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像是后者。
但对方态度虽然温和,却不卑微。
宋漾桥最烦猜来猜去揣摩他人心思,索性也就不想了,直接拿身份来压人更好:“倒也不是我心急,只是云台至玄天宗路途遥远,除魔大会前又还有些其他要事需要各门各派共同商议,家主担心纪道友不识路,万一再把正事给耽搁了,引来其他人不满,到底还是不太好,所以纪道友何时能随我一同出发前往玄天宗?两三日够准备么,我可以在此等你。”
这是直接就把话给说死,没有回旋余地了。
纪秋檀没有慌张。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那张虽然已经尽力收敛、但仍旧是透露出几分高高在上姿态的年轻面孔。
这就是生在云端的天之骄子吧,连做出这种“逼迫”行径也觉得仿佛是给人的“赏赐”。
他没有心生厌恶,因为知道这是对方的生长环境造成的,但他也不可能对眼前这人有太多好感。
去?不去?
宋氏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一定要去。
只是他没想到去的时候却也不能由自己来选择。
除魔大会开启的日子还有两个月,宋漾桥口中说的那些“路途遥远”之类的话都是借口,就算不会御剑,他们也有能飞天的灵器,缩地成寸不过转眼,又能浪费几天时间?
左不过是想要快点在办大事之前除掉他这么个令九岳大陆时局不稳的“祸患”罢了。
纪秋檀不怕,但他心里还有其他牵挂。
修真学院既然已经开放,杜长为
他们现在也已经很上道了,他们之间签订过契约,倒是不用担心这里没有他坐镇就会瞬间乱作一团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必须要存在的。
他也一样。
所以杜长为不能带走,他们四兄弟虽然修为不高,但都各自有用处,用他们做打手跟人打架,那属于是扬短避长的失智想法。
而知袅、寰斐几人在这里属于不稳定因素,他知道这些人对他没恶意,也没什么坏心眼,但他们之间没有基础的信任,就像是黑金和他。若只是在云台附近活动,留他们在这里没什么关系,可是前去玄天宗的路途遥远,就算驾驶灵器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就立马有个来回,所以,要把他们带出去。
这里毕竟是他的大本营。
他们在外面,反而不会对纪秋檀构成什么威胁。
除此之外……
师琅玉那头,也必然要做出个决断了。
“好吧。”纪秋檀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只觉得口齿间满是醇厚的香气,又心想着杨婵他们前几日给他传讯说很快便会回来,若是他要走,也得提前再告知他们一声才行,“宋小公子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纪某若是再推脱,属实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不过……我这几天确实还有些事情要做,宋公子等我两天,后日我们便可启程前往玄天宗,这样如何?”
“可。”宋漾桥抬起下巴,颇为骄矜地点了点头,一张玉面竟如花般清丽俊逸。
-
宋氏一行人这次过来了足足十来个。
宋漾桥还是个金丹,但他身旁有五个元婴在旁守着,个个都是黑面神,不说话,也不笑,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压力倍增。
杜长为从旁边路过,光是被他们盯着就出了一身虚汗。
再看到纪秋檀居然要在这个时候出门去,他顿时就一阵腿软,一脸看负心汉的表情:“仙君!仙君!我的纪大人啊!你怎么这么残忍,这就要抛弃我了啊?!”
纪秋檀哭笑不得,拍拍他脑袋:“我只是出去办点事,你乖乖在家等着。”
“办点事噢。”宋漾桥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纪道友,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我总觉得,你会逃跑。”
“宋小公子眼中的我,原来竟是如此?”纪秋檀好脾气地不跟他计较,只是低头看着哭丧着脸抱住他腿的杜长为,一脸无奈,“在家等我,很快回来,乖啦。”
小杜现在怎么跟他儿子似的……
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得哄着。
哎。
“那那那……那你一定早点回来!”杜长为一看那几尊黑面神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哪里还顾得上要面子?“晚饭之前能回来吗?我让我大哥今天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红烧鱼丸!”
说着说着声音压得更低,“我我我、我怕他们冲我们动手!”
