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二被摸了两把,感觉安心了些,复而又忧虑起来,偏过头去对余沙说:“哥……这么做真的有用吗。”
余沙的手没停也没接话。
旬二继续劝:“哥,何必呢?他们是神仙斗法,牵扯在里面是什么下场你也看见了。”
她伸手去拉余沙的衣袖,语气甚至有些哀弱:“……咱们不同他们玩了,那些都是天之骄子,生来便与旁人不同的,便让他们自己闹去,我们就在这过好咱们的日子,不好吗?”
余沙半晌没吭声,待到屋子里的油灯都快燃尽了,才长叹了一口气。
“好,我听你的。”
余沙出了旬二的屋子,油灯灭了。月到中天,旬二作息向来良好,这便是要睡了。
余沙也不点灯,把后院到前厅的门开着,借着月色开始打扫客栈。
春夜的风是和煦的,即便转向夏日,风也不过是稍微凛冽了些。余沙听着动静,夏风习习,吹着院里的桃树枝丫发出沙沙的声响,春日里最后残存的花瓣也落了下去。
余沙静静打扫着花瓣,在风的走向稍微变了一刹的时候,开口。
“客官既是打定主意,便万望小心。”
风停了,一个漆黑的身影出现在院落里。
关澜蒙着面,看不清表情,站在桃树下打量余沙。期?1铃午+扒扒&午九'铃整文
余沙也平静地回望过去。
对视许久,关澜率先开了口。
“你功夫不错。”
“不敢,耳力较寻常人好些。”
余沙回答,浑身那种市井的气息慢慢消散,关澜敏锐地觉察到这一变化,防备了起来。
“你不只是这个客栈的老板?”关澜问。
余沙说:“两说呢,现在的确就是了。”
关澜说:“寻常客栈的老板听不出我的脚步声。”
余沙笑:“客官可是有些迟钝?寻常客栈的老板就能弄来夜行服了?”
关澜噤声,思考片刻,说:“那你此刻以这种态度示人,是何用意?”
“希望客官信我。”余沙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金盏阁地处漓江东岸平恩坊,一面临水,背靠锦亭山,毗邻李王府。只能从正面出入,阁内设有门衙两处,望亭四处。每一炷香巡视一周,望楼多设有火箭弓弩,一经发现有人闯入,格杀勿论。”
关澜静静地看着他,问:“你是在劝我不要去。”
“不。”余沙回得快速,“我是希望客官信我。”
话毕,余沙将一个揉成团的纸张掷了过去。力道和准星刚好让关澜接到。
“客官若相信,便由此图纸指的路线过去,倒是比正面硬闯安全许多。”
关澜揉开那纸团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余沙:“为何不在吃饭的时候说?”
余沙笑:“如果不给客官展露些手段,怕客官不会信。”
关澜仔细地打量余沙,又把纸条收了起来,开口:“你很奇怪。”
余沙:“……”
关澜沉吟一会儿,又说:“但是,你好像没有说谎。”
余沙不知要怎么回这句话,只能胡乱扯些理由:“……其实是晚饭的时候多收了客官银钱,于心不安,所以才来这里找补。”
关澜皱眉:“这就有点像是在说谎了。”
余沙:“……”
关澜又说:“我其实知道夜行服应该不值这些钱,”
余沙:“…………那客官为何还不还价?”
关澜回答:“因为我对此地不熟,没有人脉亦没有手段。你有我要的东西,我既然没有议价的能力,便只能任你开口。”
风吹过,连带着关澜的话一起扑到余沙面上来。他看向关澜,忽然觉得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愚鲁。
余沙挺直身子,换了个姿态看向关澜,说:“本觉得客官有些懵懂,倒是我眼界浅了。如此,便祝客官今夜,武运昌隆。”
关澜看向余沙,没再说话。
又是一阵风吹过,比刚才大了些,院里落了一地的桃花花瓣被风带着卷了起来,在空中打着旋,不知又要飘向哪里去。
等风落下,院中只剩下了余沙一个人。
第八章
是夜,大地被黑暗笼罩。
人类的烛火化作地上的星光,在黑暗的大地上,对抗着这慑人的黑暗。
然而火烛也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
夜更深,寻常人家的火烛早已熄灭。整个漓江只有两处还亮着灯火。
其一,是入夜后才醒来的凭春坊。多少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在夜色的遮蔽和灯光的照耀下,徐徐发出摄魂的迷香,奏响惑人的靡靡之音。
这是温柔乡,是销金窟,亦是不夜城。
而另一处,是金盏阁。
谢景榕站在大殿之中,无数火烛点在错层的灯柱上,摆了满殿。
这些不是寻常人家用的灯烛,是上品的油脂炼出来的,焰光大而明亮,时不时爆出闪耀的灯花。殿中还置办了两处佛台,一座金身佛像,一队僧侣。往来伺候洒扫和念经上香之人连绵不断。
而这些尚且不算什么,最让人惊叹的,是殿中放着的一口棺木,是冰做的。
虽夏日还未至,天气却已转暖许久了。如今天下百废待兴,寻常人家只要过了隆冬时节,便再难见冰雪。此时此地,在此处有这么一大块冰,实在不知要耗费多少财力人力保存下来,又请工匠来雕刻多少时日,才能得到这么一口冰棺。
而此刻为了防止这棺木被满殿的烛火烤融,又在四处放了不少大块碎冰,用以降温。
谢景榕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开口。
“如此彻夜点灯,又如此铺张,实在是太过奢靡了。”
话音落下,旁边传来一阵取笑的声音,“怎么,太子殿下爱惜民脂民膏,舍不得?”
