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监察御史漂亮的眼睛很冷漠。高官们迟早会知道他的身份。开头不知后来也知道了。一国元帅与内阁丞相都是同等级别的朝廷权力中枢。当他派人来找他探求合作时,他便决定与他结盟。交出镜王。墨纪雅这个江湖人不知,官场上的纵横捭阖、欺诈诳骗更胜于江湖多倍。
美貌傲娇的小总管骤然变成了深沉笃定的朝廷高官。他并不打算与他做朋友。李芙看人很准,风离天太执拗,极端。爱上人是极端,恨上人也极端。他爱上恨上谁都是灾难。
“风帅记住答应过我的,不会杀了李芙。”张监察话语含威,告诫着风帅。
“我不会杀他,除非我死。张大人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跟着小镜王半年,你觉得他怎么样?”
……你喜欢上狗屎就觉得天下人都要抢狗屎了?!张御史的手按在刀柄:“一个有野心的诸侯罢了。天下到处都是。”
“那我就放心了。镜王最善于拉拢人心。像有鬼魅之力能蛊惑住身边人。你是第一个冷心冷血不为他所动的人,我佩服你。我不希望监察御史也变成他的猎物,那他就难对付了……”风帅带着嘲讽告辞了。
监察御史怒哼一声扬鞭离去。他放马直入雪原,才舒展了心情。风离天说对了,他感觉到他在失控。越界了。他不该张口请风离天留下小镜王的性命。他该把罪犯带回京城秉公处理。风离天该主动得找他要干爹。他们都在这片诡谲的大海中乱来了。他不知不觉得为他寻找出路,把他送给了能使他活命的人。
他是一只到处织网的毒蜘蛛,网着飞过他的虫蛾鸟雀。用哭嚎、哀求、威胁杀人、用爱情用身体等各种法子去达到目的。他只是逃得最快。
只是他做对了吗?
雪城连着雪山,如同人们空荡无垠的心。
雪山坳里有一群人正在激烈打斗。人数少的一方是十多名矫健的藕青色轻衣汉子,另一方是六、七十人的白盔北方军。雪地上像一团青龙卷风卷起了朵朵白雪。藕青衣汉子们击倒了北方军。赵侠臣向着浩月招手:“张兄,我替你打扫了街道。”
风离天还是不放心派人来杀他。魔域元帅得比魔人们更凶残,才能成为雪原霸主。几位银刀太保杀尽了剩余的北方军后。他们骑马并佩而行,准备回京城。
“该死的北方军,跟魔人一个德性。有时候他们就是魔人。”赵侠臣埋了两位战死的锦衣卫兄弟后,破口大骂。
浩月回首眺望了下白茫茫天地里只剩下一点灰影子的雪片城:“你说,他会遵守诺言放过镜王吗?”
“小镜王就是个疯子,风离天离疯也不远了。他们两个一块死在北域不更好?风离天也不会偏向我们的。他是圣人的人。而圣人怀疑任何人。”
“他会杀掉墨纪雅吗?”
“墨小朋友是李芙的继承人,他不杀他就不能名正言顺得继承济难海。他的命不好。只是小墨是个天姿平平的少年,镜王为什么会让他当继承人呢?”两人相望一眼。
浩月心中恹恹的。那个大大咧咧的蓝衫少年,藏在祈蓝山潮上寺的僧房里偷看他的情景还在昨日。就要死了吗?监察御史蹙眉凝神的面孔倒映在路旁的冰山冰块上,美丽忧郁。他救不了所有人。
小镜王如果知道他逃走了,会有什么反应?明珠知道了会做何感想呢。他们会后悔没有识人之术吧。所以他眼瞎了,镜王又会假腥腥得狂嚎打滚一场吧。这……
“放心。他那种乌黑的烂人能在风离天手下活下去的。你以为他真得不投降风帅吗?不可能,他会想尽办法跟风离天要好处,最后跟他媾和混成一势。长乐君他都能应付,风离天更不在话下。他天生就爱在污黑泥潭里打滚。”赵侠臣道。
浩月的心一抽搐。他担心他的样子这么明显了?连赵侠臣都在安慰他了。不,他不是在担心他,他只是想起了听他们转述的明珠的话:“——你把他当做什么人,他变成什么人了。你把他当父亲敬,他就会变成父亲;把他当师父畏,他会令你更畏惧;你把他当仇人么,他就会是你最大的仇人……
——如果把他当做好人,他就是个好人了吧!
