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兴奋地说着。突得抬眼,刀锋般的双眼在小镜王脸上划拉着:“我十二岁时便杀了二十余人。是不是很残忍?”
“不。”镜王声音梗了下才接道:“这是事到弦上,不得不发。也无人能评判他人做得正确与否。”
浩月冷哼一声,垂下眼睛遮住了锋芒。
他将关押他们的强人们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带着母亲逃了出来。漆黑的夜,男主人就站在贫民窟的小巷尽头,瞧着他直发笑:“你不是也能杀出来吗?你不是也有点男人样吗。这世界就是豺狼窝,你吃不下别的狼,就会被其它狼吃掉。你不吃人,人就吃你!你还杀出来得晚了。你受伤她受辱都是你害的。你还不是男人。”
为了培养狼性,他把他们丢弃了匪窝里。再之后,他的父亲也未派人去杀强盗为他们复仇。直到他成年后自己去追杀他们报了仇。
这件事的后果是,少年开启了一条敢杀人、敢杀掉任何阻碍者的路。他的母亲因为受辱惊吓,不久后去世了。他那时对母亲说,被匪人掳走受辱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也不用告诉父亲。父亲是个傲慢自大的男人,他不会原谅母亲的失贞。但柔弱的母亲忧郁而终。从此后他放下了所有的牵挂,离开故乡,加入了锦衣卫。也许只有在男人成堆的血腥军伍里,他才能学成个真正男人。才能把他当年对他的蔑视与愤怒通通还给父亲。
这么多年,无论他是因锦衣太保有了权势,还是因为秘密监察能暗控天下,他依然觉得父亲的怨恨目光牢牢钉在他的背上。“你还是个男人吗?都是因为你太废物了,你受重伤,她受污辱,都是你害的。这就是你们的命。”
冷漠刻薄的言语深深得伤着他的心。
什么仇,什么命。都是他看不起他的借口。他觉得胸口熊熊燃烧着一把火。怎么也熄不了了!他不是想让他做个男子汉吗?他就做个让他看看。
父亲看透了他的内心:“好啊。你还敢恨。这种恨也许能使你变成废物,也许能让你更有力量。等你变成真正的男人再来挑战我吧。”
镜王微微打了个寒战。浩月的手指狠狠钳住了他的手,两只眼睛紧勾勾地盯着他的脸。镜王觉得他如果有一丝轻视他的神情,他就会握碎他的手。镜王勉强地笑笑。
“听明白了吧。我的母亲是个供客人发泄的伎女,无意中与醉酒男主人过了一夜,便生下我。我从来就不讨家主欢心。我们在出府别居时遭遇过不长眼的匪人。他们侮辱了母亲与我。我那时候便不干净了。我十二岁时便开始杀人。第一次便杀了一院子二十多个匪人。之后干过的阴暗事罄竹难书。你是天下镜王,高傲自矜。又被那群男人们追捧着。现在你知道了我的事。该如何看我呢?”
“你所喜爱的光彩夺目又天真倔强的美少年,私下却有这么多肮脏龌龊事。是一个懦弱肮脏的怪物。你会大失所望了吧?”
他猛得扬起银刀掷出了山洞。铮的一声,银刀插/入了黑岩石。
镜王的脸色也有点变。
浩月的眼很毒。镜王外表赖痞,内心却很傲慢。自觉得天生高人一等。他身旁的人也像鬼迷了心窍似得认为他高人一等。他们保护他、帮助他、还争风吃醋地争夺他。他看似到处鬼混,前男友们却个个非富即贵,或者是人间出名的大英雄邪教教主。明珠也说过他眼光高绝,只爱英雄豪杰和聪明的贵公子。他从不跟真正下层的男人胡搞。
而他现在最看重的,抛弃过去一起过苦日子的美少年竟然有这么黑的底。
太讽刺了。看似世俗的男人在感情上有洁癖,外表光鲜的纯情美少年却是不干不净的,高岭之花变成了池塘里的黑藕。
镜王听不下去了,心疼他:“无仇不父子,无怨不夫妻。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一对浮浅的父母拖累了。”
浩月的手变得和缓了:“好,你没有瞧不起我。我就放心了。”
他忍住了心里的话。还没完。直到现在他也未原谅父亲,还在到处寻找着变成真正男人的方法。他还够像男人。也许他永远都找不到了吧。也赢不了父亲了吧。
第五十九章 废太子
“那你呢?”美少年不依不饶地问。他对他交了底,他呢?他敢敷衍他他不会放过他。
小镜王愣住了。很快的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有点仓促又体贴地转了话题:“那轮到我说了。每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知道天帝最担忧的是什么吗?天帝最担忧的是别人非议他,说他的江山来之不明。”
浩月也是刚刚才从刘纯那里得知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救药,经常自己找死,总是跟朝廷过不去?”镜王微笑着问他。
