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烨意外的挑挑眉,道:“太极殿小朝会,纵陛下想要臣下参加,也该让御前太监传旨,或是理政堂发文。”
平铺直叙的一句话,让梁太医的身子弓得越发低了,颤声道:“陛下如此吩咐,卑职也只是遵旨行事。”
“陛下还说,当年攻打南周半途而至是因为朝中钱粮不足,如今多年积攒朝中钱库已丰,也是时候秣兵厉马了。平素小朝会时定国公来与不来皆不要紧,事涉南周,还是请公爷来一趟的好。”
秦烨一直冷冷淡淡的脸庞上终于有了些生动的神情。
南周……皇帝这时候想动南周?
早前太子在明郡大杀四方,将南周多年心血一扫而空,初初继位的南周新君面上无光,很想趁他归京的这段时间再兴兵戈,以树立自己在朝野的威望。
端王能够用一张空头支票换来如今的南周第一高手,也很有南周新君狗急跳墙的原因在。
这时候动手,确是良机。
“打南周?”他嘴角微微牵动,露在梁太医眼中便是一个极为寡淡浅显的笑,“烦请太医代为禀告陛下,小朝会,我定然会去。”
——
晋王府。
已近午时,一身劲装的谢恪百无聊赖的放下手中长剑,终于放过了眼前只敢防守不肯还手的诸率卫,冷冷笑了一声,就要回府用膳。
他衣摆都已然进了王府大门,却在眼底的余光处瞧见有一骑快马匆匆而来,在王府门前下了马快步到了领头的谢之遥身前,低低说了声什么。
谢恪脚步一顿,就见谢之遥听完那人说得话,立时摆了摆手,竟打出一个收兵回营的手势来。
谢恪当时就不干了。
他回身两步,径直将指挥若定的谢之遥拉了个踉跄,拽到了府门前,这才道:“做什么?要走?”
谢之遥满脸莫名其妙,却还是微微躬身道:“太子殿下谕旨,召臣等回宫待命。”
谢恪微微抬起眼眸,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这些天蒙在府里,消息较以往闭塞些,很多事只能靠猜测。
东宫的人撤走,至少说明一个事实。
皇帝回来了,甚或者,太子遇刺之事已然定下一个基本的论调。
谢恪脸上浮现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容色来,拉住谢之遥不让走:“本王这王府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既已来了多日,不如留下再待两天。”
谢之遥:……
谢恪脸色沉沉的回了自己的主院,晋王府外的东宫近卫除了首领皆撤得干干净净,许多原本死活递不进王府的消息也终于递了进来。
晋王身边的大太监许文由拿着一叠信笺,先紧着紧要的给晋王念:“昨日陛下去了一趟皇家别苑,见了太子殿下一面,回宫后传了刑部尚书,陈子悦今日在他的刑部衙门里,查的全是原吏部侍郎郭羡与此事的关联。”
“今日一早,太子殿下便传令诸率卫了,府内府外东宫的人手,已然尽数撤出。”
谢恪长长的舒了口气。
“还真没看出来……”他道,“我这太子哥哥,还是个重诺之人。”
他这声哥哥,倒比从前明面上喊得亲亲热热的皇兄亲切太多了。
谢恪陪太子演这一场戏,实则冒了极大的风险。
虽然早与太子达成默契,要将端王所做之事尽数还在他头上,但抢先背锅的,终究还是谢恪。
虽然端王狡诈,但太子就是个好东西吗?
若是太子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回击端王了,而是想顺势弄死他可怎么办?
如果不是已然身在局中,自己的命脉又捏在太子手里,谢恪才不陪太子演这一场。
许文由还要再念,谢恪无所谓的摆摆手:“不听了,不重要。你找人看好谢之遥,吃穿上不用苛待,但也万万不能让他跑了。”
许文由有些纳闷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忍不住道:“殿下,咱们把谢之遥看住了能有什么用?”
谢恪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当年庐山郡王因勾结南周被下狱,差点全家抄没,谢之遥之前与东宫毫无干系,不过去明德殿门口跪了半日,没过多久太子就出手将刑部查案的速度拖了下来。”
“而后,谢之遥以罪臣之子的身份入了诸率卫,没多久提了百户,如今已是千户,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甚至太子去一趟南疆,还不忘搜集证据替庐山郡王脱罪,如今人都已然放出来了。本王一直在想,他去南疆……是不是为了谢之遥?”
