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瑾轩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响起来。
“还记得吗……谢大哥以前总喜欢说的一句话。”
皇甫卓在记忆里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总是一脸不正经地捉弄自己的罡斩师叔。虽然整日里混吃混喝,但第一次教他握剑时的手,却是充斥着满满的决然剑意。
他记得那人平日里略带痞气的嗓音,那一刻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剑者,心之刃也。既可为杀,亦可为护。杀与护,不过一念之间。
他抬起头,看见天上厚重的乌云正渐渐散去。从云缝里透出的阳光和夏侯瑾轩温润的声音一并落在心里,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
“——总会有希望的。”
皇甫卓转过头,看见身边的人努力压下泪光却依然止不住湿润的眼,缓缓将他拥进怀里。
“是啊……总会有希望的。”
他轻声重复着,任由冰凉的水滑过脸颊。
梦醒长安不知远,惟愿顾守眼前人。
已是雨过天晴了。
赶往万花的路上终于没再遇上什么岔子。二人警惕着身后追兵,便刻意挑了罕有人迹的路来走。皇甫卓从未料想到有一日自己竟要提防着同一阵营的人痛下杀手,又思及望北村众人的死,心头愤恨痛苦交杂在一处,不禁狠狠咬牙,面上却还是勉强维持着如常神色。
到底还是不想让身边这人分心担忧自己。
然而多日奔波,又遭逢巨大变故,他心境已是不稳,加上事先被长离煞气反噬两次,快到万花时终于有些支撑不住,发起高烧来。夏侯瑾轩早察觉他状况,忙停下欲为他治疗,却被他反握住手。
“尽快到安全地方要紧。”他说,“我尚能撑住。”
夏侯瑾轩知道自己拗不过他,只得苦笑着摇摇头。之后却仍是有意无意地放慢了速度。
皇甫卓一共到过两次万花,一次比一次狼狈不堪。这次刚刚进了谷,人就眼前一黑,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到醒来时天色已擦黑了,屋里一盏灯光摇摇曳曳,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已比之前的浑浑噩噩清醒了许多,力气也回来了些,正想下床,屋门吱呀一响,进来的正是夏侯瑾轩。
“醒了?”
夏侯瑾轩又换回了他常穿的大红衣袍,淡淡笑着看他,一边伸出手来。皇甫卓之前被他银针蹂躏的心理阴影还在,本能地就往后仰了一下,结果头磕到床帮,疼得呲牙咧嘴。
夏侯瑾轩一脸无辜地摸了摸他额头:“我只是想看看你退没退烧。”
“……我已经好了。”皇甫卓咬牙切齿说,揉了揉后脑,披衣站起来,仍是禁不住好奇地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怎的谷里还这样亮?”
夏侯瑾轩拢着袖看他,目光温柔如潋滟湖水。
“阿卓,今日是七夕了。”
皇甫卓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片刻才终于回过神,一抹微红却顺着脖颈缓缓爬上脸颊。幸好屋里光线昏暗,料想对方见不到自己这窘迫模样。
他咳了一声开口:“……出去看看?”
夏侯瑾轩静静看他略微慌乱却仍作出一本正经神情的模样,唇角极轻地挑了个弧。
“好。”
*
他们初相识时,红衣少年就曾玩笑般地说,皇甫兄来年七夕就来万花谷见识下跳悬崖罢。那时话里半真半假,不知道彼此心里都存了几分当真的意思。而眼下正逢七夕夜,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走在万花谷里,经历过别离失去之苦的二人心境早已不似当时那般单纯而轻松,却也渐渐沉淀了些心照不宣的东西,缠绕在他们紧紧相扣的指尖,或许一生一世都不足以能见证。
路上遇到林文,皇甫卓醒后第一次见他,看他一切安好便松了口气,又问起叶归情况。
“那小子伤得有点重,不过不碍事,在屋里躺着呢。”林文晃了晃手里抱着的一堆东西,脸上神情有点无可奈何,“就是一直嚷着说七夕不能出门憋得慌,这不给他带点好玩的去哄哄。”
“那我们便不耽误林兄时间了。”夏侯瑾轩笑盈盈一拱手,“两位尽可在这万花谷里休养些时日,不用拘礼。”
林文爽朗大笑:“好说,那在下便不客气了。”
皇甫卓看着只有一面之缘的天策兵士捧着一大堆花灯小吃炮竹之类的东西走远,微微皱了皱眉,忽地想起来名剑大会上叶归兴致勃勃地和自己提过的一个老勾着他往扬州跑的军爷,不禁失笑。
“笑什么呢。”
夏侯瑾轩伸着脑袋过来好奇看他。皇甫卓忙敛了神色,但唇角仍掩不住残存的一丝笑意。
“无事。我们去前面看看吧。”
二人都没在再提起先前发生的那些事。谢沧行的断剑被布包得严严整整,仔细放在房里。皇甫卓偶尔从睡梦里醒来,总觉得眼前尚还留着血红的残影。夏侯瑾轩有时也恍惚觉得记忆已经太长,长到他再也分不清认识了十几年的至交好友究竟是姜承还是姜世离。
他们剩下所唯一能把握的,或许只有现在。
夏侯瑾轩选了几个花灯,塞到皇甫卓的手里,又遥遥指着三星望月最上面的摘星楼。
“我们上那里去吧。”
皇甫卓抬起头。这样漆黑的夜里有些看不清那么高的地方,却是隐约闪烁着温暖的光。两人沿路一直走上去,不少男男女女经过他们身边,都牢牢牵着手。
皇甫卓看着众人对摘星楼好似有极大的热情,便问道:“这是你们这儿的习俗?”
