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昭回想了一下,应道:“初来乍到,还算安分,但四下里也有人暗中传递消息。”
谢恒点了点头,看着他眼底一圈青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这几日辛苦了,今日别回自己房里,小心露了痕迹。”
“左右,也就这三五日功夫了。”
——
镇南都护府。
杨崇曾经老老实实的缩了好些时日。
如今,名义上秦烨、严宣生都在城外,甚至连陆言和都不见了踪影,杨崇便又抖了起来。
此时已近子时,杨崇的书房中却还是灯火通明,来往之人络绎不绝脚步匆匆,很有几分从前南疆代总督的威势。
杨崇眯着眼坐在太师椅中,拿着刚刚收到的几封密信,随意的看了两眼,便轻飘飘的扔在了桌上。
“秦烨竟然真的去打奚城了!”他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踱步道,“前几日听说城外大军调动时我还不信,他调这些人马能做什么?当真想不到,竟是如此。”
于杨崇而言,这当真是十分的大好消息。
秦烨调兵,他拦不住也不敢拦,甚至连秦烨要打谁都不敢问。
打谁?不是打南周就是打自己人,打自己人里还要分成打太子或者打他两种情况,但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要秦烨动了心念造反,他杨崇迟早是要玩完的。
如今好了,秦烨去打徐道晏的奚城去了!
他早该想到的,秦烨这人一向将南疆军看得很重,都是水里火里带出来的,徐道晏哄着三万精锐去了南周,秦烨怎么肯善罢甘休?
这人一走,城内外还有谁能比他杨崇官位更大声威更高?明郡,便又是他杨崇的掌中之物了。
旁边站着的幕僚也拿着那两封密信看了一遍,眼底染了几分笑模样,忙道:“如此,可谓天助大人,咱们可以对杜若园那边动手了。”
提及杜若园,杨崇脸上的兴高采烈多少收敛了一点。
他拉紧了手中把玩的珠串,一时不语。
前几日听闻秦烨带着大军走了,他惊疑不定之下连忙派人打探,直到今日才得到了确切的行踪,也确定了秦烨一时半会回不来。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杨崇想了又想,终于心底发狠,问道:“火把油脂这些东西已然都运进去了吗?杜若园前后三条街,都清查过了?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从秦烨走的第一天,杨崇就开始有所谋划,却一直未曾下定动手的决心,直到将秦烨等人的行踪打探清楚。
那幕僚躬身道:“大人放心,已然都备妥了。杜若园里原本护卫就不足三千,如今又抽调了一千出去,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也不在,声势就更弱了。”
“而且……”那幕僚挤眉弄眼的道,“听闻最近太子殿下格外沉迷那个妙乐府东家,名唤叶嘉的,连房门都不怎么出,更加顾及不到身边的护卫是否安稳了。”
“好,”杨崇狠狠点了点头,心头那点因为将要谋害储君而升起的怯懦也早被这些接踵而至的好消息给消磨干净了。
“明日,明日晚间,”他笑了笑,眼底闪过几分狰狞,“就让咱们观平一朝……”
“再薨一位太子殿下,在南疆。”
第49章 他有点想反悔了。
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
一道昏黄的火光自杜若园中较为荒僻的西北角悄然升起,继而火势愈发凶猛,直到席卷了几处低矮的阁楼屋宇,方才被巡察的侍卫察觉到。
离得太远, 杨崇听不清园中“走水啦——”的呼喝声, 只听见一阵慌忙之下的喧闹。
杨崇摩挲了一下腰间挎着的长剑, 脸上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意。
“再等一刻, 火势大了, 咱们便进去……”他道, “救驾。”
杜若园中的反应与预计中完全相同。
从棠京而来的神卫军和诸率卫大抵没有什么应急灭火的经验, 对杜若园中一应水龙器具、太平缸的位置也并不熟谙, 园中火势很快大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彻底搅乱了黑夜的宁静。
一片混乱之中, 杨崇带着自己的人马冲了进去, 熟门熟路的往太子如今暂居的疏影阁的方向走去。
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意料之中的不在, 出来应对的, 是个不甚熟识、穿着官服的千户。
杨崇只打量了那千户一眼,眼底染上几分显而易见的轻慢,并不再瞧眼前的人,转而朝着主屋的方向朗声道:“太子殿下容禀,臣南疆代总督杨崇,见此间火势甚大, 恐怕牵及殿下, 故斗胆前来问安,可否请殿下赐见。”
他说话时中气本足,这时着意放大了声量, 说话声便远远地传了出去。
疏影阁中却并无回音。
过了半晌,一个小太监从主院跨出,对着杨崇轻轻颔首,道:“殿下说,感念杨大人此番关切,不过如今园中火势不算太大,想来无虞。且殿下今日身体欠安,就不见杨大人了。”
杨崇根本没听进去,他顿了一下,又朝主屋一揖,道:“臣还是担心殿下安危,想见殿下一面。”
言罢,绕开那小太监,径直朝主屋的方向行去。
那千户见状,急急上前两步拦在杨崇身前,怒道:“杨大人,你好放肆!此处是太子寝居,殿下说了不见,难道你要硬闯不成!”