说话的人是李王府的世子,李达,神情倨傲的很。即使在这灵前也并不收敛自己的傲慢。信步上前弹了弹棺材板上并不存在的灰,继续嘲弄谢景榕。
“也是,狄寇北下,鉴安之乱那会儿,皇室死了皇帝和三个亲王,又打没了大半个朝廷的将军战士。如今凑了个缺胳膊少腿的新朝,确实是力有不济,看不惯漓江这做派也在情理之中。”
他转过身来,说着恭敬的话,却全然没有恭敬的姿态:“太子殿下既然来了,便也好生享受几日,不如我在牡丹书院设个宴,也让太子在这漓江的温柔乡里舒缓舒缓筋骨,没得过几日回去了,惦记着漓江的日子,夜不能寐。哈哈。”
他口出狂言,谢景榕心中气恼,念着此刻说话的地方是大殿正中,并无多少仆役在这边伺候,便勉强忍耐下来。
他说的是事实。
如今大冀朝还姓谢,却一南一北多了两个雄踞一方的异姓王。
十三年前先帝死在京城,数得着的亲王先后殉国了。本以为要亡国,却又峰回路转,平了战乱,朝廷得以苟延残喘。残存北方的贵族门阀以翟家为首,从偏得不能再偏得宗室里选了一只出来,才有的现在的定州朝廷。
这一场战乱打空了大半个天下的人,也打空了大冀朝从太祖时候留下来的家底。国库空虚,良民为了生计上山为寇,官员贪无可贪,能跑的都跑了。
南边的李家因为隔得远,不但没被战火牵连,反而吸收了北边逃难的大量人口,一时间有地有人,朝廷空了,他倒肥了。北边的关家原本只是个守边的将领,偏偏鉴安之乱打到后面,只有他家有兵。朝廷依赖着这股兵力打完了仗,最终也彻底没了压制的手段。封的这个异姓王,也不知到底是全了哪边的体面。
可怜谢景榕这个太子,地位是足够尊贵,可他的这个朝廷也就是个空架子。里头烂完了,外面又有人虎视眈眈,过得还不如个普通的世家子弟。
他不吭气,倒是有人替他说话。
一盛装妇人微微一躬,开口:“殿下莫要见怪,世子是在漓江这野地滚打惯了,说话行事上不得台面,比不得定州都城恪守礼教,还望殿下海涵。”
谢景榕心中郁郁,却也不能拂了这妇人颜面,开口:“菱云夫人客气了。”
菱云夫人打了圆场,李达却又在张口轻狂:“姑姑,你姿态也忒低了些,算起辈分来你也是封了郡主的,算是一家人。”
菱云夫人剜了李达一眼,又对谢景榕说:“我听说北上送去定州的帖子是给翟谡将军的,怎么会是殿下来了?”
“啊,他还在汎阳。”提到翟谡,谢景榕态度和缓了些,“前些日子茶岩商道东边的山贼又成了声势,他出兵平乱去了。”
提到茶岩商道,李达倒是关心许多:“怎的又乱了,这都打了多少年了?”
说起这事谢景榕也是头疼,多说了几句:“原先都只是流寇,这几年冒出来几个大势力来,聚了一些流民,不太好打。”
“那你们杀啊。”李达嚷嚷:“就翟谡那身手,手里那么多精锐。几个不成事的匪徒能这么为难?”