许文由大受震撼。
晋王这些话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想想谢之遥的容貌身段,就更有道理了。
只不过,若这话为真,您扣下太子殿下心尖上的人,为了什么?
谢恪却根本不管他脸上的精彩纷呈,拍了拍桌案:“拿笔墨来。”
许文由咽下心头的震惊,强自去拿了笔墨出来,在晋王数日不曾动过的桌案上布置好。
谢恪想着自己的推断,越发觉得有理,却又不能说给旁人听,只得对着许文由神采飞扬的开口:“本王要给太子写绑……交换信!”
“要想把人带回去,拿宁寻来换!”
第78章 反悔……也晚了。……
天色已晚, 秦烨在自己府上待了一晚。待到第二日起身,又被陆言和拉着处理了些搁置许久的府中杂务,再回皇家别苑时,已近申正时分。
屋外守着的近卫早已习惯了这位公爷来去如风不爱走门的情形, 眼观鼻鼻观心的只当半点没瞧见。
主屋内, 谢恒如寻常时候一样坐在坐塌上, 手中握着一卷薄薄的书册, 这模样维持了许久, 手中的书册却始终不曾翻上一页。
秦烨昨夜去了便歇下, 不再往来折腾以免引人注目, 是他两早就商量好的。今早起身时事务缠身, 一时赶不回也是意料中事。
但他就是难以抑制的挂念。
这心神不宁的状态在听到弦窗微动的霎那间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好整以暇的悠闲。
秦烨故意折腾出点动静来,就是怕惊着了太子, 可瞧见他这安之若素的模样, 心底又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情绪来。
他上前两步, 信手将太子手中的书册抽了出来, 声音低低的道:“我回来了。”
秦烨平素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这时却是一脸凝重,显出十足明显的情绪不高来。
谢恒瞧着他一幅神色微沉的模样,手上握着书册的力道立时便松了,由着他抽了出去,关切道:“怎么了?”
“我让人盯着定国公府了, 除了那姓梁的太医之外再无旁人出入, 府中也并无大的喧闹,他皱着眉回想了片刻,这才问, “应当……没有什么大碍吧?”
谢恒还真不知道,自己也有因为一个太医而放心不下的一天。
明明知道皇帝不可能在此时动手,也知道秦烨不可能束手待毙,却还是吩咐了人下去仔细盯着,自己夜不能寐了大半宿,直到听到梁太医出了府门的消息,这才勉强睡去。
秦烨努力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摇了摇头叹气道:“那位梁太医替陛下传话,说我既然身体尚可,五日后太极殿小朝会,要商议出兵南周之事,让我务必到场。”
他轻轻哼了一声,对太医院指鹿为马的本事很是鄙夷:“睁眼说瞎话。”
谢恒眉眼微凝。
南周这些日子的确异动频频,这他是知道的。
南周新君大肆操练新军打造兵器,在皇宫中多次召见军中悍将密探,所图为何不问可知。
可要说皇帝因为这个就想动刀兵,谢恒一万个不信。
皇帝回京才几天?听说今早宫中又传了太医,晋王刚放出来不到一天,端王的事刑部还在查,他有这个挥师南下的心力?
若攻打南周是假,那皇帝派这个太医来是为什么?
谢恒眼底已然掠过一丝淡淡的寒意:“这小朝会之事,我不知情,国舅与理政堂也未曾递话出来,就怕兴兵南周是假,召你入宫是真。”
他说得平淡,语气里却带了几分难以忽略的肃杀,与朝野传闻懦弱无能的太子殿下相距十万八千里。
秦烨反倒是笑了,俊美冷峻的面容上如春雪初融,一派温柔和煦。
他笑够了,这才动作极轻俯下身子,亲了亲身边人的唇角。
那亲吻一触即离,却带了点温热的触感与脉脉情意,轻而易举的化解了谢恒心中凌冽的寒意。
谢恒心底那点杀意刚一升起,就被人磨蹭着消弭了。
秦烨挨紧了些,微微拧眉的动作瞧着有点委屈:“去岁回京若是安安分分待在府里倒也罢了,偏偏毫不收敛的退了殿下的婚事,还又罔顾圣意自请回了南疆,如今太极殿中的那位接连吐血,瞧着不是长久之相,只怕是不想留着我了。”
分明是利刃高悬、兔死狗烹的事实,偏偏在他嘴里说出来,毫无迫在眉睫的紧迫,像是寻常夫妻闲谈时偶尔提及乡下来打秋风的亲戚一样不打紧。
埋怨之余,竟带着点极亲密婉转的旖旎。
谢恒眨了眨眼睛,望着一边诉苦一边将手臂揽上来的身边人,半点没有抗拒。
耳病厮磨间,他蹭了蹭身边的人轻声道:“他留不得你,你想怎么办?”
