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顺看看日头,在风华台前面走了一圈,鄙夷地扫了这些人一眼,高声道:“昨日,坊间有妖孽作祟,引得众人狂乱。现在怀疑妖人就在你们之间,若你们自己供出来,就饶你们一条命,不然,每过半柱香,便杀一人。”
不远处,一处能看到主街情况的小楼里,花垂碧和余沙都已经看清了主街的动静。
“真是新鲜,倒是他们拿人命做要挟。”花垂碧观察着那边的动静,品评了一下宋福顺那道貌岸然的言辞,嗤笑了一声,当谁不知道这逼问妖人事假,逼余沙现身是真。
花垂碧品评完,突然咂摸出一丝不对来,问:“他干嘛不一开始就这么干?”
“因为没必要。”余沙在旁边换药,听他问就答了:“绕岚坪事变,如果是余家和朝廷合谋,那翟谡进城之后第一要务就是拿下漓江的军权,他们虽然杀了一部分话事人,但是人脉关系也不是几天就能交接清楚的。至于抓人,只要看好城门,什么时候抓人不是抓。”
“你倒是明白他,那现在怎么办?”花垂碧转头余沙,“和他们硬撑着?”
他倒不是对这些同样在凭春坊里朝夕相处的人如此冷血,只是生长在这里,很难不看淡这草菅人命的景象。比起这些人的死活,他更好奇余沙打算怎么做。
余沙没有回答,换好药之后又穿了一身黑色的短打,在一旁最后检查着随身带的东西。花垂碧见他不说话,又催促了一句:“哎,问你话呢,你没什么想法吗?”
“想法?”余沙回,眼里还是看着腕上的东西:“我在想余望陵可能是病了。”
听了这话,花垂碧脸上显出一个愕然的神色,“病了?你怎么能看出这个来的。”
余沙似是终于把他要准备的东西收拾齐整,走到了花垂碧身边,遥遥地眺望远处的风华台。
“他如果不是病了,不会让项飞白一个人过来。”
花垂碧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他不算认识项飞白,有点没明白:“为什么这么说。”
余沙开口:“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死了以后,阁内被清洗个遍,余望陵明知项飞白对我心软,为什么还留着他。”
花垂碧大言不惭:“总不能是他好龙阳,对这人有非分之想吧?”
余沙有些无语地笑了一声,说:“是因为他心思深沉。心思深沉的人往往喜欢有情有义的傻子。金盏阁上上下下的这些弟子门人,不是余断江或者长老院的狗,就是为了利益可以朝秦暮楚的小人。独有一个项飞白,没有背景,又心思单纯,不但没听他唆使,还记得提前给我报信。”
余沙慢慢说,语气颇为无奈:“但是重情义的人做不了这种事,余望陵不会不懂。如果不是病了,他不会让项飞白一个人来。”
花垂碧理了理这话,以为算是明白了,说:“你的意思是,这人下不了杀手?”
余沙:“那倒不是。”
花垂碧:“……”
花垂碧:“那你说这半天有什么用。”
余沙轻笑了下:“多少还是有些用的,就比如,若突然出现变故,比起大局,他会下意识先护住离得最近的人。”
“以及。”余沙从袖筒里抽出一块黑布,给自己带好:“如果有机会可以不杀人解决这件事,他会选择不杀人。”
日头慢慢走,风华台前的那柱剪了一半的香已经快要燃完了。
项飞白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那根香,直到它烧到底,那一星半点的火光燃没了。才仿佛一颗心永永远远地坠了下去。
余沙,到底还是没来。
“时辰到了。”宋福顺也看着那火光没来,弹弹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催促了一声:“项管事,先杀第一个人吧。”
项飞白闭闭眼,半晌无言,最终还是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他走到其中一个女子面前,那人已经病得起不来身,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项飞白默念了一声对不起,终究还是举起了剑。
剑光在太阳底下闪了一下,再正要刺下去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有人以手持的弓弩射出了某种东西,那东西直射到绕岚坪前面的街面上,一碰地就炸开极大的粉雾。
这暗器来的突然,项飞白骤然一惊,下意识持剑挡住身边的人。没曾想架势刚摆好,耳边又是一阵怒吼。
“你挡着我作甚?!将军呢!”