浩月未接话。他捡回了银刀。刀是他最好的朋友,比人好多了。他舍不得丢弃它。
“他的江山来得太不容易了。一位草莽豪杰打了三十多年的仗,励精图治、几死几生得才取得的天下。民众们并未对他的道德要求太高。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打败前朝陈朝皇室和各路反王们,必须是施行雷霆手段,不能以菩萨心肠面对天下的。”
“他先是征伐各地乡野,而后抢占了府城,再击败了各路叛军,最后才包围了旧皇都‘神州’夺取了天下。当时,他甩开另一位匪王抢先包围了京城,要先入城称帝。那时候神州城内还有数万名陈朝旧皇族、大臣和百万城民。被誉为九朝古都。他派人昭告天下,不打算把这锦绣河山毁于战火,命令前朝皇室献城投降,他就饶恕了满城皇族与民众的命。他还派了前朝大将去劝降,就是神州的千年世家郑家。郑家与前朝皇族大臣们谈判,前朝皇室终于同意了开城投降。两派人不战易朝,保护了天下百姓和神州。人们皆大欢喜。”
“但是,天帝带兵进了神州却未守诺言。他施行了‘十日屠杀’。人马在神州连杀了十日十夜。旧皇都赤壁千里。六千年传承的华夏古都变成了人间地狱。数千年积累的财富、人民与文明也毁于一旦。他把陈朝数万旧皇族、官员和城民们都屠戮殆尽,才出了那口恶气。他杀掉与他争夺天下的匪王反叛军还有情可原,把已投降的陈朝皇室民众都杀掉却杀之不善,全天下都知道了他是位心胸狭隘,推故不纳的血腥魔王。”
“前朝的陈姓皇帝发现了他在欺骗他。一怒之下在自杀前将传国玉玺和氏壁藏匿了,并诅咒发誓,‘姬成天将永远得不到传国玉玺,永远是谋朝篡位。他将一世而亡。”
浩月的眼光落到了一旁包袱里的碧绿和氏璧。镜王平静地阖首:“因此他平生最想要的东西就是传国玉玺。想要名正言顺地成为华夏天子。”
他淡然地盯着山洞外飘零的雪花,幽幽说:“天帝的出尔反尔也激怒了天下人。他在紫京建立起紫庆王朝,天下还持续着小股骚乱,他只好继续去征伐各地去打击叛军们。最终连铁血悍战也后悔了。他发布圣旨说,是属下自作主张得进行十日大屠,并处罚杀死了一大批武将。才平息下此事。”
“他必须弥补他犯下的错。那时候前朝皇族已经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人们称他为废太子。他便命人把他封为侯爵养在了神州城内。”
镜王的眼睛深沉,比满天大雪和黑色苍穹更黑黯,像一团吸尽人间光芒与灵魂的大黑洞:“你可以想到那是一个怎样的局面。古有乐不思蜀的刘后主,今有忘了前朝的陈朝废太子。他就是一个展现天帝仁慈的傀儡。不过得了性命,也就磕磕碰碰地活到了成年。”
浩月的眼里满是惨烈,心快乍裂了。他后悔听了。小镜王悲天悯人地瞧他:“从此后,你也得背负着这种不美好的真实了。这世上的真谪就是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撕碎了暴露在朗朗晴天下。”
不……
小镜王收回了眼光望向洞穴之顶:“我小的时候非常早慧。四、五岁时便有了记忆。我很小时候便觉得奇怪,为何我的家庭与他人不同。同胡同的小伙伴们,一些侍卫奴仆的孩子们的家庭也与众不同。我的父亲是个画师,在翰林图画院以丹青为生。他画的山水风景画名声极大,是民间朝中很有名气的名画家。也有个小爵位。但他性格懦弱,从不与人争执。对任何人、同僚、下人都笑脸相迎,连家里的佣人厨子都敢欺负他。以至于到最后那些人都不欺负他了。太无趣。”
“我的母亲是位奴仆之女,外貌普通性情也粗枝大叶。她对我父亲不是很尊重,经常与他争吵打骂,活脱脱的像个泼妇。父亲总是忍让她。我都怀疑父亲为什么会娶那个没有姿色又不贤惠的女人。他没什么大志向,每日里就是吃喝画画,再与母亲争吵。他却很疼爱我。那时我的叔叔与祖父他们都早死了,二十多岁成亲生下孩子后便早早去世了,孩子也经常夭折。我们这一族人丁调零。仅剩下我们这一家。我的父亲有个毛病,胆小儒弱至极。他身体康健却吃得很少,很消瘦。怕与人争执,每次都令别人欺压我们家。他也怕出门,每年朝庭大祭春节时,或圣人南巡时,郑大人都命令他们这些宫廷画师去日坛或去宫里作画庆祝。他都怕得要死,回到家都要大病一场。”
“我们家是个小候府。有个很小的三重院落。从这头走到那头有十余丈,再从左边走到另外一边也有二十余丈。四面高墙中央天井逼仄。犹如围城。我出生在里面,很少外出,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被城墙包围住的囚徒。我们家有很多侍卫仆从,但他们不像是保护我们的。我有一次淘气冲撞了一名仆从,他凶恶得打了我一个巴掌,‘兔崽子死到临头还敢作怪?’我吓得不敢作声。他的表情是那么得狰狞恐怖。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们不是来服侍我们的,是我们的敌人。”
