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用手背擦了下溅到他脸上的血迹,擦花了,血污了满脸。
他没有感觉,他眼神空的很,甚至不管周围那些弟子们,再次上前。
鼻子,一块带着头发的头皮,脚筋,手筋,另一只耳朵。
一击得手就立刻退开,宋福顺从最初的暴怒逐渐变得胆寒。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只是看不见,他那一身的内力却仿佛没有丝毫作用。
那个靠近他的气息总会消失,每次消失之后,下一秒,他就会带着刀割下自己的一块肉。他
尝试逃跑,但是这无疑露出了更多的破绽给那个人,脚筋就是这么被挑断的。
围着他们的那些金盏阁弟子,从胆怯,到惊悚,再逐渐到吓破了胆,最终四散逃走。
你看过人被凌迟吗?
等到宋福顺已经咽了气,周围的金盏阁的门人也四散奔逃的一个不剩了。余沙才在一堆血色的肉沫中,握着宋福顺的肠子,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在做什么?
哦,好像是为了关澜报仇。
关澜怎么了?
死了吗?没有吧。
余沙仿佛如梦初醒,转过头去看关澜。
关澜此前受了重伤,此刻好像是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余沙放下了宋福顺的肠子,匆匆忙忙地又跑回到关澜的身边,他伸出手,想去探关澜的鼻息。可他的指尖一进入他自己的视野,他自己却愣住了。
血,好脏的血。
他这么脏,他不能碰关澜。
余沙把手收回来,在自己的衣服上蹭,可他身上也早就被血浸透了,怎么蹭得干净呢?
余沙几乎蹭的自己委屈起来,他不能碰关澜,他太脏了。
那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余沙在这份委屈的尽头似乎从绝境中想出了办法。
脏,洗掉就可以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目之所及,除了已经血污一片的甲板,只有远处的江面还是干净的。余沙目不斜视,直挺挺地往甲板外面走。他走到一半的时候,裤脚被拉住了。
余沙茫然地低下头看去,关澜似乎没有晕过去,他匍匐了一段路,死死地拽住了余沙的裤脚。身下吐出的血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路来。
这场景极大刺激了余沙,恍惚间似乎与他曾经的某个梦境互相重叠,他立刻蹲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关澜扶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从眼眶里拼命地流出来。
关澜气息微弱,他并没有完全晕过去,但是硬生生受了宋福顺一掌,此刻伤了脏腑,一张嘴,只发得出破碎的嗬嗬声。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他有想问余沙的东西,也想叫他别再哭了。可是他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余沙任由自己的眼泪打湿关澜的肩膀,泪水把血迹晕开一点边缘。余沙看着那化开的一点边缘,几近疯狂的情绪终于停歇下来。
我不能哭了。
余沙静静地想。
我得救他。
余沙咬着牙,把关澜抱了起来,失血过多的身体十分沉重,余沙踉跄了两下才把人抱稳。关澜的手垂在一边,手指动了动,仿佛想举起来拍拍余沙,可是也全然动不了。
我该去哪?余沙漫无边际地想。
漓江是肯定回不去了,离得越远越好。朝廷也不安全,那去雀获?太远了。
总之得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安全,干燥,他还需要找大夫,需要草药。关澜现在是短期内连续受了两次重伤,这没关系,可以养,一定可以养回来。只要他需要,险峰悬崖上的雪莲,百年千年的人参,只要他可以好,上天入地,他什么都可以为他拿到。
他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自己太傻了。早知道,他要是早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关澜,他就算是走的,也会一步步走到北境去找他。
这一刻,余沙生命里第一次,似乎那些一直压在身上的痛苦和压力都消散了。他忽然就变得很自私,自私地只想待在关澜的身边,随便他要去哪里,随便他想要做什么。
两个人,再带着个旬二,就在这偌大的天地间瞎混。游侠也好,乞丐也罢。都一定比现在的日子快活许多。
也许他们还会遇到牡丹书院,遇到花垂碧,也还会卷入这些风云诡谲的算计里。但这一次,他不会在困囿在自己的迷惘里,他身边会有关澜,他会知道自己的来处和归期。