杨崇摆了摆手,立时有两人上前,分左右扑向千户,这下来得突然,那千户身手又算不上极佳,立时就被反剪双手摁在了地面。
四下立时传来许多刀剑出鞘之声,疏影阁中几声零星的惊呼之下,杨崇微微弯了腰,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千户。
“这位大人还真说对了,本官就是要硬闯。”
事到临头,他心中那点犹豫怯懦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反倒是生出几分隐晦的得意来。
天潢贵胄如何?太子又怎么样?
为了芝麻豆大点小事不肯赴他的接风宴,害得他担心受怕了好些时日,如今可遭报应了!
他不期然想起太子那张俊美绝伦云淡风轻的脸,竟然有些期待起来。
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一朝刀剑加身,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杨崇怀着十二万分的得意猖狂,大踏步走到主屋门前,一脚踢开了房门。
木门开合发出的咯吱声,远处来往救火的喧嚣声,千户声嘶力竭的咒骂声,种种声响似远还近的萦绕在耳边,却偏偏,杨崇没听见自己最想听的。
太子惊疑不定的质问以及太监宫娥的那声‘放肆’。
屋内,一应陈设同往日并无差别,连角落的炭盆都静静燃着。
可四下无人,以往铺满桌案的文书卷宗被尽数收了起来,空落整洁,夜晚的凉风透过门扉,甚至显得有几分阴寒。
杨崇狠狠咽了口唾沫。
他身形晃了晃,险些软倒在地,还是跟在后面进屋的幕僚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致当众跌倒。
“人呢?人哪去了,早吩咐了看住疏影阁,怎么没人传消息来!”杨崇挣扎着站直身子,几乎咆哮出声。
幕僚被他喷了一脸,心下着急之余也很委屈。
早跟你说了,太子最近这几天沉迷叶嘉都不怎么出门,咱们明着‘安插’进来的人泰半都在杜若园外围。
就算偶尔有混进了疏影阁周围的,怎么着,还能进太子寝居去看人在不在?
只这一晃神间,杨崇勉强寻回了理智,站直了身子道:“带人去搜,先搜杜若园,一间一间搜过去,若搜不到……”
他心里发狠,厉声道:“若搜不到,持我手令去把城门关了,封城大索!但有牵连的,都杀了。”
最后一句他说的身量极轻,却极狠毒。
若太子只是察觉到一二不对先行避开,但人仍在园内,杨崇尚可以将事态控制在杜若园前后三条街,派人盯死了周围,将知道内情的尽数灭口也就是了。
若太子不在园内……杨崇不敢想,要圆这样一个惊天大谎,他要杀多少人。
所幸,还有一个背锅的,现在在奚城。
还好。
杨崇这么想着,强自镇定了下来,有条不紊的将一条条命令说了出来,将身边亲信都派遣了出去。
而后,他像丧失了身体内的所有力气一样,瘫在随处拖来的一张软椅上,皱眉苦思。
太子能去哪呢?
偌大一个明郡郡城,实则太子并没多少可以避险的地方。
南疆在秦烨手里把持多年,连惠帝都没有多少心腹留在此处,太子和晋王就更是有心无力了。
当然,说不准也曾费了大力气安插了一两个人进来,可如今的郡城之内,有几个人能和他正面相抗?
他越想越是放心,唇边刚勉强有了点笑影,就见门外,有几人跌跌撞撞的疾步跑来,瞧着很是狼狈仓皇。
是杨崇刚刚遣出去的那几个亲信。
杨崇眉头皱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当先一人已然连滚带爬的近到他身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大人!杜若园被围了,外边全是官军!”
杨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围了?被谁围了?郡城里怎么会有人敢带兵围杜若园?!”