秦烨将心上人抱了个满怀,心中被慰藉的几乎满足,昨夜那点对皇帝几乎不起波澜的怨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时根本转不动脑子。
好半晌,他才勉强从一片混沌中捋清思绪,含含糊糊的道:“他安插进来的那两个人,这些日子都尾巴都收得紧,轻易不与人交际……”
“不过陆言和盯得紧,回报说那位回宫前一人,这两人中有一人出了一趟府,取了些东西回来。”
他低低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慢悠悠的:“或许太极殿那位改了主意,觉得这慢性之药太火缓慢,想一剂药给我个痛快。又或许,他实在顾忌我这身武功,又不想将事情弄得太难堪,弄了些软筋散功的药来,要在五日后做个了结。”
皇帝原本大概是不着急的,但前些日子吐了那么些血,或许就不得不提前考虑起身后事来。
不论是为了自己江山千秋万代,还是为了史书上不沾染上弑杀亲子的污名。
虽只是初秋,屋中的温度算得适宜,又在一个几乎火热的怀抱里,谢恒的心底还是一点点的冷下来。
他几乎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将这样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写意?
他心里有些涩涩的干痛,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犹豫了半晌,终于轻轻回抱了过去,想要说点什么,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秦烨一番话才说到一半,情绪还未曾酝酿好,不料太子突然动作,始料未及之下向后微仰,两人便一同跌在了坐塌上。
四目相触,谢恒有些羞恼,又有几分嫌弃自己的笨拙,轻启唇齿还没出言,却又察觉到了点不对劲。
有的人嘴上洒脱如风,脸上委委屈屈,私下里……
硬得难受。
谢恒心里的那点歉疚心疼宛如被狗啃了,一缕散乱的发丝低垂而下,他也顾不得去别,就这么望着他:“秦、煜、之!”
秦烨被他看破心里那点念头,反倒又低低笑出声,语调轻缓的道:“臣又没说假话。”
他宛如偷了腥的猫一样,顺势懒洋洋的靠住,脸上竟有几分奸计得逞似的得意,没什么气力的竖起四根手指:“臣适才所言字字为真,还望殿下……”
“明鉴。”
察觉到不同意味的谢恒耳尖一红,毫无杀伤力的瞪了他一眼。
这人多少年没在他面前守着这点破规矩了,反倒是如今捡起那个臣字来。
若不是眼下场景,兴许还有纯良之人能信他秦烨是个忠臣孝子。
秦烨没了顾忌,翻身而起,顺手将半坐起身子的太子殿下重又按了下去。
“利刃悬颈了都……”他道,“不能让臣牡丹花下死一遭吗?”
他没头没脑的亲了下去,又将这些日子来精研的种种技巧抛在一旁,毫无花假,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再分开的时候,谢恒轻轻喘着气,脑中同样被情丨色两字充斥满了,几乎塞不下旁的东西。
眼前这人憋得难受,他难道就好过?
他望了望窗外尚早的天色,心下暗道了一句荒唐,说出口的话却南辕北辙。
“本来想着……”他边喘丨息边觉得自己栽了,很明显的沉默了一下。
谢恒前世的家教有些古板严苛,他骨子里,是颇有几分被礼仪教条给框住了的。
对待敌人可以不择手段,处境艰难可以临机应变,但对待心爱之人……总要循规蹈矩,发乎情止于礼吧?
他一直想着,等解决掉眼前的一切,真的走完三书六礼朝野皆知,秦烨入他房中再不用翻墙而是走正门的那一天,再……
行这欢愉之事。
可眼下这场景……
谢恒咬了咬牙,强自将满脑的‘于礼不合’‘白日宣x’给轰出脑海,顺从了自己心底也一直雀跃着的念头。
他望着头顶描着繁复花纹的屋顶,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随你。”他道。
秦烨脑中一直固守的那点清明终于被他那短短的两个字给轰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那只蛰伏许久、垂涎欲滴的野兽。
他猛地又亲了亲谢恒。
“殿下,金口玉言。”
“反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