余沙的脚步顿了下,他被这美好但无望的念想激起了更深的恐惧,
他怕了,他真的在怕。
他怕关澜会死。
余沙抱着关澜的手陡然握紧,可情势并不允许他再有更多的时间伤怀了。
甲板已经没有了人,可正在这个时候,船舱中传来一阵惊天的震动。这震动来的太过出其不意,以至于余沙第一时间差点没有抱住关澜,差点带着人一起摔倒。
等他终于稳住身形,在已经倾斜的甲板上站稳,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立刻扭头往江面上看去。
不远处,一艘扬着黑旗的船,不知何时在江中薄薄的雾气中出现。弗一露面,就狠狠撞击了这艘漓江的官船。
余沙瞳孔急缩,他立刻明白过来他们遭遇了什么。
他们似乎在忙于内斗的时候忘记了一件事,自漓江往北的这一条水路上,是有水匪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后来的事,余沙记得有点不清楚了。
他依稀记得船被一艘匪船撞击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从那艘船上射出的铺天箭矢。
他带着关澜借着甲板上一些掩体避过了最初的两拨箭雨。但随后,那匪船上的人就调转了船体,几枚极大的钩拒被投到了甲板上,一队包着黑头巾的人从那艘匪船上延伸出的跳台鱼贯而下。饶是余沙从未见过真的水匪,此刻看到这些人,也知道来者不善。
这些人俱是已经做惯这种打家劫舍的营生了的,对甲板上宋福顺惨死的身体视若无睹,训练有素地分出了几队人。其中一队在甲板扫荡,其他人顺着楼梯往下去夺取船舱。
余沙和他们交手了吗?好像有吧。
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甲板上被放了火,到处都是浓烟。他带着关澜被逼到了甲板的边缘。
倒不是这些人有多强,一来是对战宋福顺和朱正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二是人数优势在余沙带着个伤员的情况下,确实是很大的优势。
其实那些金盏阁的弟子当时要是没有被余沙虐杀宋福顺的手法吓破胆,他们和余沙一战,未必会输。
不过这也只是空谈了。
余沙被逼到甲板边缘上的时候,身上的伤口都疼的麻木了,他一手艰难地揽着关澜,一边对着已经半昏迷了的人骂,佯装嗔怒的皮下面是一点点的委屈和哭笑不得。
“你不是叫我有魄力一点吗?你也不醒过来看一下。”
最终还是跳了江。
江水没过口鼻的时候,余沙还死死拉着关澜。他其实不觉得跳江是个多坏的选择,至少在刚才的那个场景里,跳江是确乎还有那么一线的机会是可以生还的。
可就算他想的再好,也不敌四肢逐渐消散的力气。
余沙最后的意识里,是他死死地把关澜身上的一个系带缠绕在手上。
这也好,他想。
至少可以死在一起了。
荡荡悠悠的水里,胸腔处灼烧般的疼痛卷席这黑暗,逐渐侵染了一切。
这发生的并不是太迅速,以至于余沙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一直在闪现过去的场景。
一会儿是在金盏阁里,余望陵说让余少淼就这么彻底死了。一会儿又是关澜的血,金盏阁中,甲板上,到哪都是一片猩红的颜色。
这片猩红让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往事,那年漓江也在下连日的大雨。雨落下,把暗巷地面上的血清扫的干干净净,只有那些污糟的水渠里全是暗红的颜色,汹涌着,从这小小的一方土地流入漓江宽广的河道中,然后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到底死了多少人,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只有匕首划过皮肉磕到骨头上的感觉。
刀刃顿住的那么一下,仿佛一个明晰又惊悚的信号,告诉他手下的这个人,差不多已经死了。
他就继续杀,挥舞匕首的动作几乎形成一个固定的反射,血溅出来,溅了他满身,满脸。温热的血迅速被大雨带走痕迹和温度。他站在那场雨里,站在不知多少人的尸体上,像是一个真正从地府里走出来的恶鬼。
他活到了最后,也只是活到了最后。
余沙醒了。
眼皮感受到了天光的照射,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的神思还回荡在那个带着血腥味的梦里,恍惚着,还以为是到了地府,也不知道这地府为什么这么亮堂。
等他略微再清醒了一点,这才立刻觉察出不对来。
耳边依旧是潺潺的水声,这水声却不似在船上似的遥远,仿佛近在身边一样。隐约间,甚至还有鸟的鸣叫声。
这就算是地府的忘川河,也似乎太安逸了一点。
余沙终于睁开眼,眼前直接是一片大亮的天光。长空万里无云,是个再好没有的天气。
余沙在这片天空下愣了一会儿神,生锈的脑子这才迟钝地运转起来。
没死?
余沙意识到这件事。
那关澜呢?
