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知道今天自己是劝不住这位祖宗了,叹口气,招呼了丫头,让她去把司恩叫过来。
司恩到的倒快,手脚的衣服湿了些,一看就知道是路上赶的。进了屋看了陆画的情状,心下有了三分计较,拉过清歌悄声开口:“谁又惹着她了。”
清歌真的是叫苦不迭:“那北境来的郡主!真是天杀的,牡丹书院那些事漓江都没什么人提了,怎她一个北边来的知道?知道就算了,还跑来陆画面前分说些有的没的。平日就算了,今日不是王爷要来,这一会儿冲撞了可怎么办?!”
司恩比她镇定些:“你先去忙别的,能拖住多久算多久。这里我劝劝她。”
清歌哎了一声,带着几个小丫鬟下去布置了。
司恩看人走了,慢慢走到陆画旁边,挥退了给她梳头的丫鬟,自己拿了凳子,坐在了陆画旁边。
她沉默一会儿,伸手握住了陆画的手,细细地抚摸。
“哭吗?”她问。
陆画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
司恩摸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开口:“今天沐先生来了,我刚去见过。她还是那个问题,问我药给没给你。”
陆画听到这个总算有了反应,偏过头看她。屋子里点了一圈的火烛,烛光此时照在她眼里,犹如有火焰在跳动。
司恩看了看她,沉重的叹了口气:“画儿,仙儿,你非要这样吗。”
陆画依旧不说话,只是沉默却坚定地看着她。
司恩觉得喉咙发苦,看了陆画良久,总算是败下阵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
“蓝百灵的药,这就已经是最后一瓶了。”她淡淡地说,语气有些惨然:“这与我们自己做的不一样,我也不熟悉药理。你……你自己决定吧。”
陆画眼神看向那瓷瓶,伸手把它抓住了。
她把这瓶药放在了自己的袖筒里,偏过头去,再不看司恩。
司恩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
第五十八章
她们在外间说这着话,余沙和关澜在柜子里并不能一一听的分明,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余沙前面听着还跟着伤心,听到后面整个人都傻在了原地。
蓝百灵,沐窈,药,她们说的该不会是之前他从暗巷带回来的那瓶药?
沐窈以前不是说,那只是用来助兴的情药?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余沙心神大骇,关澜察觉到他情绪骤然剧烈起伏,十分不解,低声问:“怎么了?”
余沙哪还有心情回复他,心里一直被这骤然听闻的消息惊着了。
司恩那话又是什么意思,牡丹书院自己又在做些什么药?和极乐方有关系吗?
司恩,或者沐窈,到底有多少事没告诉他。
他心思不稳,正想出去问个清楚,却又听到外面传来个脚步声,有些沉重,不似那些女儿家的。声音却闷,不带水声,说明是双软底的鞋,这样的天气敢穿软鞋却没有水声,说明来人也许并不需要经常在外行走。
这是李王爷来了。
这步伐不仅慢,而且拖沓,他不年轻了。
眼袋垂在脸上,像是两处阴影,脸上沟壑纵横,头发亦花白了。走路时,步伐不仅慢,而且拖沓。眼神虽还亮,暗藏精光,却也浑浊不堪,犹如鱼目。
他左右看了下屋子里,慢悠悠地开口,是老人特有的节奏:“今日如何晚了。”
清歌跟在他后面,闻言立即俯下身子告罪:“原也只是寻常事务,只是今日世子殿下宴请北境的贵客,夫人又特要了司恩也去,这公子哥用了药,一个个不规矩起来,这才耽搁了。”
“哼。”李王爷冷哼一声:“我是老了,也不必拿出李达和菱云来压我。”
他这话带着杀意,他其实也不过是半百之年,只是年轻的时候就被酒色早早掏空了身子,所以老的也比别人格外快些。
他久居人上,十分有威仪,何况是在这小小的牡丹书院里。这威风一撒出来,屋子里跪倒了一片,单就陆画还坐着。
李王爷看着陆画开口:“你过来,跪下。”
陆画闻言身体就动了,十分顺从地走了过来,跪在李王爷面前。
李王爷伸出手摩挲她的下巴,把人的头抬起来了点。
陆画还是玉人似的一张脸,神色无悲无喜,看着格外让人有距离。此时换上了镶着红玛瑙的金簪,越发显得华贵逼人。
李王爷仔细摩挲了会儿,笑:“确实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么美。”
他话音刚落,就收回手,一脚踹了上去。
陆画被踹在胸口,当即倒在地上。头上的珠钗步摇碎了一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满屋子跪着的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李王爷的目光在陆画身上游移,慢慢伸出来一只脚,踩在了陆画脸上。
陆画的脸被踩的微微变形。李王爷的鞋是软底的,他其实控制着用力,这个举动侮辱的意图远大于其他。
“初二要穿珠幡,挂翠玉,为什么不戴,嗯?”李王爷缓声说:“被那帮小的扯断了?你就这么下贱,由着他们轻侮?”