浩月的心无可抑制的疼痛起来。
第三十四章 不降
雪片城的地牢里人影恍恍。军卒们正在拷打着囚犯。他们用了很多种酷刑,杖责鞭打剥皮断骨,凌辱讽刺游街示众,就差没把小镜王凌迟车裂了。最后还打断了他一条腿,他也未投降。
风离天亲自持鞭鞭打他。小镜王被打得满身是伤,还不忘了嘲讽他:“这都是我的错。小时候我就教你忠孝仁义,还是没有教会。”
他命人在他脸上刺字,以报昔日的刺字之辱。小镜王也不在乎,“丑点无所谓。男人只要有权势便成。我与天下神医交好,随时能换张美男子的脸。你想羞辱便羞辱吧,旁人看到也都知道是不孝子在忤逆。”
还有最恶劣的法子。找一等最龌龊的街头烂人凌辱强/暴他。人人都低估了镜王的厚脸皮。“跟男人上床,很无耻还是很爽的。我不介意满身大汉。曲神医也说过我缺精壮男人。我觉得你把我和男人脱光捆在一起挂在城头示众,才更有效果。叫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怎么样寡廉鲜耻的混蛋。”
投鼠忌器。风离天、明珠、陌龙城等一干义子们是器。他是鼠。
他也十恶俱全,百毒不侵。一个妖魔就盖过了整个北方军。
军卒们用了更多酷厉手法折磨他,他却嬉笑怒骂或者干脆晕倒,与之顽抗。最终连冷血的北方军兵卒都佩服起他了。这人比魔人俘虏更耐打。他真的不降。
同时被关押的墨纪雅都受不了:“义父,您就跟他说一声投降吧,别再受罪了。”
他也不降。
风离天退到一旁满是疑惑。他印像中的李芙是最贪生怕死的。怕死怕得近乎病态。也会见风使舵。现在却成了最死板耿直的蠢材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镜王。身体残败,精神旺盛,两只眼睛像地狱中的魔火,从衰弱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燃烧着他,也燃烧起别人。他被虐打凌辱得快死也不投降。
紫衣元帅大怒着攥紧铁剑:“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
小镜王仰起满是血污的脸:“你不敢。你不愿意。你舍不得。”
风离天扬剑就劈向了他。镜王的一丛头发与头皮应声而掉,血披下来。他又猛得控制住了怒意:“你想激我杀你?我偏偏不杀你,我就是要你投降。”
镜王很狼狈,几日的拷打仿佛成了数十年的噩梦,摧毁了他的尊严与身体。他的心态却依然高高在上:“你还是你。太自傲,一旦有人不优待你,你就要毁灭他。你又太缺爱,偶尔发现爱便紧紧得抓住稻草。也不管那一根稻草能否撑起你的心。我不是稻草,也撑不起你的心。你就恼羞成怒与魔人勾结要杀我。你杀我,是为了打破你心中的壁垒与弱点,就再无敌手。可惜,我不是你的垫脚石。”
这一番话直冲心臆。元帅不自主得打着寒战。他是阶下囚,他是胜利者,他却有种被他吊打的挫败感:“李芙,你总是能发现他人的弱点。对,我就是外忠内奸的小人。但我真心地想与你共存,我求着与你共存。你拒绝了。”
“我违背不了心。你也违背不了你的心。你只是想超越巨山和屏障。”
“我不杀你,你也会死在别人手下。”
“我若投降于你也会死。不是外人来杀我,是我杀自己。”
他们久久得瞪着对方不语了。话深奥,却都听懂了。风离天的意思是他不杀他,作死的他也会死在别人手里。小镜王则说他若投降他,过不了心里那关,会憎恶自己而死。由此他二人无法共存在一片天空下。
气氛压抑得使地牢里的人们都喘不上气了。
风离天转瞬间又变了。狂燥与暴怒消失,只余下了深沉冷静。他命人把他松绑,亲自用热巾帮他擦干脸上的血污,扶起他平视着他。
小镜王睁着雾蒙蒙的黑眼睛看他。
风离天的神色是备受屈辱又自我憎恶着:“好。你能经得起军卒打杀也不投降。我小看你了。而你不降的原因是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猜对了。我是不会杀你,我舍不得杀。我从小时候就很仰慕你,很喜欢你。”
他又羞愧又厌恶,满面狰狞。被迫着向敌人剖白内心真屈辱。他以为他一辈子都说不出这话的,却说了。他的手按着他的胸口,手的温度使他感觉到了他的疯狂与迷乱:“李芙,我最喜欢你了!我不服的是,我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你为什么选择了陌龙城,不选择我?你控制人心算无遗策。你知道,当年你只要勾勾手指头,我就会给你卖命一辈子!你却远离了我。为什么?你跟我说句真心话。”
一句话从多年前追问到现在,“为什么不是我?!”我那么爱你!
