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关澜抛下两个字,就飞快地带着余沙跑回了他们那间小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他其实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巫祝婆婆说服——既然不心虚,就没什么好跑的。
这个问题在他到了屋子,进了卧室,把余沙放在新制的木床上时,看着余沙醉酒而泛着些潮红的脸上,找到了答案。
关澜盯着余沙的睡脸看了一会儿,用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
他站在外面吹了会儿风,手指是冰凉的。碰着余沙的脸颊,明明只是温热,感觉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
关澜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跑。
他只是,不想再和余沙起那么激烈的冲突了。
哪怕只是潜在的冲突。
关澜摩挲了一会儿,摸到自己的手指也温热起来,才站起身,准备回小广场收拾众人留下的残局。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他的衣摆被人拽住了。
关澜顿了一下,回头看的时候,余沙躺在床上,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摆。一双眼睁开,眼神清明,连半分醉意都没有。
“说说吧。”余沙躺在床上看着关澜说,“把我们瀑布打架那天,没说完的话,说完吧。”
第一百四十三章
这是自他们相逢之后,第一次,余沙和关澜能在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是谁的情况下,聊过去那些往事。
“小淼?”
“是。”
“你是紫河车的水鬼?”
“嗯。”
“余望陵说你很快被余家找到,是谎话?”
“……不算。”
余沙和关澜关了房门,点了油灯,一人一杯朗歌人爱喝的毛尖。在厅堂里面对面坐着说话。
余沙摇了摇杯盏,看里面晃晃悠悠的茶叶,把陈年往事一一和盘托出。
“那年紫河车,因为我杀了其他所有的人,所以最后的出山宴,只有我一个人。”余沙慢慢回忆着:“那个时候紫河车还是在金盏阁长老院手里,出席的都是那边的人。席吃到半途,我没忍住,又把他们杀了一半。”
短短几句话,死人的数量就已经很可观了。
关澜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追问:“为什么杀?”
“谁?”余沙问:“同届那些人还是长老?”
“都问,你慢慢说。”
“同届那些人,我想你也听过传闻。其实是以讹传讹了。我那个时候也没那么厉害,我们一届有五十来个孩子,我一个人怎么杀的完呢?”
余沙反问了一句,又自嘲似地笑了。
“其实是他们先开始的。”
十年前,漓江,暗巷。
紫河车出山的三个关口,杀童,杀友,杀至亲。
那日是第二道关口的日子。
对于紫河车这些流离失所的孤儿来,第二道关口会比第三道关口还要难过一点。毕竟大多人都没有亲人,但朝夕相处,总有那么一两个朋友。
但是世上事,往往会有意外。
“我们那届,有一个天生的恶鬼。”余沙回忆:“紫河车所谓的杀友,其实就是把暗巷的一段封闭起来,连着地下的甬道,形成一个暂时的迷宫,让所有人在里面自相残杀。只要集齐十只耳朵,就能过关。”
“但如果,你能割下你朋友的那只耳朵,可以算五只。”
关澜有点明白了,他问:“是那个恶鬼,先破了规矩开始滥杀的吗?”
余沙摇了摇头,说:“如果是那样,就算血腥,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事实是,是他一直护着的那个人,在他最虚弱的时候,割下了他的耳朵。”
时至今日,余沙依旧记得那一天,随着暗下的天色响起的那声凄厉的惨叫。
那只鬼叫做阎王。
阎王的耳朵被他喜欢的人割了下来。
那个时候余沙躲在暗巷街边的一个二层小楼的偏屋里。他那时本来的计划是苟到最后,能捡漏最好,捡不了再碰碰运气能不能扫荡下战场。结果时间刚过半天,他还在潜伏的时候,就听到这声惨叫。
阎王是他们当中最厉害,同时也是最嚣张的一个人。在其他的鬼都在拼命隐藏行迹的时候,只有阎王敢于嚣张地在街面上行动。
所以他的这声惨叫,所有人都听见了。
有人想趁机去要阎王的命,成了第一批送死的鬼。这之后,阎王不知是在发泄,还是在找什么人,开始疯狂地杀戮。
“然后慢慢的,所有人眼睛都杀红了。”
当一个本来能生还的环境变成了必死之局,没有人能保持冷静。
每个人都是一身的血,不蹭掉脸上的血污根本不能确定对方是谁。就算大家出声确认,也很有可能被安心之后的背后一刀了结性命。
当失信和欺骗变成了唯一的真理,在一个因为存在杀神而绝无可能平安结束的环境里,唯一能确保存活的道路就是迅速集齐耳朵,出关离开。
“那为什么,没有人成功。”
关澜开口问。
“你们人那么多,就算大家都在杀人,发展到一定程度,也一定会有人集齐耳朵。为什么会全军覆没?”
