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本就是个性格怯懦的人,平素温文尔雅从不出头,这次眼见是被逼得急了,上奏的奏折上字迹凌乱语气忿忿,还带几分透出纸面的委屈来,直言自己要在明郡大索数日,清查杨崇余党。
太子出巡南疆,本就有便宜行事之权,如此直言上奏,意图便十分明显。
只怕是杨崇将太子气狠了,这位气不过想杀人泄愤。
当然,谢恒也没忘了痛骂秦烨一顿,还是在私下写给惠帝的家信中痛骂的。
信中将秦烨写得万分跋扈,决定要打徐道晏的奚城之后半点不过问太子,武断专行横行霸道,即便太子亲至中军帐也不曾让步半点,十分可恶。
这家信当然未走理政堂的路子,而是由明郡出发快马直奏棠京皇宫,第一时间便到了惠帝的案头。
谢恒先看理政堂的那篇批文。
辞藻华丽形式复杂,中心意思却很简单。
杨崇谋逆之事已然知道了,朝中全力支持太子殿下肃清南疆。
谢恒放下批文,嘴角溢出一抹笑来:“所幸,此事证据够多够确切。否则,朝中还真不一定能这么快有决议。”
顾明昭在旁边点头道:“是啊,杨崇是陛下一手提拔上去的,如今出事,也能算是折了陛下的面子。若只是密报回京言明勾结南周之事,他却不曾带人来围杜若园,此事只怕没有如此轻易。”
惠帝不算是个爱护名声的皇帝,但杨崇是他一意孤行提拔上去的,杨崇出事,岂非证明他强召秦烨回京之事十足不妥?
是以,若他不曾带人意图刺杀太子,太子也不曾先下手为强将他绑了,惠帝只怕还会有别的幺蛾子。
谢恒也想得明白,轻轻叹了口气,又打开了那封从太极殿寄出来的家信。
虽则对信中写了什么有所预计,真看到时,他还是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
顾明昭见他一时不语,表情却有些忍俊不禁,立时便凑了过来,有些好奇的道:“殿下,陛下给您写了些什么?”
谢恒轻飘飘的将放下信笺,脸上笑意清浅,道:“父皇说,让孤与煜之尽力缓和关系,劝他仍是回京修养,切莫留在这边陲之地贻误伤情。”
“父皇还说,南疆军那个严宣生是南疆诸将之首,且还算得上礼敬皇室,让孤私下瞧瞧,能不能暗地里笼络一二,许他未来的南疆总督之位。”
跟赵皇后一样,惠帝一封家信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全在叮嘱他哄哄秦烨加上笼络严宣生了,就开头两句关怀了一下谢恒遇刺是否严重,余下的竟都和谢恒本身没什么关系。
顾明昭目瞪口呆。
半晌,他打量着太子似笑非笑颇有几分讥讽的神色,呢喃着道:“陛下还真是格外忌惮定国公……”
为了哄人回京,都有些不折手段了,甚至顾不上多做些表面功夫。
谢恒也觉得有些糟心,他有些嫌恶的看了看那张信笺,又问道:“母后和舅舅府上没有回信?回京在即,就怕端王又出别的招数。”
“棠京路遥,就算飞鸽传书也要许多时日,殿下再等等便是,”顾明昭宽慰道,“国舅与皇后娘娘在宫中朝中屹立多年,端王殿下纵然私底下有些人脉势力,真摆到明面上来,还是不够看。”
谢恒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因为惠帝这封信颇多思虑,手中杂事也多,直到傍晚时稍得清闲,才觉出一点不对来。
稍间是不是太过安静了点?
秦烨住着的稍间跟他的寝卧起居之地不过一墙之隔,按理来说,即便不曾同桌用膳,但总有伺候的人进进出出,偶尔听见些声响。
可今日,那屋里浑似没人一般,安静的令人心慌。
谢恒蹙起眉头,有些不忿。
难道这人还跟他闹起了脾气不成?
是这人先把他骗出去灌了酒套话的!他还没有生气!
好吧,今早起床时想起来还是有些气恼的,否则也不会吩咐云昼一句‘不必同桌进膳’了。
所以这人生气到底是因为自己不和他同桌吃饭,还是因为那句‘也得做才是’自尊心受到了刺激?