项飞白被这一吼叫回了魂,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好挡住了宋福顺的路。
宋福顺看到他一脸还在懵懂的样子,怒发冲冠,直接把他拨开到一边,往记忆里翟谡的方位冲过去。
不消一刻,他就到了翟谡近前。
第一眼,他确认好翟谡周身并没有伤,也没有被人挟持,这才姑且放心下来。可下一刻,他注意到翟谡的神情,忽然内心升起了事情已经失控的预感。
这阵烟雾散去的很快,等大家又都能视物的时候,项飞白才赶到翟谡旁边。
他还没开口说上话,倒是翟谡慢慢抬起头,这么几乎只是一转瞬的时间里,眼里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暗巷在哪里?”他沉着声音问,语气里全是汹涌的怒火。
项飞白被他问的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态度。
可等他看清翟谡手里的东西,忽然就隐约明白了。
那是一只,还带着血的眼睛。
第九十九章
项飞白看着那只眼睛,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话走到一半,忽然就没法说出来。
他想说这未必是谢景榕的眼睛,余沙最是妇人之仁,如有必要他就算把自己的眼睛抠了也不会胡乱伤人。
可是他没说出口,因为翟谡不会信。
而且,如果翟谡就此去暗巷寻人,此处便不必再杀人了。
他没说话,倒是宋福顺先开口了,他神色有些犹疑,看向翟谡问:“……你为什么问暗巷。”
翟谡开口:“刚才粉雾之中,有人将此物交予我,只说了暗巷二字。”
他虽然是解释宋福顺的话,眼睛却看着项飞白。
那目光锐利,项飞白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敢看翟谡,但还是开了口。
“暗巷……是漓江以南一片没有户籍登记的街区,从暗巷入,可不经坊门出入凭春坊、子禄坊、南泳坊三处地方,其坊市多有民户私建屋舍,且水道纵横……是以黑市兴盛。”
翟谡得了话,不再作声,招手让一个跟着他的护卫近身,交给他一块令牌。
那护卫不曾多言,拿到令牌就领命前去。
宋福顺不熟他们行军的指令,但是也认得拿东西大概是用来调兵的。开口怒斥:“翟谡!你做什么?!”扣扣群"⑵<3?06九;⑵?3)九=6<日<更*
“当朝太子,被歹人囚于暗巷,恐有性命之忧。”他看也不看宋福顺,示意项飞白带路,回答他:“臣,前去救驾。”
宋福顺顿时大骇,怒道:“你要调兵?!你要调哪里的兵?!”
“城门封锁,只余三成兵力便可守住。”
翟谡说完,看向宋福顺,目光冷厉,仿佛要刺伤他:“你,再三扰乱阵前军令,再有下次,按军纪论处。若日后要论罪,我来担。”
-
凭春坊里的热闹传得飞快,翟谡一行人浩浩荡荡,又有兵士,很难不弄出极大的动静。一时间,整个漓江的眼睛,都看向了翟谡。
等他们在项飞白的指引下来到暗巷的某一处入口时,早已收到消息的人早就紧闭门户,整片巷子,杳无人烟仿佛鬼市一般。
“翟谡。”
宋福顺到底还是跟来了,在翟谡身后脸阴沉地仿佛恶鬼,沉着声音开口:“我劝你不要碰。”
翟谡充耳不闻,目光锐利地干脆利落地下了令:“搜。”
军令已下,穿着甲胄的铁甲军,列队踏入了这处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们都带着武器,因来的路上已经听项飞白大致说过暗巷的情况,知道这里怕是多半有人暗藏着武器或其他阴损的手段,若贸然相遇,恐怕会有损伤。
一队人马来到巷子口最近的,标着甲字牌的店面。
打头的人用手中的兵器推门,没曾想,那门却根本没锁,似乎是等着他们来一样,吱呀一声就开了。
屋子里黑的很,铁甲军的将士们适应了一会儿光线,才看清楚屋内的情况。
屋内有人。
暗巷的入口处,翟谡还在等搜查的结果。
只是没想到只是刚搜了一入巷的几间铺子,就有人面色有异地小跑回来禀报。
铁甲军都是上过战场的,大大小小的血腥场面也不知道见过凡几了,却不知到底是看见了什么,竟然一脸煞白。
翟谡看到他的情况,内心大恫,多少不好的念头都在转,震声开口:“镇定,出什么事了。”
“……报告将军。”那将士跪在翟谡面前,神色依旧惊异:“屋内……屋内有许多人,颇有一些身着华衣,只是……不知死活。”
“怎么会不知死活?你休要妖言惑众,究竟怎么回事?!”宋福顺被这情境勾起了不祥的预感,先声夺人。
这一会儿话的功夫,后面已经有人抬着他们发现的东西过来了。
众人看清了那东西,当场愣住。
那是一个人形的,东西。之所以说是东西,是因为已经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人了。
这人瘦得脱了相,宛如一具皮肉骷髅。
身上皮肤又皱烂发脓,生了蛆虫,发出肉腐烂之后的臭味。此刻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头发犹如杂草般枯黄,还脱落的大半,牙齿发黑发烂,同样不知道脱落了多少。
但是他还活着。
他居然还能活着。
翟谡见此情景,心神有些震慑,却还是疑惑。他抬头问前来报告的士兵:“只是看见此物,你为何如此惊慌。”
那士兵头垂地更低,开口:“禀将军,是……是因为那屋里,全部都是,这样的……人。”
暗巷一打照面的几间屋子里,已经没有健全的活人了。
满满当当地塞满了,这样的怪物。
-
暗巷的消息,因为翟谡的动静,第一次传的这么快过。
李王府里,采光不好的偏殿。李语心垂着头,一只手扶着额,颓然地坐在主位上。
司恩坐在下首,她旁边的案台上放了一杯茶,茶盖还未掀,茶汤却已经凉了。
偏殿的侧门,不断的有人进出,来报告消息。
在一个人报告完之后,李语心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惧意,挥袖把案台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司恩静静地打量她,开口:“翟谡已经到了暗巷,极乐方服用过后的危症立刻就会败露。到了这步田地,夫人还不相信司恩所言吗?”
