何大人还没说话,外面先响起了几声咳嗽。一队兵勇鱼贯而入,手中长刀雪亮,风汝覃慢慢走进来,沉声道:“诸位大人!”
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顾之炎深吸口气,道:“风大人这是何意?!”
风汝覃冷笑:“我自然是来擒拿奸佞的!”
他盯着江尽棠,大声道:“诸位大人!阉贼祸国已有十年,十年前阉贼斩杀四位顾命大臣,手刃当朝太后!十年间卖官鬻爵,中饱私囊!而今他暗害天子,企图谋朝篡位,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此等奸佞,罪不容诛!”
江尽棠眸光落在义正言辞的风汝覃身上,缓缓笑了一下:“风大人今日好威风。”
风汝覃道:“阉贼,你倒是说说,我哪一桩冤了你?!当年先帝托孤,要你辅佐幼帝,你却趁机独揽大权,为满足一己私欲而使黎庶水深火热,若你不死,天地不公!”
“来人!”
风汝覃咳嗽了两声,眼神阴冷:“将阉贼拿下!”
“是!”
兵勇围上前来,山月手中长剑出鞘,冷声道:“我看你们谁敢!”
一只白皙的手落在山月的手腕上,江尽棠淡淡道:“你说的哪一桩,都不冤我,我认罪。”
山月一怔:“主子!”
风汝覃也是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江尽棠竟然连反抗都没有,他心下震惊,面上一挥手:“拿下!”
“不劳诸位动手。”江尽棠抬起眼睫,眸光落在虚空之处,那双眼睛里无悲无喜:“刑部大牢的路,我认识。”
江家的小公子在那里死去,心狠手辣的九千岁在那里新生,但他终究已经不再是江璠的儿子,不再是江家的三公子。
他死后,都不配葬入江家祖坟。
风汝覃见他只带了山月一个人,构不成大患,便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一撩袍摆,跪在了地上,对着宣恪磕道:“殿下,陛下无后,殿下身为先帝幼弟,理应继承皇位!”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朗声道:“请殿下,登基!”
又有数十名官员跪在了地上,齐声道:“请殿下登基!”
顾之炎呼吸急促,几乎站立不稳:“你们……你们!”
“殿下!”风汝覃道:“如今阉贼伏法,正昭门已破,请殿下登基!”
听见正昭门已破,之前沉默的官员脑子里都是嗡的一声响。
正昭门破了。
皇宫已然失守。
而他们的妻儿父母,还被印熙等人扣在府中,若是皇帝当真死在了江南……不,就算皇帝没有死在江南。
也会有无数人,用尽千方百计,让他死在江南!
“扑通”一声,有人跪在了地上,声音哽咽:“请……殿下登基!”
陆续有人跪下,齐齐叩首:“请殿下登基——”
宣恪在一片喊声里,却只是转眸看着江尽棠,江尽棠眸中尽是讥诮:“殿下为何不应?”
“这不就是殿下多年筹谋,想要的东西么?”
宣恪笑了,伸手道:“同我入宫看看?”
他一身喜服从无数跪倒在地的人面前过,手里牵着的人却并非是他今日新娶进门的王妃,而是罪名滔天的奸臣。
印致萱掀开盖头,定定的看着两人背影。
她攥紧了手中的喜帕,而后将那绣着并蒂鸳鸯的喜帕扔在了地上,轻笑了一声:“表哥……我今日才算是看透了你一两分。”
……
正昭门失守,皇宫里几乎全是风陈印三家的人。
血腥味传出很远,无端端的让人想起十年前江氏被斩首的那天。
宣恪走进金銮殿里,印曜转身便拜:“参见陛下!”
殿中文臣武将兵卒,纷纷拜倒。
宣恪牵着江尽棠,慢慢拾阶而上,走到了代表着全天下最至高无上权利的龙椅旁。
他的手指拂过纯金的扶手,轻声道:“长宁,你知道我此生什么时候最恨我当年没有争皇位么?”