就算是他,下了一万个狠心,也只能便装带人悄悄进园“救火”。
明目张胆的包围太子下塌之所,这是打定主意造反了?
那亲信战战兢兢的低着头道:“小人们刚要出门便被箭羽逼了回来,好像听外边嚷着什么‘太子遇刺勤王护驾‘,领头的那几个人穿着校尉官服,瞧着面熟,像是……像是……”
他像是了半天说不出来,被杨崇随手抄起身边的烛台砸在头上,霎时间便是鲜血淋漓。
“像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那亲信捂着头,声音像快要哭出来:“像是严将军营中的人!”
严宣生不是跟着秦烨去了奚城?!
秦烨跟太子势同水火,留着严宣生在这做什么?
难不成天下坏人都想到了一块,秦烨也想趁着今夜搞太子?
可就想他自己想动太子就想着拿秦烨背锅一样,秦烨真要动太子,难道会留他杨崇的命?
杨崇又慌又急头痛欲裂,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屋外数声箭响,间或夹杂着哀嚎惨叫声。
显然,是外边包围园子的人动手了。
杨崇原本都站起来了,此事又跌坐回了软椅中,几个亲信的好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劝他先走,都言道天无绝人之路此时离开未必来不及,却被杨崇挥手制止。
“跑不出去的,既敢做这样的事,怎么会给咱们留活路?”到了此时此刻,他竟然笑了起来,只这笑容里多少掺了几分苦涩的味道,“我就在这等着,看看是严宣生还是谁,来要我的命。”
———
松烟塔。
这座塔原是南周皇室修来观景所用,与杜若园相距不远,若身处塔间,可远远眺望得见园中情景。
今日,被不甘寂寞想看着热闹的太子殿下征用了。
谢恒将手中的千里镜扔给顾明昭,一直凝重的神情终于化作了轻快。
夜半时分,杜若园内冲天的火光终于减弱,随之减弱的,还有那隐藏在这场大火下的金戈之声。
顾明昭接过千里镜看了两眼,便下了结论:“尘埃落定。”
“从咱们这一二月所查到的东西来看,勾结南周的将领便以杨崇为首,余下的皆不足为道,等秦……”顾明昭看了一眼太子的神情,顿了一顿,“等定国公宰了徐道晏,回来在明郡下个戒严令,上下彻查一番,清理出南疆潜藏的密谍,至少可保数年无虞。”
“说起来,严宣生也是好笑,前些天见着臣横眉竖目的,恨不得就地打一架,前几日不知道定国公跟他说了什么,昨日特地跑来一趟,言道近来多有得罪,了结此事后设宴一场,同臣喝酒赔罪。”
“他们南疆军的人,挺有意思的。”
顾明昭嘿嘿笑了一声,难得夸了一句。
谢恒心知肚明肯定是秦烨背后交代,也不说话,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道:“回吧,熬了这半宿,也算给了杨崇点面子。”
顾明昭笑着点了点头,起身便要跟着走,却见有个军士急急跑上塔来,脚下立时一缓。
那军士是严宣生身边的人,谢恒见过几面,见他姿态十分着急,心下也有些纳闷,顿住脚步温言道:“怎么了?”
塔高难登,那军士狠狠喘了几口粗气,才跪下道:“殿下,我家将军今日入城,十分留意着各处动静。”
“发现……发现,”他又喘了两口气,“除杨崇的人外,还有一伙人在杜若园外徘徊,皆是武功高手,似有特殊的传讯方式,在杨崇知道疏影园中殿下不在后就立时撤离,被咱们的人撞上了,杀了一些擒了一些,跑了几个受伤不重的,恐危及殿下,还望殿下小心。”
谢恒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直知道,到得南疆后,隐隐有一脉棠京的人针对于他。
只是这一支藏得严,又为恐打草惊蛇不敢动作太大,他便一直不敢往深里查。
今日这是终于憋不住了?
谢恒心念一转,立时便有决定,吩咐道:“明昭你传令下去今夜严加戒备,另外传讯严将军,让他派些信得过的人来,护送孤回杜若园。”
顾明昭应了声是,自去安排了,谢恒便又回身坐了下来,沉沉叹了口气。
他心头憋得慌。
原书是个有内功存在的世界。
倒也没有夸张到天外飞仙以一敌万这样的地步,但像秦烨这样的高手,突袭得当在乱军之中取主帅首级,倒也不是不可以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