“他没有理由。”李语心抬起头,近乎狰狞地看向司恩:“极乐方给他们翟家,他们定州赚了多少钱,他为什么要自揭其短?”
司恩坐在阴影处,一道阳光斜斜地照过来,隐去了她的眉眼,只照出一点嘴唇和下巴。
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缓缓道:“我知道,夫人如今在李王府的地位,乃至封号,都是仰赖着极乐方,仰赖着,定州朝廷。可是如今时局已变,当初定州人丁寥落,百姓多弃田落草。朝廷需要钱,翟家需要钱。”
“可如今,漓江已经落在定州手里了。”
司恩的笑容扩大:“夫人,不是不知道,若极乐方之效彻底暴露在人眼前,民间且不说,这东西可是再难销往世家豪门了。退一万步说,这东西确实暴利诱人,可定州,如今又为何要与夫人分一杯羹呢?”
“不如,把试药的药人和出了事的人都暴露人前,再治李王府一个大罪,把一应人等清洗个干净。改头换面给极乐换个名字再售往定州又有何难。”
李语心眼皮略微跳了一下,敏锐地察觉到司恩话里的不对,质疑:“他为何要治李王府的罪,他绕岚坪上杀人,乘着城内一片慌乱的时候,翟谡转眼就已经接管了漓江的防务。如今李王府是大势已去,定州下一个盯上的是北境关家,是现在不知躲在哪里的关家世子!怎么又要对付我们李家?”
司恩深深地看了李语心一眼,问她:“夫人觉得,翟谡和余望陵,都是这样,不赶尽杀绝的菩萨吗?”
李语心神一凛,忽觉一股寒意掐住了后颈。
消息传到金盏阁的时候,因为项飞白不在,是先传到余断江的案头上的。
余断江看着那报告的条子,神色晦暗不明。
下面的人不知他打算,垂着头,开口:“老阁主,这就也给余阁主递一份吧。”
“不。”余断江开口,“他性子偏激,知道这个消息恐怕要借力把李王府打入无可翻身之地。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如今漓江不安稳,稳住各方士族才最为要紧。”
他说着,把那封函件放在案头,吩咐道:“派人去暗巷,不可再让他们把此事翻出来。”
那弟子应了一声,又犯难,问:“如今阁里阁外,人手都有定数,不知,应该调哪边的人?”
“城门的人和看守漓江将领及其家眷的人不可调,其余皆可。”余断江安排道,“今日翟谡那边再有什么消息,都先告知我,不必通知湖心小筑。”
弟子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须臾片刻,有人带着余断江的命令,在金盏阁各处调人。不多时,有一对人马就已经集结完毕,准备出阁往凭春坊去。
这队人马因为是临时从各处抽调的,本不在一处做事,彼此之间多有不认识的。带他们的管事颇有些为难,整了好几次队才把队整齐整。这才领着人出了门。
而这队里,有一个,任谁都不认得的生面孔。只因为本来就乱,倒被忽视过去了。
那是魏建。
第一百章
暗巷出口处的一处不大的广场,此时已经堆满了类似人形的物体。
没有人敢称他们为人,没人愿意称他们为人。
随着被搬出来的人逐渐增多,所有人才发现,那皮肤溃烂的至少还手脚俱全。还有更多缺损了手脚或其他肢体,伤口处狼藉不堪,竟然像是自己生生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