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秦烨语调拖长,眼底流露出一丝威胁。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这人聪慧至极,又对他身体状况了若指掌,又瞧见了药箱联想昨日之事,什么事猜不出来?
只是,秦烨苦中作乐的想,太子知道此事不曾动怒,反倒跟他玩笑起来……
这是不是代表,太子对此事不怎么抗拒?
谢恒猜不到他心中起伏,玩笑了一阵,收敛了神色,正色道:“既然事情已然做了,倒是正好,煜之顺势说自己旧伤复发病了,这才要延请名医。如此,孤再多来探望你几次,算作咱们缓和关系,也可以给日后回京找个由头。”
按常理算,秦烨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南疆,是不应当心甘情愿回京的。
太子与他关系恶劣势如水火,这短短时日要怎么缓和关系,才能让他放弃南疆军权?
旧伤复发,倒是个好借口。
谢恒想得明白,满以为秦烨定会满口应下,却见这人蹙起眉头,有些不情愿似的不曾应声。
谢恒也跟着拧起眉,疑惑道:“怎么了?可有不妥?”
秦烨回望过去,有些别扭,却又不得不问:“旧伤复发倒是没什么,但是……”
“臣还能住疏影阁吗?”
装病装病,总得躺在都护府的床上才是。
但回京在即,一旦回京,太子就要住回宫中,再要相见,就又得费劲手腕递密信,而后相约在河西巷宅院‘私会’了。
谢恒不想这人在意的竟是这个。
他原本闲散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全当自己把昨日酒后之事忘了个干净,这时被这人一提,竟有些难以自抑的想了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如今分明是春日里,天气还没热起来,这屋中怎么有些热?
半晌,他终于强行将心中的念头压下去,没好气的瞪了秦烨一眼。
“随你。”
这日过后,镇南都护府为定国公延请名医的消息逐渐传了出去。
因着延请的名医所善病症繁多,品类还很是齐全,而秦烨又终日不出,郡城中一度颇多流言。
有人说,定国公强攻奚城又遭了南周的暗算,落影之毒再度发作,眼见着是不成了。
又有人说,定国公是妙乐府的叶嘉公子入了太子帐中,对方却是大齐储君奈何不得,硬生生气出病的。
还有人说,定国公面上高洁无双,实则是个眠花宿柳之辈,如今染的是花柳病……
总而言之,定国公肯定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秦烨是在整个齐朝都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这一病,都护府门口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连那位自来了南疆后就住在杜若园久不露面的太子殿下,都亲自探望了数次。
而这位万众瞩目的病患,实则早已悄悄住回了疏影阁的稍间内,甚至在太子书桌旁添了张椅子,饶有兴致地瞧着太子处理政事。
临近回京,疏影阁里正在翻箱倒柜的收拾东西,谢恒也忙着联络棠京处理朝事,唯独他很悠闲的待在一旁,望着太子出神。
已近初夏,太子身上终于没有了繁重的锦袍裘衣,穿得轻便单薄,越发衬得身段修长昳丽,一张俊美风流的好相貌被窗外的暖阳一照,简直不似凡间人物。
秦烨根本移不开眼。
“煜之很闲?”谢恒终于顶不住身侧人的灼灼目光,从一堆卷宗中抬起了头,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不如帮孤把这些处理了?”
秦烨瞧着太子推过来的一叠文书,狠狠皱起了眉,摆手推拒道:“我如今可是重病之人,殿下怎么忍心?”
那日他听到‘花柳病’这一传闻时差点没咳出血来,非拉着谢恒说着自己为着回京付出了太多,要谢恒补偿于他。
谢恒没搭理他,于是堂堂定国公就变成了‘重病之人’,每日待在太子身边的频率也从总要找个理由变成了整日陪着。
谢恒哼了一声,撂下手中的文书,道:“孤忍心得很,文书可以不批,去办另外一件事。”
秦烨挑眉:“如今南疆还有什么事?不是都处置妥当了?”
“叶嘉的事。”
秦烨原本懒洋洋的姿势就变了,倏的一下坐直了起来。
他觑着太子的神色,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殿下提及叶嘉,是想做什么?”
不是答应了不见吗!
总不至于叶嘉的乐舞好到这等地步,太子想要打包带走?