余沙捧着茶碗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有人,把耳朵毁掉了。”
他看着关澜的眼睛,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个人,是我。”
回到十年前的暗巷,在阎王大开杀戒,其余人也杀红了眼的当口。余沙站在那里,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把所有人一起了结的可能性。
“为什么。”关澜的疑问变得更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余沙沉默了更久的时间,半晌,他抬起头,反问了关澜一个问题。
“你知道为什么紫河车的第一道关卡,是杀婴吗?”
“因为婴儿是绝对无辜的人。”
“紫河车会训练你,对婴儿或者孩童,虐待他们,施展酷刑,活剖或者凌迟。”
“他要你一点点的,抛离开自己同样是人的自觉,让你学会,习惯,擅长,去残酷地对待别人。”
“这样被训练的人。”
余沙说得哽住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把话说完。
“经受住这样训练的人,你觉得还配活着吗?”长=煺>老錒姨政_理?
朗歌今夜无雨,但是有风。山间的风带着秋日清冽的寒气呼啸而来,吹得窗户吱吱作响。
关澜消化了一会儿这个故事。
他欲言又止。
他知道自己应该避开,但是他最后还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
他开口问余沙。
“那你呢。”
他问得笃定,好像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你是怎么逃过这个关卡的。”
余沙被他又一次问愣了。
是,他向来是知道的,知道关澜对于余少淼近乎毫无底线的偏袒。
但不该是这样,不该是他明知道自己是如何杀的宋福顺之后,不该是在刚听完一个这样骇人听闻的故事之时。还能这么执迷不悟,坚信着余少淼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
余沙几乎被这份偏袒逼得惊怒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余沙看着关澜,目光灼灼地不像是质问,反而像是在乞求关澜一个答案。
“难道在你心里,只要是余少淼,就一定会是一个好人吗?”
他眼前似乎又看见了暗巷里那混了血的雨雾,腥气扑鼻而来,几乎要让他窒息起来。
然而很快,这份窒息被一双微凉的手解救了。
关澜走过来,伸出双手,轻轻地捧住了余沙的脸。
“不是的。”他的声音仿佛是一场迟来许久的新雨,一点点地,把余沙眼里那若有似无的血雾,驱散了个干净。
“我看到的是你,余沙。”
“我是知道,如果你真的做出这样的事,你不会让自己活到今天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如果他再早几年遇见关澜,会是什么样子呢?
过去的事不可能重新发生,既然不会发生,这个问题也不会有答案。
余沙怔怔地感受着关澜双手传来的微凉,那凉意逐渐变热。余沙伸出手,覆在了关澜的手上面。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在关澜的手掌中。
虽然他一直没有做过那些可怕到让人咋舌,但是他一直很难原谅自己。
紫河车的第一道关卡,虽然要求是那样。但是暗巷那么多的孩子,管起来,并不是完全没有漏洞可钻。
就比如,杀婴这一道关口,其实只会在最后要求检验婴儿的尸体残渣。
没人会那么认真的计较,这个婴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对余沙来说,可能幸运的地方在于,漓江从来不缺婴儿的尸体。
楚弱那个一出生就被摔死的女婴,还有,那一家家妓馆后门,不小心怀孕后生下来,又悄悄丢弃的婴儿。
更多的,是那些过不下去了,悄悄把本就快要饿死的孩子丢在暗巷自生自灭的父母。
这些被丢弃的孩子该怨恨他们的父母吗?也许是的。
楚弱那样的无可奈何只是其中一部分人,而更多的人,并不需要那么强有力的爱恨和纠葛。
只需要一年并不丰沛的雨水,一片被逃兵或是蝗虫糟蹋了的农田,他们饥肠辘辘的肚肠就会替他们想明白。在这样的年景里出生的孩子,强行养着,死的会是一家的人。
生在乱世,易子而食都屡见不鲜,何况是丢弃。
这些已经苦到极致的人,连怨恨他们,都因为这份悲凉而显得格外苍白。