他的脚渐渐用力,语气也严厉了起来:“我是怎么教你的,不可作喜,不可作悲。不可示弱,不可谄媚,亦不可气焰凌人。你是听不懂吗?”
陆画全程不发一词,任由他侮辱。
李王爷踩够了,这才放过她。对着其他的人说:“都下去吧。”
其他人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膝行着出去了。
洒金阁的三楼里,满室焰光跃动,只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
李王爷的态度突然就温和了下来,他亲自把陆画扶了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
他摸摸刚才自己踩红的地方,开口:“疼吗。”
陆画不说话,只是像座雕像似地坐在那。李王爷似乎是满意了,他慢慢地,抖抖索索地俯了上去。
“你真美,真美啊。”群七{衣零舞:八“八、舞九零
“我以前就记着你画的那佛像,那佛像表情真似个菩萨似的。”
“你也是菩萨,庙里的菩萨是木的,石头的,太无趣了,你是有血肉的。”
“菩萨啊,你渡我吧,你来渡我吧。”
关澜和余沙躲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余沙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
关澜在他忍无可忍的前一秒捕捉到了这狭小空间里的血味。
此时屋里有灯,灯光从缝隙中射出,关澜借着这光看清了余沙的脸。
唇被咬破了,一嘴的血。
关澜惊了一刹,瞬间反应了过来:“你想做什么。”
余沙此时脑子里混乱的很,他没想到竟然撞见这一幕。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见着就是另一回事。
“我要去找死,放手。”余沙开口,血腥气全涌了上来。
关澜看了看他,开口:“那就一起吧。”
说完,他也不在乎被人发现到底要怎么办,直接侧手一掌,把这暗阁的门连着柜门一起击破了。
两扇木质的门一起被破开,柜门顺着掌力被击飞出去,正巧打在屋中的檀木桌子上,发出惊天震响。
李王爷正在享人间极乐,没曾想遭逢此变,声音都惊得变了形。
“什么人?!!来人!!”
余沙一得了自由,脑子里全然没了理智,就想着要这老不休死。目光所及,正好是地上刚才从陆画头上掉下来的珠钗,信手就拿起一根,急冲往上,就要往李王爷的天灵盖上插。
李王爷骤然看到他逼身,目光大骇,当机立断,直接拽过陆画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余沙惊诧,手势却没法收回来了。
千钧一发之际,关澜错身出手,一手握住余沙的手,歇了他的力往旁边一拐,一边箭步上前,直点李王爷周身大穴。
那李王爷避之不及,被点了正着,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须臾之间,已然尘埃落定。
余沙还沉浸在险些伤了陆画的惊诧当中,略微喘着气。
他刚才那一刺是用了死力气的,被关澜顺势拐了方向,珠钗直直刺进了拔步床的床沿上,只剩个玛瑙的坠子露在外面。
关澜看了,还有心评价他:“力道不错。”
说完他又开口:“你冷静些,人若死在这里,你让牡丹书院的人怎么办。”
其实到此时,他尚且不知道这其中诸多因果。只是从余沙的诸多表现中明白余沙大约同这一屋子苦命的姑娘有什么关联。
他说了两句话,陆画本来在李王爷松了手之后就颓坐在一边。此刻听到关澜说话,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起身,从一旁散落的衣物里,摸出个瓷瓶。手抖着打开塞子,倒出些个药丸来。
她似乎是魔怔了似的,也不管关澜和余沙是不是在旁边,直接去摸李王爷的嘴,掰开,把药死死地往他喉咙里塞。
等了一会儿, 她好像感觉到那药确实是在李王爷的脖子里化成水流了进去,这才松了手,靠了回去。
她此时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眼神里却切切实实多了光彩,可那光彩却十分不祥,仿若油尽灯枯,回光返照。
余沙看着心下不安,迟疑着开口:“小画……你给他吃了什么?”