小镜王沉默了。他不怕他跟他玩虐杀,可以当做敌人硬抗。他若是跟他说真心话他有点受不住了。多年的游戏人间,他以为他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花花公子。这人跟他谈真感情是要他的命啊。
他累了。十多年的恩仇纠葛使他精疲力竭,多日殴打也使他内心虚弱。他决定说点话:“你想多了。我对你从无蔑视之意,我对义子们都一视同仁。”
他难得真诚、老实又坦然地说:“人人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其实大家都是凡人。一,你太认真了,我却不认真,我们走不了一条道。如果你不是这般强求,我们的关系会更亲近些。二,我收养义子教会他们本事,他们长大成人后为我所用数年。这很公平!我从未强迫别人为我卖命,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我问心无愧。三,我对感情天生放浪,只求随心所欲。不求被束缚。我的感情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公平’、‘问心无愧’、‘感情随心’,这就是我李芙的人生准则。任何人也改变不了我。你也不行。”
他的话语亦真亦假,似调侃似真心,神态又轻浮又沉重。却如同巨雷炸在人们心头。压抑得所有人都变得渺小变成了粉末。
风离天的脑子砰砰得跳着疼,万念俱灰。是的。明珠说过,你把他当什么人,他就是什么人了。他是根椐人们的不同来区别对待他们的。他太认真,他就远离。他选择了他就会背上最沉重的包袱。
他也未强迫任何人。陌龙城是喜欢他的。十六岁的懵懂少年怎么会不喜欢一个才华横溢、风流犀利的英俊年青人呢。陌龙城与他一样都爱上了最年轻锐利的他。陌是大家公子,知进退,他不会强迫师父只爱他一人。风离天太穷,太认真,太渴望出人投地,他这种人连感情都必须是最好,最纯,最热烈专一的。对方必须以同样纯粹的爱回报他。
——他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年轻元帅的心情如九天瀑布跌落悬崖。眼里发潮,心发堵。早有预料但听他亲口说出这句话。还是觉得如坠深渊。
他稳住情绪,定下心,像是孤独得与凌空砸下的重山相抗衡:“那你跟我说,以前你曾经对我有过感情吗?”
小镜王一语不发。他霍然明白。有。但不能。他爱控制别人,更爱控制自己。他严厉得控制着自己不陷入他的沼泽。
风离天觉得天塌地陷。为他少年时苦苦追求而追不上的东西,为这十多年无着落的却暗中存在的爱而崩溃泪下。“我明白了。我不想再提过去,我能改变以后。李芙。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我已是一国元帅,坐拥魔域。我也打败了你,可以向你提条件了。我要你以后跟我走,专心喜欢我。我就将过去一笔购销。你能做到吗?”
小镜王面色发苦。事情向着他最不愿的地方滑去。与风离天和解。不难。反而太容易了,太有吸引力了。他这些年累得快晕眩了。只要他点点头,他的爱他的命就唾手可得……只是……
风离天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血红眼睛瞪着他的眼,切齿道:“我起誓,你以后只要留在北域,我就向天帝担保你,让你平安渡日。再没有人能动你分毫。我还要给你建一个你想要的桃花源,让你以后都活得逍遥自在。”
镜王听到这句话,潮热的心如激雪袭面,猛然清醒。浑身都冰凉透了。他脱口大叫:“不行!我不投降。我也绝不会离开双城一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为什么要投降你?你别做梦了。”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风离天的神色大变,墨纪雅与众人都骇得一震。
小镜王变得愤怒无比:“你休想骗我投降。你也是想要我的命,我绝不会向你们……”
风离天浑身的血直涌向头顶,猛得站起举起铁剑便劈向了他:“——那你就去死吧!”
“噗”的一声,小镜王的脖颈中剑,鲜血喷溅。他捂住脖子摔飞了。军卒们大惊,墨纪雅大叫一声扑上前抱住了他。
镜王翻滚着,脖子上割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肉翻卷气管裂开,当下就喘不上气,他还愤怒地叫着:“不行……”之后就说不出话了。
人人大惊。墨纪雅伸手按住义父脖颈大叫:“你干了什么啊?你杀了他!”
风离天重重得喘息着,摇晃着身体。血剑“当啷”落地。脑子里还是嗡嗡鸣响。只翻腾着一句话。他果然是骗他的,还在同他耍心机!他还是不肯放弃南海,还是要钱、要城、要势、要控制他。他又一次得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