时局之下,浪潮当中,个人的爱恨被湮没成江流中的砂砾,渺小的不值一提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紫河车这些同样被丢弃的孩子,竟然可以从虐待这些拥有同样命运的孩子身上,获取愉悦和快乐,才显得这么不可饶恕。
余沙平生第一次,真正冷静地去回忆那场所谓的,让他一战成名的祸事。
他身法和轻功确实是练得最好的。
一开始,他只是守在出口处不远,一面把那些已经落败而死的人的耳朵毁掉。一面伺机毁掉那些已经被拿走的耳朵。
后来人都杀红了眼,他终于没办法再躲在暗处,只好和人硬碰硬,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伤,连匕首的卷了刃。好在发疯的阎王也杀了不少人,分担了不少的压力。
然后,他最后杀掉的那个人,就是阎王。
说来应该没人会信,阎王算是被他误杀的。
他那时也杀得濒临理智破灭的边缘,不太认得自己眼前这个同样像是血窟窿里钻出来的人到底是谁,只是凭着本能上去突刺。
然后他的匕首刺上的,并不是那个人。
阎王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挡下了那把匕首。
余沙记得自己当时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想要抽出匕首却又被阎王狠狠卡住。就在阎王准备就着这点距离,对余沙下杀手的时候,他的背后,余沙本来想要刺得那个对象,忽然拿出一把刀,割破了阎王的喉咙。
那人就是阎王喜欢的人。
他应该是割了阎王的耳朵之后就设法逃了,所以阎王才发了疯似的开杀戒找人。他杀那么多的人,其实都是迁怒。
余沙不知道阎王落了这么一个结局,能不能瞑目。
他只记得,他眼前那个人,得手之后愣愣得看了很久。然后,在漓江突降的暴雨中发疯似地笑了起来。
“他笑到最后,就自戕了。”
余沙低着头,闷闷地说。
关澜的手还被余沙捂着,没法抽出来揉揉他的脑袋,只得说:“也算求仁得仁吧。”
“不知道。”
余沙说。
他那个时候,因为厌恶和惊心,一直和紫河车的人保持相当的距离。所以直到最后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届的这些孩子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样,一样这么挣扎的人。
可他连他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人就死在一片血雾里了。
“不想了。”关澜说,“后面的事呢?”
后面的事,后面的事其实很无聊。
紫河车的出山宴,并不只是一个宴会。
“你觉得,对一个一个你亲手训练出来的杀人魔。最好的控制方式是什么?”余沙仰起头,依旧拉着关澜的手问。
关澜猜测:“刑罚?还是威胁,感觉都不是太管用吧。”
“是。”余沙接话,“所以紫河车用的,是欢愉和摧毁。”
最后的那一场出山宴,是极尽奢华的一场宴会。
美人,美酒,美食,你想要的一切应有尽有。这会让你在最初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是一种褒奖,是一种犒劳,是你历经千幸万苦得到的报偿。
但是到了后半段,你才会明白这场宴会的目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你大概率已经被美色和美酒熏的醉陶陶的,只觉得如坠梦境,不知今夕是何夕。
然后马上,你会看到,这极尽奢华的大殿,被牵上来一群发了情的畜生。
狗,或者是马,每只都被喂了药,喘着粗气,被铁链牵着才能勉强停在一处。
关澜已经猜到后续的展开,皱眉不解:“这么做,难道不会恨他们吗?”
“不知道。”余沙喃喃道:“可能不会吧。因为那个时候人其实也被下了药了。”
在众人面前,被一群畜生,做出这样屈辱的事,感觉却是欢愉的,喜悦的,舒服的。
没有比这还能摧毁自我的事了。
“人一旦,做过了这这天底下最脏,最烂的事。下限就会被无限的拉低,因为你永永远远,都会有一个对比的标杆。”
“你会把不正常当做一种正常,会把金钱上的补偿,当做唯一弥补这份自尊的手段。”
“就这样,一把绝好的刀,就磨成了。”
余沙又低下头,去看关澜掌心的纹路。
“所以,我在看到他们拉狗上来的时候,就明白了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太好杀了,那些酒囊饭袋的长老,太过依赖侍卫和所谓的药物。你只要愿意豁出命去,他们不比一只鸡难杀多少。”
余沙在被抓住之前,杀了一半的人。
关澜听着余沙,平静地,把这些年他经过的事一一道来,只觉得秋风萧瑟,把他的心一并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