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还是在哭着,说:“我告诉你吧,旬二的事,陆画的事,牡丹书院还有极乐方,金盏阁和李王府,我全部都告诉你吧。”
第六十三章
十数年前,牡丹书院初建,正如叶绾绾之前所说,是为了收容鉴安之乱时流亡的孤女。
时值乱世,失去父母庇佑的并不只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和流民里的孩子。好人家出身的,遇上了劫患,或是天灾的女孩也很多。
女孩不比男孩子,男孩尚且还有出来务工赚钱养活自己的机会,女孩在这样的环境里失怙,下场几乎都是流落烟花之地。
谢品澜那些日子刚到漓江,本来是随军来漓江驻军的,后来战场焦灼,大军拔营北上,她却没有走。难说是不是因为看到这些女孩起了恻隐之心。
一开始只是在漓江最廉价的坊市盘下一块地皮,草草安置了这些女孩子,定时给些日常用的细软和食物。可这些遗留的女孩子却开始自行经营了起来,按照经历和年纪分了几个院所,开始在凭春坊中贩卖手工的璎珞和刺绣。
这虽然是个营生,但这些姑娘还是穷苦人出身的多,手艺自然入不了凭春坊这销金窟的眼。如果卖去平头百姓家,小门小户的自己也能做,又是战乱,粮价飞涨,谁家会买这些回去用。
然而此举却并非没有帮助。有一日,突然又凭春坊中一家妓院的老鸨来访,说是偶见上门来卖璎珞的女子提及,说此处有女子识字,又读过几年书,问能否给她们家的姑娘做先生。
凭春坊的妓馆彼此争锋相对多年了,你家请了先生,我家也不遑多让。也确实是有这个需求,顶级的花魁都是顶尖的解语花,一语一行皆需谨慎,自然需要识文知礼。
传说定州原先鼎盛之时,那些贵人家里甚至会请花魁去教授其妻女色艺。漓江本来不时兴这些,随着战乱,北边来移居的有钱人也多了,这些附庸风雅的习惯才一起带了过来。
但是那些正经的读书人,谁愿意教一群妓女读书呢。凭春坊的老鸨们左右碰壁,最后就求到这群被暂时收容着的孤女头上。
墨书原本就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典籍经典无一不通。姓氏她不肯说,但就沐窈她们后来的观察,绝不是什么不见经传的人,该是哪家大儒。只不过她自己不说,其他人也就不问了。
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一时间这收容的地方变成个学堂。也没什么规矩说谁能听谁不能。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也就跟着上课。
这时节,沦落青楼妓馆的也都是些苦出身的女孩,那些花魁娘子看到这些小女孩不免生出些同病相怜的苦楚。又因为感激墨书的教导,闲暇时,便拿了自己赖以成名的技艺出来教这些女孩。
舞乐,弈棋,赏画品茗,无一不足。
又说谢品澜那边,她白日里还是有许多事务要忙。好容易记起来这个么个收容所,跑过来看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么个景象。
一群女孩,根据想学的东西分了好几堆人,院子里也好,屋子里也好。看上去格外和谐。
谢品澜惊讶于这收容院竟然能自己发展成这样,又听闻墨书的学识惊人,起了怜才的心思。便从自己的私库里拨出来不小的一笔,一来是用于书院的建设,另一方面,也是继续寻找愿意来执教的名家大儒,来教导这些女孩。
用钱来请这些大儒,当然是没什么用的。
可是事情的转机就如此顺遂的出现了。墨书声名日盛,这些风流烟花地的花魁娘子们,一次次茶围,一首首唱曲,把墨书的才学远远地宣扬了出去。
自然有人不服,要叫骂,要说墨书一个女人,有什么学识。
于是在舆论成沸腾之势的时候,谢品澜在牡丹书院举办了十日辩书。一日一题,有识之士皆可上台论理。
前两日,确是因为此事新奇,无多少人应声。到后面,却真有文学大儒前往辩道。
就这样,墨书在台上与人争辩了十日,奠定了往后十年间牡丹书院的盛名。
直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闯入牡丹书院的那帮人,是用了药的。”余沙声音泛着冷:“药劲太强,人浑身发热,仿佛有千钧之力,神志恍惚,就闯了进来。”
余沙慢慢把那帮人的名字念了出来,关澜沉默着听完,问道:“宴席上,似乎见过这些人。”
余沙冷然一笑:“是,他们毁了牡丹书院,现在倒是变成牡丹书院的贵人了。”
他看向关澜:“都是达官贵人,当年他们在牡丹书院,不光是奸淫,还杀了人,那一院的人都是血证。”
关澜已然联想到了后续:“所以,牡丹书院的姑娘,一夕之间,从良民变成了贱籍。”
牡丹书院地处凭春坊,良民的身份都是仰赖当年谢品澜的庇佑。如今谢品澜不在,把这些姑娘降为贱籍,又有什么难的?
