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在腹内骂了一车轱辘的话,到底还是败下阵来。
此处被围的水泄不通,饶是他也没法在这里悄无人息地混进院里去,只得绕着房子走了一圈,这才找到一处墙,在后巷和另一处房子挨着,极高,看不到院落里的动静,所幸才没什么人。
余沙咬咬牙,看着这片墙壁,叹了半天的气,才看开了,准备从这进去。
此时,院落里面,关澜还在和花垂碧对峙。
花垂碧妖妖调调的,倒是眼力好,看出关澜身法似乎不俗,竟也不着急拿人,倒是与他攀谈起来。
“小郎君,这般好的相貌,不是漓江的吧。”
关澜身上有伤,不欲先动手,听到花垂碧问话,也不太想回。
他就是有点疑惑,这漓江有一个算一个,怎么都知道他是外面来的。
花垂碧见他不说话,倒也不在意,继续说:“小郎君既然是从外面来的,是行商?访亲?还是……”
他笑笑,把烟杆往嘴边稍稍一带,说:“是为了奔丧呢。”
关澜面上表情丝毫未动,倒是又更加疑惑了起来。
这漓江有一个算一个的,怎么都知道他是来给余少淼奔丧的。
难道他脸上写着字吗?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复花垂碧,那边的院墙却发出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声音极响。
花垂碧和关澜都偏头过去看。
须臾时间,那遭墙根底下乱糟糟的杂物堆,动了一动,再过一会儿,竟然钻出个人来。
余沙摔的有些头昏。这院墙也实在是太高了,轻功上墙倒还行,轻功下墙就有些为难,一时不慎滑了脚,就这么摔了下来。
身上倒是不太疼,大概没摔伤筋骨,就是头有点晕。
他挣扎半天,好容易把自己从哪杂物堆里拔出来,就落到两边人眼里。
一边是关澜,一边是花垂碧。
余沙眨眨眼,他也没想到真就这么寸,这院墙里边就是事发现场,一时呆住。
关澜见是他,气倒匀了些。花垂碧看在眼里,虽然并不认得余沙的脸,倒是觉得这二人应该有些关联,索性一同抓了。
他这厢还没下令,余沙却反应过来。
甭管现在是什么阵仗,他爬起来,直冲到关澜身边,把人护住,对着花垂碧开口。
“花公子,今日早起我家公子就不见了踪迹,原来是在您这里。您在凭春坊是何等的人物,怎么好和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过不去。”
他半点停顿都没有,上来就是这么一副抢白。花垂碧听了都乐了。这人义正言辞,态度不卑不亢,说得仿佛是自己拐卖良家妇男。虽然事情确实是这么个事情,但是毕竟他家的龟公还在地上躺着,实在是有些气焰嚣张。
这番情势,花垂碧乐归乐,但是也得问清楚事情,闻:“……你又是何人?”
余沙就是等他问这个,早就想好的话立刻说出了口:“我们是云柳巷里做客栈营生的。这是我家少爷,今早上起了些冲突,少爷便闹起脾气来,离家出走,不知怎的就到你们这里了。花公子,不若就当一场误会,不然公堂上闹起来,您脸上也不好看。”
花垂碧怎么不知道他说的是谎话,开口:“这人要是漓江本地的,怎么会谁也没见过?你说是本地良民,户籍呢?路引呢?”
余沙说:“少爷一直和老爷在外经商,今年早些时候外面犯了水灾,老爷就死在水患里了。少爷一个人费劲力气才回的漓江,你们没见过又有什么的?”
他越说越有底气,瞎话编的自己都信了:“又如何说什么户籍文书,如今天下且乱着呢!别说我们少爷,就是算上这整个凭春坊也不见得有几人家户籍文书俱全的?更别说这外面来的了?左右我们少爷是你们诓骗进来的,我这就要带人走。”
花垂碧被气笑了,刚还有些看关澜奇货可居的逗弄心态,这下被搅合得只想把这二人留下来收拾个痛快,开口:“我信你信口胡说呢?来人,把这二人一起捆了!”
余沙见状,出了王牌:“你要是不信,且去问问云柳巷的窈娘子!她与我家是邻居,必然是知道的!”
窈娘这两个字一出,花垂碧倒是皱了眉头,那些下人也收了动作,不确定地看了看花垂碧。
“我怕她?”花垂碧纠结半晌,还是从唇舌间挤出这句话来。
他这话出来,余沙还未动作,其余几个下人倒是先劝上了。
“公子,毕竟那位,是有李王府的交情的。”有人小声说。“要不,就去问问?”