关澜却更关注别的地方:“我们是不是该先走了,刚才动静不小,马上会有人来。”
“不会的。”陆画闭了眼,接了这句话。
“护卫都在牡丹书院外面守着,动静再大,明早之前也不会有人来的。”
她这话说得实在是过于笃定,余沙不敢去想这话背后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不说话,陆画却先开口了。
“世子。”她对着关澜说:“烦请把李王爷带出去,洒金院二楼不会有值守的人,随意找个床放着就行。”
关澜看她一眼,又看余沙。
陆画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开口:“后续一应事务,自有我承担。”
关澜:“他若是死在这里,你会有麻烦。”
陆画笑了:“他不会死在这里。”
关澜再看她一眼,似是被她话里的笃定说服,开口:“好。”
他立即向前托住李王爷的身体离开拔步床,顺着楼梯,往二楼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陆画和余沙。
两个人一站一卧,相顾无言。
半晌,余沙才艰涩着开口:“小画,跟我走吧。”
第五十九章
陆画没说话,她就靠在那里,甚至连凌乱的衣服都懒得去拉一拉。
室内安静了许久,只有灯烛燃烧着,爆出灯花的声音。
余沙在这烛火的光芒下,默默看陆画的脸。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近的见过她了。
回忆起来,他和牡丹书院的交情,还是因为旬二。
那年她被牡丹书院收养。丁点大的丫头片子,没日没夜地哭号,就是要见他。沐窈当时没办法了,就差人去金盏阁讨人。
当时牡丹书院文坛上还算有些声望,还颇有几分脸面,金盏阁就放了他过来。
他那时候情况很不好,甚至比在暗巷的时候还要糟糕。所以不管是去金盏阁还是牡丹书院,都不太有所谓,整个人仿若风中之烛,那火光随时就能熄灭。
只是牡丹书院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当时旬二她们一个小院的,还有十来个女孩子,年岁有长有幼,不到年纪分院的都住在一起。陆画算是年纪大一些,对他这个外来客很是瞧不惯,常常伙同司恩一道捉弄他。
什么墨汁拌饭,放毛毛虫到他鞋里。这些小女孩捉弄起人来手段不比男孩高明到哪里,却唯独擅长装样撇清关系。他那个时候吃了半月的墨汁,才知道是谁捉弄的他。
揭破这个恶作剧的时候,沐窈当着他的面教训司恩和陆画。司恩那个时候年岁虽小,但是已经十分乖觉,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认罪态度良好的样子。
陆画倒是白长了副娇俏柔弱的面相,被抓住了小辫子还觉得有理的很,在那同沐窈争辩。
“一院的女孩,单他一个男的,不欺负他欺负谁?”
沐窈头疼,“先生是这么教你的?男的就能欺负了?”
“墨先生说的。”陆画振振有词:“说外面那些男人欺负妇孺,一是仗着力大,二是仗着无人相帮,既如此,他一个男的落到咱们院里,弱不经风又形单影只。欺负他难道不应当?”
沐窈惊叹陆画小小年纪就如此能说歪理,连夜又叫了墨书过来。
彼时墨书忙着修书,对这几个孩子的官司毫无兴趣,只托人带了句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沐窈照着样传话,念完了,又问陆画:“墨先生如此说,难道你不听?”
陆画尖酸刻薄得很,当即反驳:“难道那欺负妻子的人就想被欺负了?难道那些买卖儿女的人就想被人买卖了?墨先生说的不对!世人都是豺狼,便应该学着用豺狼的方法去对待他们!”
沐窈头疼,只得又传了一句话。
过了片刻,墨书的话带到了。
沐窈看那纸条,心道坏了,墨书肯定是觉得这边的事烦,故意选了这个来骂人。
陆画不知自己马上要被教训,还在那边起哄,问:“怎么?墨先生说什么了?”
沐窈扶额,只觉得头更疼了,开口:“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此话一出,三个小萝卜丁都震惊了。
陆画嘴巴睁大,眼睛蓄了泪。半响,瘪了嘴,径直跑了。
司恩看她跑了出去,十分担心,同沐窈告了个罪,也跑了出去。
余沙留在原地,震惊的不知道今夕何夕。
沐窈看到这捣乱的都跑光了,再留着余沙也没什么意思,开口:“得了得了,你也先回去吧。墨书这话说的太狠,这俩丫头片子估计有日子不会找你麻烦。”
余沙还兀自在震惊当中,心思飘忽,开口问:“这里,女孩子也学《诗经》吗?”
“嗯?”沐窈听他这么问,倒也没生气,开口解释:“学,世间男子可学的东西,牡丹书院的女孩子一样学得。”
余沙紧紧抿了嘴,又问:“那女子也可做先生?”
沐窈笑:“‘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我竟不知为何女子当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