谢景榕听他这么说,脸立刻黑了。还是菱云夫人先打了圆场:“世子不要在殿下面前闹笑话了,当年鉴安之乱,流血漂橹,死了那么多人,北边的贵族豪门乃至良民百姓纷纷南迁。如今若是中原还有能用得上的人丁,总是以安抚为主,怎么能说杀就杀呢。”
这话说的在理,却也说的诛心。谢景榕虽然早就料到要受这么一场奚落,却还是憋了一腔气在胸口,不再搭理人了。
正巧这时候,余断江到了。
他上前,朝谢景榕等人各按规矩行了礼,才开口说话:“老身来晚了,让诸位大人久候。”
李达同他儿子余望陵最是熟悉,压根不在意,帮腔道:“嗨,如今望陵掌权,有事你让他去做不就成了。”
余断江稍微颔首:“望陵向来体弱,前几日旧疾又起,还在后院将养,老身便多担待些。”
说罢,他又转向谢景榕,开口:“也不知是太子亲自到了,如此盛情,倒是折煞金盏阁。”
“这有什么。”谢景榕看到余断江,态度倒是好一些:“我也是同少淼读过一年书的,得知噩耗,自然要亲来送他一程。若不是翟谡抽不出身,也是要来的。”
菱云夫人在一旁感慨:“殿下确乎是一腔对同窗的情谊,想来少淼泉下有知,也定然感念殿下恩德。”
这厢金盏阁大殿中,众人在述说旧情。却又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悄然潜入进了金盏阁。
此人身影矫捷,步下无声,所行之处,几乎是出现便立刻消失,只留淡淡虚影。
正是关澜。
关澜按着余沙所给的纸条,从一狭角处的矮墙翻进了院落。此处算是换防时的一处盲区,按图纸所说,旁边的厨房是备用给洒扫下人的,入夜之后除了巡防的弟子,便无人再来。
关澜掐着侍卫换防的时间,逮住空隙顺着厨房外的甬道走。这过道狭窄,气味难闻,上面却有树木屋檐遮盖,又是夜晚,很容易藏匿身型。他疾行须臾,果然见到开阔处,便贴着墙边的阴影躲着,屏息等待。
那张纸条上所说的,不仅包括如何潜入金盏阁。还包括如何悄无声息地离开凭春坊,又如何绕过守卫进入平恩坊,以及相应所有的最为隐蔽难查行进路线。
从离开客栈开始,到此刻,一切应如余沙的图纸所说。
那客栈老板来历定然非同一般。纵然知晓如何在漓江城内来去尚有解释的余地。对金盏阁这样一间位置偏僻的屋舍构造都如此了若指掌,怕是和金盏阁关系匪浅。
关澜心里不是没有疑问,只是觉得这并不太重要。
只要有用便行了。
片刻后,有金盏阁弟子巡防路过。关澜耐心潜伏,等到这队人转弯视线偏开时,便如同鬼魅一般地窜了出去。
金盏阁大殿,众人闲话间,便又说到了西北的事。
李达拍拍棺木,开口:“如今是太子您先到了,再过些时日,西北也要来人了。”
说着,他看向余断江:“请的是谁来着。”
“逢香山庄,叶绾绾。”余断江说,“也给北境王府递了帖子,只不过没回音。”
李达奇道:“怎么,关净月也不卖漓江一个面子?”
谢景榕抿了嘴不说话,倒是菱云夫人开口:“这便是已经卖了。北境王世子,未婚妻据说就是这位叶姑娘呢。”Q二散玲六酒.二三)酒六
李达挑了一边的眉毛:“娶个江湖女子回去做王妃?这关家可真不挑,不愧是草莽出身。要不是抗狄有功封了个异姓王,这作风还不如漓江的贵族呢。”
“那也是朝廷封的王府。”谢景榕总算是忍不下去,冷冷开口:“我刚到漓江,颇为疲累,这就先回去歇息了,诸位告辞。”
说罢,也不等众人拜礼,径直转身走了。
他刚一离开大殿,李达就冲着他背影啐了一口:“啧,什么东西,个赶鸭子上架的摆设,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世子,慎言。”菱云夫人开口:“不管他怎么上的位,名义上,如今朝廷的太子就是这位。面上的礼数还是要过得去。”
李达浑不把这些当回事,说:“他谢氏都被杀绝了户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个姓谢的小子按在那金椅子上,装模作样地说是谢氏的血脉传承。我们李家祖上又不是没和皇室通过婚,仔细算来还未出五服呢,怕是我这血统也比这小子纯点吧。”
如此言论更是越发没了体统规矩,菱云夫人只是叹息一声,看向余断江。
余断江心领神会,开口:“……如今他是不是太子,倒是与血统没什么关系。”
李达扫他一眼:“那与什么有关系?”
余断江言简意赅:“翟家。”
此言一出,饶是李达再混账,也不好说话了。
皇室如此羸弱,却还驻守中原不被南北两位异姓王吞并,原因只有一个。
翟家,和翟家背后的士族。
李达懊恼,也只能狠狠啧了一声,不忿道:“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让翟谡回去。”
菱云夫人开口:“往日种种,后悔也没用。好在如今朝廷日子也不好过,国库空虚,皇城都荒了,更不要说民间,就靠着茶岩商道的关税活着,翟谡什么时候死在任上,翟家群龙无首,定然是要四分五裂的。到时谢氏自然如风中之烛,没多少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