夏侯瑾轩道:“也不算什么习俗,只是传说在七夕这天晚上,若是相爱的人能手拉手从摘星楼上跳下去,一同落地,便可相守一生一世。”
“……”皇甫卓顿时像见鬼一样看着他,“跳崖……殉情?”
夏侯瑾轩眨眨眼,眼里闪过一抹调皮神色:“放心啦,不会死的。”
皇甫卓面色铁青扭头就走,夏侯瑾轩赶紧把他连拉带拽拖回来。
“真的没事,这习俗都延续了好几年了,会专门给参加的人身上加一个漂浮咒,所以跳下去的时候不会有事。”夏侯瑾轩说着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不过正因为这个漂浮咒,落下的速度慢了,方向也不好掌控,所以不是人人都能和心爱的人落在同一个地方的。”
“原来如此。”皇甫卓没在意他后面那半句,单单对这习俗本身生了几分兴趣。
“所以阿卓待会儿跳出去时可千万别慌得用玉泉鱼跃,万一你飘进下头的鳄鱼群里,我可找不到你了。”
“……夏侯瑾轩!”
两人上到摘星楼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两个人身上被加了漂浮咒,随后一块走到崖边。身边时不时有人两两跃下,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大,他侧过头,看见皇甫卓平静的脸。
“准备好了?”
他没料到是对方先开口问自己,竟没反应过来。皇甫卓见他傻傻的表情,不由一笑。
然后他感到自己的手被牢牢握紧了。
方才还有些砰砰乱跳的心脏忽地就落回了胸腔里。夏侯瑾轩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他和皇甫卓一同跃了出去。
耳边刹时只剩下风声。他们慢慢在夜空里下落,身边有五光十色的花灯飞上去,像是在追逐月色一般,最终无声无息消失在天幕里。夏侯瑾轩睁开眼睛,不远处的花海仿佛在发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出此起彼伏的炫目的花浪。
终于踩上地面的时候他尚还觉得有些晕眩,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差点把自己绊倒,被皇甫卓一把拉住,竟就这样跌到他怀里。
“没出息。”
皇甫卓很少说这样调侃意味的话,此时此刻语气里却带上了几分捉弄和宠溺,夏侯瑾轩抬起头,看见他舒展的眉间。随后手上便被放入了一个温凉的东西。
“虽然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总算还来得及送你。”
夏侯瑾轩低头,看见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坠。
“我亲手选的上好的子玉,亦是亲手雕成。”皇甫卓说,“想着要挑个机会……我也没料到会是今日。”
说着脸上便不由得泛起红,皇甫卓只觉得心跳瞬间如擂鼓,匆忙想要转过头,唇却忽地被覆上来。
“谢谢你,阿卓,我……很喜欢。”
夏侯瑾轩眼睛亮亮的,犹如漫天的灯火都落入一汪清澈透亮的湖水。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他再次吻上对方的唇。二人气息交缠,洇开一片缱绻。周围欢声笑语不绝,而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手中羊脂白玉坠上两面细细刻了两字,一卓一瑾,相守同心。
月下添红袖,惟愿与君好。
七夕过后夏侯瑾轩便欲启程赶回家中府上,将南屏山发生之事向父亲和二叔讲个清楚,或许一时还想不出个长久之计,但好歹也能还皇甫卓叶归这些驻守几月的浩气兵士一个清白。
临行前他纵是知道这一趟不得不走,心中总还是有万分不舍,便有意和皇甫卓絮絮叨叨了半天,吃穿用度都不厌其烦地一一说下来,直啰嗦得皇甫卓啼笑皆非,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
“夏侯瑾轩,你真当我是黄口小儿了不成。”
夏侯瑾轩自知理亏,偷眼瞧了下对方,见他面上并没不悦,心里才松了口气,用了点撒娇般的口吻说:“我这便要走了,阿卓都没一点不舍得。”
皇甫卓好笑地瞧了他一眼:“你怎知我不舍得?”