一旦沦为贱籍,就是奴隶,是打也打得,杀也杀得。到那时,不过杀了个把个奴隶,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不过一日,李王府就下了公文,改了日期,着金盏阁各处的门人贴满了漓江的坊市街道。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牡丹书院,沦落风尘了。
只是做这件事的人,当时并未想到牡丹书院声名如此之盛,一时间民间竟因为此事闹得沸反盈天。没办法,才利用墨书的死补了窟窿。
说是当日墨书患急病去世,牡丹书院怕失去这位文坛大儒有损声望利益,便隐瞒不报,致使墨书尸身损毁溃烂。此事败露,官府自然要为她讨个公道,于是才贬的牡丹书院。长(腿;老;啊姨整理
这个说法一出,民间再有什么疑问,也随着年月的过去,逐渐都不再提起了。
“这之后,牡丹书院里我还认识的,只有窈娘,旬二,司恩和陆画了。旬二我自己带着,司恩似乎是得了菱云夫人赏识,窈娘在云柳巷有个小房子,就这么安置了下来。至于陆画……你也看见了。”
余沙慢慢地说,把后续漓江的乱象,慢慢地一一都告诉了关澜,说到天光大亮。
关澜沉吟良久,他明白了余沙的意思,如果李王府是始作俑者,定州朝廷又牵涉其间的话。确实只有他们关家,似乎能领着这个大义名分,南下来给这些姑娘报仇雪恨了。
“不仅是报仇雪恨。”余沙瞧瞧他的神色,慢慢说,“陆画……牡丹书院时至今日一直在苟延残喘,其实也是因为陆画委身给李骐华的关系。如今既然还能有转机,我实在是不想让她再在那地方待下去了。”
关澜思忖了一下,道:“所以你之前提到牡丹书院的宴席,是想让我见一面司恩和陆画?”
余沙被道破了这一层私心,虽然是自己旁敲侧击的,到底有些害臊,却还是把话解释完了:“我要是自己去她们不会听的,如果你在,也许能说动她们走。”
只是没想到陆画会执拗到此罢了。
关澜瞧了他一眼,没发表什么看法,开口:“既然事情已经这么清楚了,人证不消说,物证呢?”
余沙:“……还是得回到极乐方上,墨书同样在那日暴毙于自己房内,只要证明墨书确实是被人害死的。其余事情都不攻自破了。更何况极乐方流毒一方,实在是个祸害,哪怕只是为了这个药,应该也够要求朝廷彻查了。”
关澜闭闭眼,动了下脖子。一夜没睡,又听余沙在这里讲古。虽说不算乏了,但身上确实僵了些。
他转过眼,眯着眼看了看晨光,开口:“所以后面的事,你需要的就是我找到极乐方制方和贩卖相关的证据,再带着牡丹书院的证人,一起关家。”
“啊……嗯,嗯。”余沙回复,他哭了一场,又是一夜没睡,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本能得感觉关澜的语气有些不对。
“先不说了,你是想先吃点东西还是先睡一下。”关澜站起来,借着晨光看余沙。
余沙还坐在地上,太阳光照过来,眼神里除了疲惫还有迷茫。
“你没有别的说的?”余沙问。
“嗯?没有。”关澜回答,伸手把余沙从地上拉了起来。余沙的动作乍然改变,腿有些发麻,往前踉跄了一下。
关澜扶住他,说:“就说了你下盘不稳,还要生气。”
余沙万万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这茬,有些懊恼:“我忙的很,哪有时间……”
“那就等不忙了,再练。”关澜看着他的眼睛,定了一瞬,开口:“走了,下去吃早饭。”
说完,他就松开手转身出去了。
余沙留在原地,还带着迷茫。他似乎是感受到关澜有些变了,却又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
而且好像他被关澜从地上拽起来,差点撞上关澜那一刻,他身上,好像也有些东西变了。
第六十四章
李骐华身死,着实不是小事。
吃过饭,余沙和关澜又避着众人商议了一下,一方面觉得还是要和牡丹书院那边联系,另一方面还是要打探李王府那边的情况。有个风吹草动,看看能不能救人下来。
“你有能躲的地方吗?”关澜问。
余沙点点头:“我有一些门路,可以顺着商队出去,沿着永嘉古道去不往山。那地界偏远,南下的时候本地人死的差不多了,围着不往山上的门派聚集了新的村落。都是逃难的人,好掩藏身份。”
“那极乐方你知道些什么?”关澜问:“我听你说了一夜像是已经打探许久了。”