谢恒拧着眉胡思乱想着,并不愿承认他之所以察觉出秦烨的不在,是因为觉得身边缺了个人似的。
秦烨住在稍间后可未曾闲着,他武功既高见识又广,再加上实在很闲,着实给谢恒的劳模生涯增添了一抹难以忽略的亮色。
譬如……这人早上起来要练早课,打拳或是练剑都不碍,要紧的是寒暑不问,动静一大每每便会把热爱赖床的谢恒闹起来。谢恒平素也没什么起床气,既然醒了便顺势起身,还能顺便欣赏一下大齐第一高手的卓然风姿。
又譬如,这人对朝事颇多见地、对南疆诸事也极为熟谙,每每论及朝事时便是一阵谈天说地,倒也能给谢恒打开些思路。
再譬如,这人很爱管闲事,瞧着谢恒在书桌旁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便会掐着点拉着太子出去逛园子散步,每天都不曾落下。
今日秦烨一没在身边,谢恒竟觉得周围都空旷起来。
好似周围的那点温度都消失了似的,说不出的冷清寂寥。
他不知不觉的放下手里的笔,狠狠地看向隔开了稍间的珠帘。
那珠帘毫无动静。
他豁然站起身,想直接掀了帘子进去,又觉得太过唐突,犹豫不决之际终于想起什么,吩咐云昼道:“你去将今日明昭送来的那两封信拿来,孤有事同定国公商议。”
棠京来信事涉秦烨,拿来与他商量一二,岂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谢恒这么想着,终于理直气壮了些,却见云昼脚下毫不动弹,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今日一早定国公便出去了,如今还没回来。”
谢恒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气势为之一顿。
什么玩意?
这人一天在屋里悄无声息,不是窝在房中生闷气,而是出去了?
“去哪儿了?”他问。
那声音颇带几分气急,听得云昼一哆嗦,十分小心的道:“想来……无非是去中军帐或是都护府吧,定国公偶有军务,出去处置一二也是很寻常的事。”
军务?
如今镇南都护府对东宫的人敞开大门并无半点藏私,有什么军务是谢恒不知道的?
他哼了一声,也不再去搭理,一拂袖子坐下了。
镇南都护府内,陆言和百无聊赖的坐在书房门外。
他昨日连夜去搜罗了城内外的诸多名医,各科各类的一样来了一两个,顺带理了一份每人的生平种种、擅长疗法,放到了都护府的书房里。
秦烨今儿一早就来了,看了一早上的个人简历,终于挑出了两个,如今在书房中密谈。
陆言和就很纳闷,公爷一向信重他,什么军国大事私密体己也不曾瞒过他,怎么看个大夫还要屏退左右?
他坐在这守着门,就见有亲卫从外边来,跑得直喘气的道:“东宫……东宫来人了!在门口,要见公爷!”
这没出息的样让陆言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来人就来人吧,有什么好跑的?公爷在书房里有机密要务,让他等等就是了。”
公爷在里边与大夫“密谈”,连他都给遣出来了,怎么可能在这当口见太子的人?
何况,以秦烨如今的身份地位和太子的关系,让东宫来的人等等,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亲卫又急急的喘了口气,终于捋顺了点:“不是!是太子殿下亲到了,如今已然往这边来了!”
陆言和霍地一声站了起来,脑子一团乱麻。
公爷千叮万嘱不能让东宫的人知道,这如今太子本人亲到了,这可怎么办?
“你先把前厅那几位大夫都请到后院去,让他们暂且去赏景或是做些别的,无论如何别到书房这边来!”
陆言和吩咐一声,急急地迎了出去。
第57章 切莫纵丨欲尽情。
书房中, 秦烨正伸出手腕,任由眼前的医者,一位名唤乔传的明郡名医拿着脉。
秦烨在南疆时中过南周皇室的落影之毒,当时为了拨除毒素也曾百般延请名医, 这位乔传也在其中。
换言之,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秦烨正是看了陆言和整理的众人生平简介、擅长疗法, 又想起这人昔年诊治时口风最严, 才决定留了此人下来。
“公爷体内的落影余毒似有名医出手相助, 比之昔年已然十不存一, 脉搏强健体质安泰, 此是我大齐之福啊。”
乔传拿完脉, 颇有些困惑的下了诊断。
昨日镇南都护府火急火燎地来请人,一请就是十数位,他们还以为齐朝这位护国柱石又出了什么大事。
比如又遭了南周暗算中了次落影之毒, 这就了不得了。
谁知道是这样一种情况。
秦烨只当没瞧见乔传眼底的困惑, 他闭了闭眼, 有些缓慢的将想了半晌的说辞说出来:“就是那位出手祛毒的名医, 曾言道在毒性祛除完全之前,需静心安神、不得妄动绮念。”
这话说得隐晦,乔传一时没听出来,捋了捋胡须点头道:“那位医者说得很对,落影之毒非同小可,虽则已祛除泰半, 还当平心静气才好……”
他话说到一半, 望着对面那位定国公十分精彩的神色,突然醒悟过来。
难怪,连陆将军都要遣出去!