“……”夏侯瑾轩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应些什么。皇甫卓先前便一眼看穿他表面上故作轻松,内心却明显是刻意压着纷杂沓乱的情绪,因而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思。
“你在担心什么,我都明白。”
“阿卓……”
“无妨。”皇甫卓安抚地抬手理了理他额发,嗓音沉稳,“虽然事情不简单,但总也不能因为怕事就畏而不前。若不有所行动,也就没法做出改变。相信你我都不是随波逐流,任人宰割之人。”
他和夏侯瑾轩都明白眼下虽一片太平景象,但内里已有暗潮汹涌,席卷这大唐局势向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前进。他们并非庙堂中人,纵然能觉察这其中的凶险,也毫无扭转之力,只能在这沉浮之中,尽可能保得所重视的人周全。
“我明白。”夏侯瑾轩的语气亦郑重起来,“瑾轩断不能让你无端背上叛徒污名,为世人所不齿。”
“清者自清。”皇甫卓笑笑,却是不以为意,“何况经过这次……也有些事情,我需要时间重新想过。”
夏侯瑾轩见他眉眼间又显出沉重之色,想来是忆起谢沧行之死抑不住心中悲痛,心下也不由添了几分怆然,长吁一口气,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那我便走了。”
皇甫卓道:“路上小心。”
夏侯瑾轩不自觉地微微握紧缰绳,胸口似乎在一瞬间翻涌起数种情绪来,辨不清分不明,快得一纵即逝,让他什么也抓不住,只余些许酸涩惆怅盘旋在心头。
他望向马下负剑而立的这个人,星眸剑目,长身玉立,白衣翩翩,相对一年多前的初遇,举手投足间已是沉稳持重得多,自己由上而下都被那投射而来的清定目光摄了个满心满怀。
有这样一个人在此,他忽地觉得还未离开,就已归心似箭。
夏侯瑾轩不由俯下身去,轻轻在对方额上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
皇甫卓微愣,随后唇角漾开淡淡笑意。
“好。”
他目送红衣少年在柳繁花明里策马而去。顶上日光穿过万花谷里林木森森,被剪成斑驳支离的光影。
*
夏侯瑾轩抵达府上的时候已过了些时日,他一路上风尘仆仆,也未作太多歇息,待到了门前眉目间已是略有倦色。门前的下人见了他都不觉吃惊——毕竟夏侯家少爷不喜骑射之术,拜入万花门下这桩事,夏侯家上上下下还是都知晓的。如今几年来也不怎么着家门的小公子忽地出现,反倒让他们不知所措起来。
夏侯瑾轩揉揉眉心,挥退了下人欲让他前去休息的意思:“向儒,父亲在吗?”
名为向儒的下人道:“将军有事出征,目前只有二老爷在府中。”
夏侯瑾轩一愣:“出征?”片刻之间,他心思已是几个起伏,却仍未理出个头绪,便先堪堪压下,道:“我要见二叔。”
向儒不敢怠慢:“二老爷在书房,我这便带您过去。”
到书房的路上夏侯瑾轩见院内花草长势旺盛,亦不乏精巧修葺的心思,便知这是夏侯韬的手笔。夏侯彰多年在外征战沙场,他这二叔却是身子羸弱,便久居在府中替他操劳杂事,性子也十分温和谦逊,幼时自己不懂事与父亲起冲突时,也总亏了二叔在旁为他周旋。
想到自己这几年时常在外,疏忽了家中,夏侯瑾轩内心也不免有些愧疚,见了夏侯韬便跪道:“瑾轩不孝,见过二叔。”
夏侯韬忙扶他起来:“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你平平安安的没事就是我和你大哥最大的福分。”
夏侯瑾轩见他脸有病容,身子似乎又清减了几分,不由得担忧道:“二叔,你的身体……”
“无妨,只是些小病,前几日已好了不少了。”夏侯韬笑道,又将手边茶水向前推了推:“看样子你奔波了不少天,累得吧,快喝口茶。”
夏侯瑾轩赶路确是累得口渴,便也顾不得什么品茶之道了,仰头一口饮下。夏侯韬见他这般牛饮,也不责怪,只是笑眯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