谢恒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道:“叶嘉仇恨南周皇室,此生致力于覆灭南周,他手中有张南周谍报网,日后总是用得上的。你到底护了他多年……”
他也是无奈,叶嘉这样的重要剧情人物,本来就是要着意笼络的。
秦烨居然不让他见!
谢恒待这人其实没什么法子,心里总是不自觉的想要依着他,这临到头要回京了,居然还没将人拢在手里。
秦烨洗耳恭听了半晌,见没了下文,有些意外的道:“没了?”
谢恒又想了想,道:“水牢里那个周夙,若没别的用处,给他放出去,给南周新君添点麻烦也是好的。”
秦烨还是问:“没了?”
谢恒疑惑的瞧着他,偏了偏头指着眼前的一堆卷宗道:“你很想批文书?”
秦烨腾得一下站起身来,动作虽急促,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耀眼的笑容。
“别,臣去给太子殿下……”
“办差去。”
第58章 君美甚。
秦烨进了叶嘉房中时, 这人正在抚琴。
琴声潺潺,悠扬入耳,抚琴之人素衣白袍不重装束,却难掩容色清丽。
认出来人是谁, 叶嘉平淡的神色露出点讶异来, 手下动作立时一顿, 乐音亦戛然而止。
“公爷怎么来了?不是听说病了吗?”
叶嘉上下打量了一下秦烨, 眼底的讶异之色越发浓厚。
此处是太子暂居之地, 若说早些时候尚且因为要引杨崇上钩故布疑阵显得防卫空虚, 这几日则完全不同。
东宫的人在明郡清理南周密谍和与南周勾结之人, 杀了个人头滚滚, 城中风声鹤唳,杜若园中为恐杨崇之事再现,特地加强了院中防卫, 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可眼前的秦烨, 轻袍缓带步履从容, 应当不是翻墙进门的……
倒像是搁自己家里一样, 十足的随性。
秦烨听到那句‘病了’,就能联想到城中那几条有碍他一世英名的传言,凉凉望了他一眼,简单直白的道:“装的。”
叶嘉弯唇一笑,眉眼清浅:“之前就觉得太子殿下同公爷交情匪浅,如今看来, 所谋甚大。”
秦烨轻哼一声, 未曾反驳,权做默认了。
叶嘉屋中并没伺候的下人,他是太子请来的‘贵客’, 原本是拨了两个小太监给他使唤的,却被他一一推拒了。
如今秦烨既来,叶嘉也就放下手中之事,站起身来重新沏了新茶,奉到秦烨手边。
秦烨喝了一口茶,打量了一下屋内陈设,出言道:“听闻殿下近日也未曾怎么召见你,你就这么打算待在杜若园不走了?妙乐府可怎么办?”
这是他一直郁结的地方。
杜若园又不是进来就出不去,叶嘉搁这赖着做什么?
真打量着一直赖着就能多瞧见太子几次?
叶嘉一笑,道:“如今城中大索人人风声鹤唳,公爷又‘病了’不理俗务,妙乐府这等乐坊更是排查重点,我若住在此处,搜查之人多少便有些顾忌。”
秦烨:……
合着从前你抱我的大腿,现在我不管事情了你就要抱太子的大腿?
很可以。
他这一噎,准备好的腹稿便说不出口,只得又抿了一口茶。
叶嘉望着他,道:“公爷是无事不登门的人,咱们相识多年,若有事不妨直言。”
叶嘉很了解秦烨,这位定国公平素为人颇有些孤僻,不是爱与人相处的,昔年在南疆时都护府一直庇护于他,两人间的流言传得纷纷扬扬,是个人都以为他与秦烨有点什么。
秦烨却仿佛为了避嫌似的,除了必须的时候几乎是绕着妙乐府走。
当年都不曾主动来见,何况如今是在太子的地盘?
秦烨松了口气,侧头听了一下门外动静,淡淡道:“你手中,应当有一张南周谍报网。”
室内沉寂了一瞬。
这件事秦烨早就隐约知晓,却从未当面点破过。
说到底,叶嘉在南疆所有的依仗都是镇南都护府,构建这样一张谍报网,需要无数财力物力人力,若无强大支撑,哪能办得如此轻易?
但此事既于大齐有益无损,秦烨也就权当自己不知道。
“是,”叶嘉眼底闪过一刹那的意外神色,很是干脆的应了一声,而后道,“您要用?”
他顿了一顿,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笑道:“是太子殿下要用吧?”