“每年春节大祭,天帝都会巡行神州,都会举办盛宴款待文武百官。也会命令翰林院的才子诗人画家们带着家眷去正愉园献诗画庆贺。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大病一场默默流泪,母亲则是疯狂得跟他厮打谩骂。家里不得安宁。”
“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五岁时新春大祭,承蒙郑家的关照,令我陪着父母去宫殿里迎接南巡神州的天帝,我才知道发现了什么。”
镜王猛得呼吸了下。脸色憋得煞白。浩月忙把酒壶递给他,他接过喝了一口,拼力压住了喉咙处的腥甜。猛喘了几下平息心情:“我才知道那春祭庆典是什么。全体官员都向华夏的创世古神炎黄二帝,和姬姓的护国神跪拜。而我的父母则主持春祭,他们赤裸上身披着羊皮,跪拜着天帝的祖先,刺心头血以祭真神,被用荆棘抽打着以示服从。前胸后背上全是血痕,像极了战俘与奴隶。母亲则更凄惨,她是一位仆妇之女,赤裸身体被天帝及他的文官武将们观赏侮辱。她不敢拒绝,只能用愤怒的眼光瞪视着她的丈夫,父亲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一群魑魅魍魉的大臣们在围观着他们大笑。”
“五岁的我看到这一幕吓呆了。郑秋山举着酒杯对我大笑,‘小皇孙,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就接替你父亲来主持春季,好好看着学着……”
“我只有五岁却醍醐灌顶似的明白了所有往事。那些以前不理解的全部了解了。为什么我们出不了破烂的候爵府,为什么家里主不似主仆不似仆,为什么父亲懦弱怕死,为什么母亲暴躁得像个泼妇。这疯狂可怖的十八层地狱在我的面前徐徐展开了。它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永远也忘不了了。”
“我的心里浮出重重怒火!在心里愤怒得发抖、大哭、狂燥。他们怎么敢这样对我的父母?!我要杀了他!杀了这群狂魔乱舞的妖魔!我庆幸自己只有五岁,还能靠着年小呆傻来逃避过可怕的场景。除了装傻,我也无法表现出任何心情。”
“春祭结束了,回到家里我就睡了。父亲母亲却没有睡,他们坐在我的床旁第一次没有相互得大吵打骂。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还在装睡。我的脑子整个迷糊了。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们,我怕我张口一问,他们都要羞愧而死了!
“我听到父亲喃喃说,‘不能再这样了,阿芙不应该也活成这样子。如果他将来非得变成我的样子我宁可他现在就死了。’他突然伸手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吓得睁眼嚎啕起来,母亲忙哭着推开他,紧紧抱起了我。
“我没死,日子一天天波澜不经地过去,父母变得更加憔悴。过了一个月,晚上我睡觉时,突然听到外间父母与一个陌生声音在谈话。我天生就心事重,睡得轻,走到门旁撩起门帘望过去。母亲张惶得站在大门后望风,室内父亲和一个穿白衣的年轻书生对坐谈话。我很惊讶,我从未在圈禁的小候府见过外人。
白衣书生细眉凤眼,清秀温和。他身材消瘦貌不出众,穿着一身简单白衣,却在黑黢黢的室内如珍珠般放出了高贵优雅的光晕。他回头看到我,走过来抱起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我才发现他不很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皱纹,黑发掺着银丝,面容带着永恒的忧郁。但他的眼睛又年轻又温暖,像夏日的一汪深谭。
他对我说:“阿芙,我叫艾白莲。你想跟我去念书学艺吗?”
我很惊讶。自作聪明地说:“我能学你躲过侍卫奴仆溜进来的功夫吗?”
他莞尔笑了:“小公子,你吃得了苦吗?武技都是旁门小道,我教你的是权衡得失、合从连衡、谋取天下的大道。可惜世事纷乱人心思定,不能再翻过这天了。我便教你怎么样去毁灭它。那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