余沙登时急了,挣扎着就要起身,身体四肢不知是因了太久的水还是因为久违地动了杀孽,每个骨头缝都泛着酸意,好一会才坐了起来。
他一起来,就看见了关澜。
他们此时正在一条竹筏上,竹筏简陋,却也算宽阔。关澜正躺在他旁边。眉眼紧闭,皮肤白的像纸。日更耽美]7\一!零5八*吧5.九零
余沙登时连呼吸都忘了,手抖得试了好几次才伸了出去,颤颤巍巍地去探关澜的鼻息。等关澜微弱的呼吸轻轻打到他手指上的时候,余沙才终于有了活过来了的实感。
“别乱动。”竹筏那一头忽然有人说话:“你身体里余毒未清,得给太阳再晒会儿。”
余沙听到这声音才觉得彻底醒了,防备地往竹筏那边看去,就看到一个他怎么想都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见过这人,一身如同男子一般的短打,还缀着不少银饰。他月前还在她的门前用石子教训过嘴碎的人。
暗巷壬字牌第三间的主人,蓝蝎子,蓝百灵。
余沙一瞬间脑子里全部空白了,仿佛世事诡异纷乱,全部都被搅弄成了一团乱麻。他有想过自己可能会获救,但是左右不过是沐窈司恩那些人,如今眼前的却是蓝百灵。实在是让他摸不出对方是什么来意。
他迷茫地想了一会儿,还是什么章程都没有,只好维持着一个半护卫的姿势,沉默地坐在竹筏这边。
蓝百灵并不在意他到底是个什么姿势,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在防备自己。长长的竹竿一撑,竹筏随着江流慢慢地继续往前走。
等竹筏往前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余沙观察着两岸的植物,看着那不同寻常的青绿色,恍恍惚惚地,忽然有了个念头。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他出声问:“这附近是锦亭山?”
蓝百灵在船头慢悠悠撑着竹竿,开口却不是答话,只是反手从身上的小包里取了瓶药,直接扔了过来。
余沙险险接住,看着那白瓷的药瓶依旧十分迷茫。
好在蓝百灵这一回没跟他继续打哑谜官司。竹筏顺着江流倏尔转过了一个弯,驶进了一处山崖的缝隙之中。天一下子暗了,原先岸边能听到的鸟叫声也安静了下来。
蓝百灵把竹竿取了,横放在竹筏上,走到竹筏的这一头,对着余沙坐了下来。
余沙这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蓝百灵的长相,弯弯一双眉,眼睛又圆又亮。人中短而窄,这就又显出一点点的幼态了。
“…………你不是中原人。”余沙喃喃地说:“你是……更南边的人。”
蓝百灵挑了一边的眉毛,笑:“沐窈真是没白教你,我是朗歌人,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余沙愣了一瞬,下一刻许多信息在脑子里疯狂地回忆起来。
朗歌,县志和各种文书当中确实都提到过这个地方,据说是藏在漓江还要往南的一片连绵的大山后面,山间生有密林,还有瘴气。过去百年间,只有零星的几例朗歌人出山的记录,才让人知道世间还有这么个地方。
余沙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朗歌人?朗歌人又和漓江这一连串的事有什么关系?蓝百灵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蓝百灵看到他明显又紧张起来的脸,没多耽搁,直接揭开了鼓面。
“我没什么目的。”她看着余沙说:“我救你们是因为你娘。”
余沙蒙了:“我娘?”
蓝百灵嗯了一声,开口:“你娘,谢品澜,她是我们朗歌的女儿。”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竹筏晃晃悠悠地,顺着那条山间的裂谷前行。两岸的植物也越发变得丰茂,遮天蔽日一般,把这一条小小的河道藏在其中。
“这是清明前后,雨水多的时候才会有的河。”蓝百灵站在竹筏一边说。
“等过了梅雨,水道干涸,这条去往朗歌天水涧的水道就会封闭。想再出来,得等一年。”
她说这些的时候,余沙正坐在竹筏的另一边,一言不发,只是细心照看着关澜的情况。
蓝百灵说的这些,与他而言更像是个颇为离奇的故事。
且不说朗歌如何,毕竟那只是在文籍书本中出现过。单说谢品澜,身世就有些说不明白。
鉴安之乱前的朝廷,皇帝叫谢明庸,从政绩来说算得上是个好皇帝,只是子孙不丰,二子一女。两个皇子都死在战乱里,剩下这个女儿,就是谢品澜。
谢品澜的母亲封了妃,赐字是昭,来历确实不太清楚,有说是宫女上位的,也有说是谢明庸在民间遇见的女子。
这起居注都说不定的事,蓝百灵这里空口白牙,上下嘴唇一张就给定了案。
这位昭妃娘娘是朗歌人,身份还不算低,本来是他们下一任的巫祝。之所以没留在朗歌,而是出了十万大山,千里迢迢地去给谢明庸做妃子,是为了中原的机械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