这人聪慧,秦烨也不想瞒他,点了点头道:“你大致知道,如今的那位陛下是个什么模样,你想在有生之年见到南周覆灭,指望那位,只怕是不成的。”
叶嘉眸光微动,又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道:“若是这位太子殿下,就能成吗?”
坊间传闻,太子为人怯懦,且雅好诗文不喜武事,这人设立得深入人心,便是南疆边陲亦有所耳闻。
秦烨不会在外人面前评点太子,只是道:“你虽在杜若园中,但想来对近日明郡中事了若指掌,殿下心性品行,你不清楚吗?”
他这一句话虽则语调平平,叶嘉却无端地听出几分自矜骄傲来。
叶嘉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自矜从何而来,但秦烨与他相交多年,也算知之甚深,于是轻笑了一声道:“既然公爷这样说,我便信一信,但愿您信重的这位殿下,能帮我达成这夙愿。”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还望公爷转告太子。”
秦烨这一趟去得时间不久,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
他回来时,谢恒已将今日紧要的文书处理完毕,头脑中有些发昏,便也不再看下去,歪在坐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书。
听见秦烨大步入屋的脚步声,谢恒抬了抬头,瞧见他有些闷的脸色,竟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叶嘉不愿意?”
他展颜一笑,眉宇间满是慵懒闲适,立时将秦烨心下的不郁驱散了三分。
秦烨顿了一顿,很是自然的走到太子身侧的坐塌坐下,这才道:“叶嘉说,他愿意。”
“但他有个条件,”秦烨说得有些咬牙切齿,“他说,他自幼未曾离过南疆,想要随咱们……”
“回京。”
谢恒一怔。
他单知道书里写叶嘉生平有两个心愿,一是覆灭南周,二是见遍天下所有美人。
且此人不慕功名富贵,原书里他助着谢之遥覆灭了南周,事后不要爵位不要官职,倒把妙乐府开遍了整个天下,当了个结结实实的富家翁。
关键是,从始至终这人都在南疆这块活动,怎么又想跑到棠京去了?
他想了一想,才道:“若他在南疆待得腻了,这也无妨。左右咱们也不是近日就要对南周下手,带他回京你将他安顿好,再寻几个人陪他赏玩棠京风光便是。”
“不是……”秦烨闷闷地道,“他想随殿下回京,瞧瞧未来大齐君主的风姿,以确保自己多年心血不致错付。”
合着还是受了多年风评影响,不放心他。
“而且……叶嘉还说,如今城中人人传言,殿下将他从妙乐府‘强抢’出来,又把臣气出了病,他待在南疆承受不住颇多非议,不如换个地方待着,耳边清静些。”
谢恒:“……”
是了,秦烨这一病,郡城中颇多传闻。
其中听起来最靠谱受众最广泛的一种就是,叶嘉生得容颜绝世倾国倾城,被太子谢恒一眼看中,不顾礼仪名声地强抢回了杜若园。
叶嘉本就是定国公豢养在外的美人,连个外室都算不上,既无名分也无契书,定国公就是上门要人也没有由头,于是生生地气出了病。
谢恒想到这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道:“随他去吧,左右不过添辆马车的事。”
他以为此事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谁料秦烨却还是撑着手肘,一脸正色。
“怎么了?”谢恒问道。
秦烨一脸严肃的道:“殿下早前想看美人,如今见着了,觉着叶嘉生得如何?”
谢恒不明所以,应道:“挺好看的。”
秀美一挂的美人,瞧着病弱之气十足。配上从小凄惨的身世,倒让他每次瞧见时都生出些爱护之心来。
谢恒这么想着,后知后觉地察觉出秦烨不太好看的脸色。
这人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又说不出口似的,一向冷峻的面容染上两分烦躁。
他只是侧头想了一瞬,就明白过来,脸上竟不自觉的带了几分掩不住的笑意。
谢恒心底乐了一下,也学着秦烨一样肃整了容色,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
秦烨被他一句话戳中心思,心底一阵慌乱,又有些疑惑。正想要问‘徐公’是谁,就见太子摆了摆手。
“他好看是好看……”他望着秦烨,笑眼盈盈地拖长了声线。
“但在孤心里,不及煜之远矣。”
——
太极殿。
才至初夏时节,这座齐朝最尊贵的宫殿,已然因为主人的畏热而早早摆上了冰盆,缕缕寒气袅袅升起,一室沁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