花垂碧看他一眼,反手就把烟杆抽到那人脸上,那下人被抽的倒在地上,脸上一道明晃晃的血痕。
花垂碧抽了人,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正当余沙以为窈娘也不好使了的时候,花垂碧口风却变了。
“去叫。”他神色阴沉,说完,看向余沙和关澜:“你们就呆在这,确认了消息自会放人。”
说罢,他也不再看这里的情况,扭头走了。
余沙见他人走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毕竟是凭春坊的人,还是要看窈娘一二分的面子。
他这边放下心,却又突然被关澜握住了手臂。
余沙疑惑地转头过去看他,纵然他不觉得关澜会因为他解了围而感恩戴德,却也没想到再对上眼,这人表情会如此严肃。
“我有事要问你。”关澜捏着余沙的手臂,开口说。
第十八章
关澜的目光恳切,余沙被他这么看得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就过了一会儿,他就忽然变了个态度。
他心里有疑惑,就任由关澜给他拉进了屋子里。
进了屋,四处一片狼藉,角落里还有个昏迷不醒龟公打扮的人。
余沙看着那晕倒在地的人沉默片刻,开口问:“这是你弄的?”
“嗯。”关澜回答,并未把这些多放在心上。拉了个凳子,让余沙坐下。
余沙心说随便你吧,反正已经找了窈娘收拾烂摊子,于是很自然的问:“要问什么?”
关澜让他坐好了,自己在对面坐下,沉吟片刻,郑重地开口:“我信你,我想问你余少淼的事。”
这我信你三个字一出来,余沙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感觉,舒爽倒是有些,更多的还是别扭。实在是想不通怎么刚才还闹着要分道扬镳的人,这会儿又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于是他试探着开口,都有些口吃:“……你,你问?”
关澜直视着余沙的眼睛,开口:“我想问你,为什么漓江人会认为牡丹书院被迫为娼一事,是余少淼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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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阁中。
入了夜,湖心小筑第一时间上了灯,影影绰绰地看着里面的人在穿行活动。
余望陵这一日的公文已经看完了,正斜靠在窗边的塌上休息。他拿了本解闷的书看了两页,外间忽然一阵骚动。余望陵抬头看,是余断江来了。日(更{七衣[伶伍扒,扒伶九>龄-
余断江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还拿着本账簿,脸上气色也不好。余望陵看他样子就知道是什么事,随手把书放下,率先开了口:“怎么?外几处出事了?”
余断江没接话,直接把那账本摔在余望陵面前,神情严肃:“我问你,少淼之前是不是和关家互通过书信?内府里早有人把此事告知于你,结果你把消息压得死死的半分都没有透露。”说着余断江似乎是觉得这事荒唐,摇着头看着余望陵质问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处理了?如今书信直接摆在外院的书房里,谁都能看!如今是阁里动荡,又是办丧事,没人管到这头。回头要是出来,你怎么解释?”
“怎么还要我解释。”余望陵笑了一声:“那自然是他余少淼吃里扒外,长老院的人难道终于老糊涂了?看不出来?”
余断江闻言,立刻拍了一下桌面,力道颇重,斥责:“怎么说话呢?没有那几位长老支持,你现在能坐在这个位子上吗?我现在是找你问书信的事!他北上给关家说了什么,你清楚吗!”
余望陵瞟了一眼那些信件,说:“还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牡丹书院那些事,他指望那远在天边的管家来主持公道呢。”
余断江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然是因为这个,骂道:“这,这都过去四五年了,那书院人都没剩几个。他还惦记这个做什么?!”
余望陵又笑,像是觉得他这个父亲色厉内荏地可笑一样:“父亲,墨书当初把他从死里救出来,又养了他那个捡来的妹妹,这是有恩的。结果最后落了个人死楼塌的下场,李王府和长老院为了平事把事情往牡丹书院那边推得一干二净,又在民间把他推出去挡枪,换谁都会耿耿于怀。”
余断江似乎依旧不能完全接受这个说辞,开口:“那不过就是一间书院……”
“所以,拦什么呢?”余望陵接口:“拦了反倒像是此事不简单,金盏阁做贼心虚了。”
余断江的话被余望陵堵住,瞪了余望陵片刻,看出他是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只得重重叹了一口气, 甩袖走了。
余断江走了,项飞白才敢从边上走过来。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余断江离开的背影,低声问余望陵。
“阁主,为什么不同老阁主说实话呢?”