江尽棠脸色苍白,唇却因为透骨香而嫣红,像是雪地里绽开的一树海棠,他看着宣恪,没有回答。
宣恪的手抚上他面颊,隔着时间光阴,他终于触碰到了他年少时候的月亮,声音温柔:“是十年前你的生辰,我煮了一碗长寿面送你,却被母妃倒在我面前。我记得那天月色很好,我在殿外跪了一个晚上,我知道你在福元殿里备受煎熬,我却无能为力。”
“那时候,我无比的恨,恨我为什么不是帝王。”
江尽棠眼睫一颤。
宣恪手指颤抖,按着江尽棠的肩膀,强制他坐在了龙椅之上,几乎是疯狂的道:“今日又是你的生辰……我说过今年会送你一份特别的礼物。”
他半跪在江尽棠面前,握着江尽棠的手,双眸之中温雅不再,全是压抑多年的偏执,柔声说:“我没有给你煮长寿面,但是……”
他说:“我把龙椅送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①:出自《龙光寺竺道生法师诔》
第95章:月亮
满堂惊愕, 震惊于宣恪的疯狂。
江尽棠的表情却很淡,似乎并不意外,他只是垂着眼睫, 静静地看着宣恪,良久, 道:“我不需要。”
如果贪恋这把龙椅,早在十年前他就可以坐上,他从不屑这人间的泼天富贵。
宣恪轻笑道:“长宁,我从前送你那么多东西, 你一次都没收过, 这一次,不要让我伤心了吧?”
江尽棠没有说话。
印曜却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站起身道:“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风陈印三家豁出命, 就是为了推宣恪坐上帝位, 再为世家谋百年殊荣,如今宣恪却让一个阉人坐在了龙椅上!
宣恪慢慢站起身,抬起手, 缓声道:“印曜、印熙伙同风汝覃、陈岚谋逆, 九千岁带兵伐逆,将此四人, 就地格杀。”
“是!”
金銮殿中刀剑齐出, 捕蝉的螳螂落入了黄雀眼中。
印曜怒道:“宣恪!你疯了不成!?你以为我们死了,江尽棠会放过你?!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 忽听“铮”的一声响,宣恪抽出了侍卫的长剑, 慢慢的走下了台阶。
印曜不由得后退一步, 兵卒的刀剑却又闪着寒光, 他咬牙道:“你们都是我印家府卫,宣恪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以刀剑向我?!”
宣恪笑道:“此役若你胜,你仍旧不过臣子,若我胜,我是帝王,你觉得这个选择很难做?”
印曜暗骂了一声。
此次兵变,他也是思虑良久,才定下了万全之策,就是怕宣恪称帝后翻脸对印家痛下杀手,是以执意将印致萱嫁入安王府,让印家和宣恪彻底绑在一起,若将来宣恪翻脸,也要掂量掂量他的帝位来的是否名正言顺,却不想宣恪这个疯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自己坐上那把椅子!
“殿下。”印曜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有到图穷的地步,您想要什么,我们坐下来谈……”
“我不想要什么。”宣恪看了眼殿外的天色,轻声道:“这十年来,我只是想要得到我年少时候,天上挂着的月亮。”
他无意权势,无意富贵,只是想要……一个人的笑颜。
印曜强撑着道:“殿下,若您为帝,这天底下什么不是您的?!您……”
宣恪皱了皱眉,道:“你太吵了。”
印曜还没来得及说话,剑光一闪,鲜血喷溅,他已经倒在了地上。
印熙大骇,恸声道:“德光!!”
他抱着弟弟的尸体,眼中含泪,道:“宣恪!你竟为了一个阉人,自毁长城,你……”
长剑上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宣恪举起剑,对着印熙,笑了一下:“我如何?”
印熙到底怕死,哆嗦道:“殿下……殿下。”
他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老泪横流:“殿下,您若放我一条生路,我印家全族必定立刻离开京城,永生永世不再让您看见……更何况……更何况您和萱儿是拜了堂的夫……”
他话还没说完,长剑光过,印熙死不瞑目,倒在了印曜旁边。
“你不如印致萱。”宣恪冷淡道:“她比你有气节。”
两个主心骨接连丧命,风汝覃和陈岚已经是目眦欲裂,陈岚自知今日免不了一死,他咬牙道:“殿下,陈岚自知大逆不道,愿意受死,只求殿下留我陈氏一条血脉!”
宣恪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没说话。
陈岚心一横,站起身,长刀出鞘,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他盯着宣恪,吐出一口鲜血:“请殿下……留我陈氏一条血脉!”