乔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公爷,能否让小人再拿一次脉?”
秦烨皱了皱眉,还是又将手腕伸了出去。
这次乔传拿脉用得时间很久,直到秦烨心下生出几分不耐,才听他道:“余毒所剩确实极少,若……只是适可而止,而非纵丨欲尽情,应当并无大碍。”
适可而止?
这种事什么才叫适可而止?
秦烨心下不郁,还要再问,却听门扉响动了两声,一名亲卫快步走进屋中。
他本就吩咐了不许搅扰,这时更是不悦,还未出言呵斥,就听那亲卫跪下道:“公爷!太子殿下来了,如今人已进了府门!”
秦烨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今早不告而别,一是为了速战速决将事情处理干净,二也是不自觉的存了一点试探的心思。
他若突然消失一二日,太子可会关怀过问一句?
可如今,这试探的效果好得过了头。
他大夫还没瞧完啊!
秦烨霍然站起身,一向沉凝镇定的眉眼多了两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躁,对着严乔道:“太子殿下将至,劳烦先生去后院避一避。”
他又往向仍旧跪着的亲卫,吩咐道:“你带严先生过去,从小道走,别冲撞了殿下。”
亲卫从未瞧过自家公爷如此慌乱的模样,心下纳闷之余也是遵令行事,匆匆将人带着走了。
不多时,书房外便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谢恒这趟出门并未便装易服,虽则未曾摆开正式的太子仪仗,但也是前呼后拥从者甚众。
秦烨来不及出府门,只得在书房外出迎见礼,未及开口,就见太子微微抬头,声音清冽:“定国公不请孤进去坐坐?”
忘了……他们应当是剑拔弩张的关系。
秦烨神情冷漠,心里想着太子昨日最后旖丽无双的面容,淡淡出声:“殿下,请。”
书房本就不大,谢恒一进去就毫不客气的霸占了主座,秦烨跟着进去,顺手甩上了门,将满园的视线隔绝在屋外。
从秦烨的角度望去,太子懒懒倚在椅背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神情甚是平淡。
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他。
那怎么还要眼巴巴地从杜若园跑过来?
秦烨心下好笑,主动开口道:“殿下来此何事?”
谢恒收回胡乱打探的目光,哼了一声道:“自然是……同你缓和关系。”
他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倒把秦烨搞得懵了一瞬。
缓和关系?
咱两的关系不是四舍五入已经情比金坚了,怎么还带缓和的?
谢恒见他一脸懵懂,解释了一句:“棠京来信,让孤缓和与定国公之间的关系,顺便劝你回京。”
秦烨露出恍然的神色。
难怪,太子来都护府一趟,半点不避人耳目,原来是惠帝的意思。
这么说,太子来瞧他不是因为一天没见着人担心了?
他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心里闷闷的,颇有些不开怀。
两人又谈了几句今日棠京来的批文及家信,谢恒突然道:“今日你请大夫了?看得什么?”
嗯???
秦烨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想否认,又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太子怎么知道的?
陆言和办事还是靠谱的,何况这才一夜功夫,纵是都护府中有人泄露消息,也绝没有这么快。
他虽没说话,但眼底的疑惑显露的很是明显。
谢恒轻轻抬了抬下巴。
秦烨顺着方向望去,就瞧见了……
一个未曾来得及拿走的药箱。
想是早前乔传走得急,这才落下的。
秦烨脸色漆黑,辩称道:“这次出门郭老未曾跟来,我怕落影之毒再度发作,这才请相熟的医者来瞧一瞧。”
谢恒‘哦’了一声,挑起眉头:“那想来是陈太医医术不够精湛了?还是煜之信不过孤,觉得自己人更加放心些?”
他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当真令人伤心。”
他说得可怜,秦烨下意识便要反驳,却又在一瞬间觑见太子促狭含笑的神色,猛得醒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