余沙沉吟片刻,还是据实相告:“漓江一脉的牵扯,虽无证据,但是李达和金盏阁必然参与其中。昨夜听司恩的口风,似乎牡丹书院私下在制药,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关澜明了:“那你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余沙踟蹰了一下,想着反正利用他的事都已经曝光个地底掉,和盘托出也没什么,于是开口:“这药上瘾,此前想过办法毁了近期北上往定州送药的商队,那些人必然先要找到定州来用这一期的方剂。只要找到这些人,随身必定有来往的文书信件。如若能连人带物扣下,人证物证,配着那要命的方剂随你北上,关家便能以此为证要求朝廷彻查。再者,此事累及牡丹书院一案。墨书和牡丹书院盛名如今只是漓江忘得快,中原和北边应该还有人记得十日辩书的盛事。以此为名,迫害大儒,又搞出这种害人的东西牟利,更是流毒一方,李王府自然天下人得而诛之。”
他话里其实还有一层,未说出口,关澜却听明白了:“懂了,若只是牡丹书院和这极乐方本身,天下人未曾深受其害,也许并未知其痛处。但是如今天下百姓穷困艰难,只有漓江一带富庶安宁,若将李王府的富庶与这两桩事勾连在一起,定然举世震怒,此时南下讨伐,必然一呼百应。”
余沙嗯了一声,此举算计摆弄人心,实不算是君子所为。他有点担心地去瞧关澜的神色,关澜自然见着了,开口:“我会把东西带回关家,但是后面如何利用,并不能说了算。”
他果然不愿意,余沙心想。有点酸,却又很快释怀了。大体上只要东西给到了雀获关家,这种送上门的大义名分,实在是不用白不用。
关澜看他此时神色变化,怎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开口:“不是有什么想法,只是关家我说了不算,才这么回你。”
余沙惊了,还没细问,关澜又开口:“何况就是牟利一事,真相估计也八九不离十。后续追查到人的时候自然就清楚了。事实若是如此,天下人因何震怒又有何干。”
余沙眨眨眼,不自觉露出一个浅笑。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明白眼前这人的想法,却还是总是误判。想来确实是自己心胸没眼前这人宽广,弯弯绕绕的,总把自己带进牛角尖里。
这事沐窈说过,旬二也骂过,他听过千万遍,还是第一次觉得真的是自己杞人忧天,常常把事情往坏里想。
他想到这里,便把千般担心都放在一边,开口说了后面的事:“这些人现在就在漓江,原不清楚住处。不过眼前,倒是还有别的手段,已经托人去查了。”
关澜问:“什么手段。”
“你也见过的。”余沙抬眼看他:“金盏阁让旅馆各处记录的册子。”
关澜记起来:“是那个名册?可这些人既然身份尊贵,怎么会住在寻常客栈,为何不直接住在李王府或金盏阁。”
“会的。”余沙淡淡地说:“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余望陵何苦要做这个册子。”
余沙慢慢解释:“我们查过那批货每次的分量,差不多五十余余人。这药必须按时服用,不然瘾头发作起来,人立即会形癫狂,不过几日就会有如恶鬼一般。不管是为了不暴露此事,还是那些用药的人忍受不了这种苦楚。他们都会不择手段让人前来漓江服用这一期的方剂的。”
关澜说:“这么多人一道前来,如果不是碰上少淼葬礼遍邀了北边的人,倒是十分打眼,所以……。”
余沙接上了他的话:“是了,他一‘死’,倒解了围。”
此话一出,关澜一时缄默。
余沙静静地看着他,他本来觉得关澜应该还有许多话要问,关澜却闭了口,什么都没说。
半晌,关澜才开了口:“所以,因为打着丧事的旗号,也为掩人耳目,才一同寄了讣告给不搭界的关家。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既然也有了来的理由,为何不会住在金盏阁和李王府。”
余沙笑了:“就是因为关家可能要来。”
关澜挑眉,没明白余沙的意思。
“关净月当年,铁骑南下,荡平了中原十三州。”余沙说了句古:“他们还记得那场面,日夜都在担心那铁骑会越过北狄的尸体,踩到自己头上来。不会答应和关家同居一片屋檐下。”
他看着关澜的眼睛,慢慢地下了个定语:“他们怕你。”
关澜静静地回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说:“如此一来名册是为了暗中传递药物,可是雀获毕竟遥远,万一关家到了他们却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