“不会的。”纪秋檀拍拍他肩,“快起来吧,别让人家看笑话,我去去就回。”
第53章
“我原本以为还有时间。”
“……”
说这话的时候, 纪秋檀已经坐着灵器一路朝着京城的方向飞了快两个时辰,但他看到了前方的城门,却没选择进去, 而是悄悄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落下,过后,确认身后的追踪者早已经被甩掉, 他才把又被他“塞”进空间里的师琅玉给放了出来。
“天快黑了。”他找了家客栈,随便点几道菜让底下待会儿送上来,而后, 对着师琅玉双眼缠着的黑布发了会儿呆, 到底是没有选择解开。
修士们大多到一定程度之后都会辟谷,差不多金丹期就可以完全摒除食-欲这种在大家眼里看来“会沾染太多凡间污秽之气”的东西了。
就像宋漾桥那帮人,他们最多喝两口茶, 好像真的可以凭借仙丹玉露就能活下去。
然而纪秋檀不行, 他认为,人活一世、最不能舍弃的东西就是对食物的渴求和欲-望,没有好吃的他会死,他会难受死,所以他哪怕已然化婴, 也没考虑过辟谷,辟谷那两个字多在他脑内停留一秒,都是对农民伯伯的不尊敬!
如今他们身在离京城城门口不过十里地左右的一间客栈内, 虽说地势瞧着是有点子偏,但实际上这条道每日来来回回不少人, 热闹着呢, 不过是现下时候不对, 城门已经关了, 所以才显得路上冷清。
下头厨子动作麻利,不过一刻钟就叮咣炒好了两个菜送上来,热腾腾的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纪秋檀原本想开窗,怕师琅玉不喜欢这种味道全都闷在屋里的感觉,但犹豫了一下,又怕他冷,最后到底也还是没有开多少,只稍稍留了个缝隙出来。
“今天的药剂量比往常大,蒙着眼睛会有点不太舒服,不过,你不是有绝活嘛。”看着对面安静坐着的那个玉人,纪秋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在对方嘴唇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感觉脸颊有些微的热意涌上,这才不着痕迹地赶紧移开。
师琅玉果然微微一笑,轻而易举就辨出了面前东西摆放的位置他这眼睛哪怕不睁开,也可以用听音辨物来分辨一切。
先前纪秋檀看他突然不需要再摸索,直接就找到了剑的位置,还以为他眼睛已然大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只是靠听风声,风声吹到那个位置,阻力突然加重,他便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刚好挡住,哪怕蒙了眼,也半点不受影响。
并且听人也一样,光是通过脚步的轻重还有响起的方位,他便可以迅速推断出发出脚步声的人是谁,又离他有多远。
想想也是奇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靠两手摸索,磕磕碰碰地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暗伤,现如今却敏锐的不像话,纪秋檀有时候在他附近跟别人说个话,都下意识要用上一个隔音法阵,不然都怕他把他们说话的声音顺着风声全都给收进了耳朵。
但现在,好像是不再需要这样了。
他们已经不在云台,更不需要避着他讲话了。
“真没想到,当初方凌旭拿我菜谱的时候,还在为醉香楼到底能不能在竞争中存活下来而发愁,结果这才多久,他居然都把分店给开到这里了。”纪秋檀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菜盘,一碟是辣子鸡,一碟是香菇青菜,菜谱是独一无二的菜谱,味道也是他熟悉的味道,就是不知道方凌旭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他看着这些,突然就有些惆怅。
人总是这样,一旦需要做决定的时候出现,不管选了什么,心中都难免会对未选择的那方有些遗憾,他也是。
原本以为还有两个月可以等,却没想到宋漾桥的到来直接打乱了他的机会,让他不得不作出选择。
这一去,必然是危险重重,而师琅玉的状态也好转了许多,起码现在可以见光,和正常人一般无二了,所以,他终于打算放手。
一来是因为他去了
玄天宗之后必然要面对无数强者,他不会把师琅玉单独留在山谷,可是,难道还要让对方重回空间,被一直这么关下去?他只怕自顾不暇,万一对方因此而被他牵累怎么办?