但他至死,也没听见宣恪的允诺。
只留下风汝覃一人。
他笑了笑:“当初印曜来找我,我本不想趟这趟浑水,但是江南的事情我风家实在是参与的太深……早就不是我不想,就能不做的了。”
他轻叹口气:“风家百年基业,毁于我手,我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江尽棠:“九千岁到底棋高一着,风某技不如人呐。”
“大人谬赞。”江尽棠温声说。
风汝覃大笑出声,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宣恪抬手擦去脸上溅到的鲜血,转身看着江尽棠:“我要送你的,不仅仅是这把龙椅。”
“我甚至可以帮你完成当年定国公的宏愿。”
世家垄断,寒门无路,历代帝王深知大业积病,却狠不下心来刮骨疗毒,没有名正言顺将四大家连根拔起的理由,更怕动摇自己的根基。
但是宣恪这个疯子,他不在乎。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宣恪说:“宣阑不会回来了。”
他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他会永远留在江南,这把龙椅,我送给你了,就只有你来坐。”
江尽棠站起身,走下长阶,他白衣如雪,清冷出尘,与遍地鲜血,满室肃杀格格不入。
“他会回来。”江尽棠说:“宣恪,你送我的,我都不要。”
就这一句,彻底激怒了宣恪。
他一把攥住江尽棠的手腕,逼问道:“你到底要记恨我到什么时候?!”
“是,我对不起江余音,但是长宁,荆州六年风雪,还不够偿还么?!”
江尽棠冷冷道:“偿还?”
“你就算死在荆州,江余音也不会活过来。“
宣恪眼睛里漫起红色的血丝,他看着这个精致的仿佛琉璃冰雪的、他爱的发了疯的人,哑声道:“如果可以重来……”
如果可以重来。
我不会因为求而不得,娶江余音入门,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今天会不会不一样?
“长宁。”宣恪眼睛里有了水光:“分明我们自幼相识,两小无猜……分明是我先来。”
江尽棠静静地看着他:“今日果,是当年因,你必须得自己吃下去。”
“好一个今日果当年因……”宣恪阴狠道:“可我不信佛,更不信佛的因果!”
“我筹谋十年。”宣恪道:“我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要的不是因果。”
江尽棠眼睫颤了颤。
“你不爱我。”宣恪忽然又笑了:“但是……我会让你永远记得我。”
江尽棠蹙眉:“你……”
“放开他——”金銮殿外,血味冲天,少年浑身是血的一步步走来,大队兵马涌入皇宫,个个是久经沙场的悍卒。
宣阑举起手中剑,剑锋直指宣恪,少年眉眼阴鸷:“朕说,放开他。”
宣恪看见宣阑,一怔,而后冷嗤了一声:“温玉成这个废物……”
“这么热闹。”秦胥着一副轻甲,进了金銮殿,眸光落在江尽棠身上,顿了顿:“我听说你认罪了,没成想过的比我还舒坦。”
宣恪猛地将江尽棠扣进怀里,长剑横在了他脖颈上,宣阑上前一步:“宣恪!”
“你再进一步。”宣恪冷冷道:“我杀了他。”
江尽棠看了眼少年带着血的脸颊,那一瞬眸中似有千万思绪,但是眼睫一覆,又消失殆尽了,只是对秦胥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秦将军不必顾忌,请将军清君侧。”
秦胥抿了抿唇,缓步上前,宣阑怒道:“秦胥!你给朕站住!”
秦胥一顿,而后道:“抱歉陛下,这是臣允诺了九千岁的。”
江尽棠曾亲口许秦家百年昌盛,唯一的要求,就是将来兵变,亲手杀了他。
“聂夏!”宣阑冷声道:“拦住他!”
聂夏对秦胥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不好意思啊秦将军,皇帝有令,不敢不遵。”
秦胥有些忌惮的皱起眉,毕竟鹰哨的头子,是出了名的难缠。
“你放了他。”宣阑沉声道:“朕可以放你走。”
宣恪笑出声:“他可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如今在做什么?在……救他?”
“这与你无关!”
宣恪垂眸看着江尽棠的脸,轻声道:“你看看你啊长宁……世人都说简远嘉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其实你才是。”
“你就那么轻巧的,要人为你不顾生死。”
他埋头在江尽棠的脖颈间笑了,江尽棠却感觉到冰冷的泪珠砸在了自己温热的皮肤上,宣恪喃喃的说:“我那么爱你……我怎么舍得要你死。”
“造反的佞臣已经伏诛,世家之积病可除,谋逆的亲王……”
他慢慢抓住江尽棠的手,让他跟自己一起握住仍在滴血的长剑,而后猛地带着他的手用力,长剑没入了他的腹腔,他却看着江尽棠笑了:“被九千岁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