余望陵放下手里拿着的书,伸手在塌旁边的几案上拿了一枚棋子,在手里攥了攥。
漓江的夜里凉,月光也凉,棋子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在之间变得微不足道了起来。
不过是一间小小的书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教书先生,余少淼凭什么认为,这件事递给北境王府,关家会管。
除非她死得不那么简单。
“你当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半晌,余望陵开口:“他不过是以为,余少淼要给自己喊冤,要借关家的势夺权,来对付金盏阁罢了。”
余望陵手一松,那些攥住的棋子纷纷落在几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不明白,余少淼那个人,就算有人问到他跟前,也不会为自己开脱一个字的。”
凭春坊中,月一样的薄凉似水。
余沙忽然觉得自己衣服穿的太薄了,不然为什么关澜问了一句话,他会觉得冷。
他不是没想过关澜会问这个问题,但是他听到的时候,依旧是觉得,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刀,生生在他胸上弄出个血窟窿出来。
他当然可以解释,但是他解释什么呢。
死去的人还没有瞑目,活着的人也还在备受煎熬,余少淼已经是个死人,真的没必要再去计较他所谓的冤屈了。
余沙沉默了很久,他的沉默似乎说明了一种拒绝和默认。关澜看在眼里,也沉默下来。 半晌,他略微闭了闭眼,再睁开,却又是一片澄澈,也不再问了。
“……你不问了?”余沙察觉到他的改变,问了一句。
“不问了。”关澜说,“他不会做。”
余沙听了他这一句,忽然感觉胸口那把尖刀被抽了出去。徒留一个血洞,咻咻地进冷风。倒不是觉得凉,就是有些空。
“你怎么知晓他不会做。”余沙反过来问关澜了。
关澜说:“他做不出来。”
这话已经说得很白,其实关澜也并没有证据,他只是相信。又因为相信,所以反复说着这么一句看似是废话的话。
偏偏余沙平时聪明得很,这一分钟又出不来这个牛角尖了,一定要问到他答案,继续追问:“你又怎么知道?”
关澜八风不动,出口却还是废话:“我就是知道。”
为这人奔波几日,此前种种生气也好,争执也罢,到底只是气这人做事没有章程。然而此时此刻,余沙倒是有些货真价实的恼怒了。他知道这恼怒没有意义,是百分之一万的羞愤和迁怒,却还是忍不住发火。
“你又如何知道?!”他声音大了些,屋子里都有轻微的回响。“你知道他什么?!”
按关澜一贯的表现,余沙敢在余少淼之事上这样和他叫嚣,不说吵回去,至少也应该闭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可他现在看着余沙,却很有说下去的欲望。
“你不是在凶我。”他一针见血地点出余沙的色厉内荏,“你在恼怒什么?”
“我……”余沙被他噎住,实在是想不到继旬二之后,这世上还有第二个能这么轻易影响他情绪的人。
这感觉让人觉得不安。
“我……我……我没有恼怒。”余沙强行把情绪统统压了下去,强作正常:“只是因为听你说,感觉有些惊异罢了。”
他此刻的伪装浅薄的极易看出,关澜却也不戳破他。
他看了看余沙一眼,开口说:“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之前才不想说的。”
“我的确若干年没有见过他了,要说知道他什么人,确实也有些大言不惭。”
他神色忽然就有些悲伤,还是在介怀这么多年过去,再次见到余少却是见到尸首的事。
兴许有那么一些的可能,余少淼确实没死,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过得好与不好。
关澜动了一两分的情绪,便也觉得许多事没必要就这么藏着。左右眼前这人前后帮了这么多的忙,刚刚从那院墙上跌落下来,又扯了那么一通乱七八糟的话给他解围,虽然也并不需要,他可以打出去。
但他不是那么不识好歹的人。
想定了主意,关澜便开了口:“我与他有些渊源,觉得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什么渊源。”余沙追问。
从关澜出现开始,他就一直再盘算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又为什么对余少淼是这样的态度,仿佛全天下的事都没有他来的重要。
他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关澜肯开口,他的想解开这个疑惑。
退一万步说,真的与他无关,是记着顶着余少淼名号的别人,他也好早早死心,把关澜就这么丢开,再也不管,再也不想了。
余沙迫切地盯着关澜看,关澜略微回忆了一下,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十三年,许多细节都模糊成一团,唯有和余少淼相处的那些许细节在心里历久弥新,始终清晰如昨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