二来也是因为前几日的那场令他不觉沉溺的“梦”,他有点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为何会在梦里和对方那样纠缠?并且还感到万分愉悦?他害怕是自己潜意识里对师琅玉生出了不轨之心,更怕的是万一他不小心表露出来,又该叫对方如何回应?
他是修士,他是凡人,在这个遍布扭曲规则的世界上,他们的身份就是天然不平等。
他当初救下对方,什么也不贪图,就只是纯粹看不过眼,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心思自己都看不明白了,若是他将那些自己都捉摸不透的事情不小心透露出来,师琅玉心中又是否会觉得……是他在以修士身份向他施压?
所以,果然只有放手还是最好的选择。
今夜一过,在他怀中停留的鸟儿将要再次启航,向着壮阔的天空飞去。
但他心里到底……也还是会感觉不舍。
“尝尝看。”纪秋檀心里郁闷,话也突然就变少了许多。
对面,师琅玉若有所觉。
或许是猜到对方可能是要做下什么有关于他的决定,他捏着杯子的手指都不着痕迹地收紧了些,指腹按在杯壁上,圆润的指甲盖因为手指力度过大,顶端现出了一片失了色的青白。
“你要出远门了吗。”师琅玉语气淡淡。
纪秋檀没听出异常,支着脑袋,叹了口气道:“你猜到啦?是,我过两天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得去好几个月,我在那边也没什么熟人,不知道过去了以后,会不会有人看我面生所以找我麻烦。”
师琅玉:“有多远。”
纪秋檀:“骑马的话,估计得要一个多月吧?”
师琅玉手指轻轻在桌面上一磕。
他听出来了,心也当的一下沉了下去:“以后,不见面了对吗。”
“………”
四周没有隔音阵法,他听得到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那些人说话的口音和他以前听到的不一样了,他连脚步声都能够轻易辨认,如今也当然能够认得出来,这是他待了二十多年的皇城附近。
“你知道我从前的身份。”师琅玉今天全程用的都是陈述句。
他心思敏锐,稍一猜测,就能明白许多问题,而这些问题也是他从前一直忍着没有问出口的,如今全部化作了肯定句,“你甚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完了。
纪秋檀心想,他果然生气了。
他们两个人以前谈的总是未来,很少提到过去,他自己的不想提,对方的他也会刻意回避,其实最完美的解决方法就是他决定把人送出危险区域之前,先把人给弄晕,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离,但他又突然有了点小私心。
“不告而别”这个词汇在他生命中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过频繁,他好像很难和人好聚好散,不论是他的外公梁老头,又或者是很久以前曾被他认为是朋友的某某某。
所以他想,这次能不能有一个平和的结尾,来做这段缘分的句点。
但这个念头好像是要坏事了。
他眼睁睁看着阴霾在师琅玉的脸上浮现。
对方摘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条,抬眼的时候,被药物熏红打湿的眼眶和睫毛合在一起。
师琅玉抬眼看他,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瞳孔里只有他一人的倒影,让他明知道那些痕迹不过是在药物对方刺激下而诞生,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心里一慌。
“唰”
纪秋檀急忙伸手在他眼前一抹,无形的波痕荡开,师
琅玉骤然双眼一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身子就开始往下倒去。
而纪秋檀伸出去的手恰好扶住。
“……”
他昏了过去。
那双眼睛重新又闭紧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天,那个时候,他便是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省地躺在纪秋檀面前,面色苍白,浑身冰冷。
纪秋檀小心翼翼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又从空间里摸出来了一个新的黑色狐衾给他盖上,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指,仍旧觉得不放心,又弄来了一个暖手炉,等着他身上温度慢慢回暖,才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毛领子抵在师琅玉苍白的脸颊两旁,衬得他更像是一尊精致的玉人了,然而这精致里,却还透着一丝难以接近的冰冷,仿佛半点人气儿都没了,一切终究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纪秋檀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指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在他脸上轻轻碰一碰,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一团棉花似的,堵在胸口,让他焦虑,让他烦躁。
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紧,随后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冷风呼啸的街角,再一闪,缩地成寸,人已经站在十几里开外的树林中了。
“呼”
耳旁除了风声,只剩下枯枝颤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