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照因要守边,不得亲自送来,来的是他的亲兵,对林棠回道:“薛主事已经做主,给纺织厂内所有女工发放十一月工钱完毕,这是十一月支出收入各项存档,请侯爷过目。”
林棠绝对信得过薛宝钗的品行,却还是从头到尾把账目查验一遍,确认无误后再归档。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织造司才刚起步,就人人小贪不断,那注定走不长远。
从贝海府至金泉府路远,贝海府十一月的账册才至,金泉府已要给女工们发放十二月的工钱了。
因金泉纺织厂十二月才开工,这是女工们第一次领到工钱。
发工钱时,林棠亲自在现场坐镇,确保每一位女工都是亲手领到的工钱,而不是家人代领。
她们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了价值,赚来了能轻松养活她们自己的铜板、粮食和布匹,这份财产理应交到她们自己的手上。
就算她们回家之后,这些财物很可能会被她们的父母、公婆、丈夫、兄弟们收走,可亲手领到工钱的意义,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
按照《大周织造司纺织厂管理条例[试行]》的规定,工厂招工只招年在十四岁到四十五岁的女性,女工每日工作五到六个时辰,每十日可积攒假期一日,假期可以连休——林棠无法脱离时代,强行让女工们做五休二每天工作八小时。其实别说古代工厂,许多现代的正规企业都无法贯彻实行双休年假产假,如果在这个时代凭空拔高女工待遇,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可能到了最后,连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女工”都会不存在了。
工厂包住,包一日三餐,伙食质量能达到普通保暖人家平均水准,并且保证每个女工都能吃饱。
林棠认为,从古至今,每个时代的女性绝大多数都是勤劳的。底层男性尚有妻女可以驱使,女性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只能靠父母兄弟丈夫的良心生存,所以底层女性在她们的一生中付出的劳动其实比男性更多。只是她们的贡献和劳动都被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连同她们的苦难也有意无意的被人忽视。
纺织厂招工又是优中选优,林棠常素服到临时工厂中观察,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位女工有哪怕超过半刻钟的懈怠。
一位熟练女工每日只需工作四个时辰,她的工作量就足够她拿到底薪,余下则是计件奖金。可她们无一例外,每日都会工作到满六个时辰,不能再多,才会恋恋不舍的下机,结伴到食堂去。
她们一路笑声洋溢,说的都是今日赚的钱可以给小儿子添一件棉衣,女儿的红头绳和丈夫的酒也有着落了。未成婚的姑娘们比婶子嫂子们略腼腆些,但林棠耳力极好,能听见她们说:“可巧儿赶在年前赚了这一笔,家里可不愁过年了。”
女工们很少——或者说几乎不为自己考虑。
在她们心里,她们赚来的工钱天然就不是她们自己的,而是属于她们的“家人”的。
看到女工们亲手捧着工钱,看着地上堆着的米面布匹茫然的神情,林棠感到一阵心酸。
她只默默看完了发放工钱,目送女工们结伴出了大门,没有详细询问她们工钱的归属都到了哪里。
总要一步一步来,她再次对自己说。
还有五日就过年了,纺织厂已经放假关门,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再度开启开工。
金泉府的各处衙门也纷纷了结了手头上的事,准备从腊月二十九开始放年假过大年。
实际上,天高皇帝远,虽说大年三十才是年假开始,但很多衙门早在月前或月初就把这一年的报告呈了上去,此时虽没到正式年假里,也和放假无异。
边关太平,政治清明,百姓都能扎挣个温饱,又不耽误正事,林棠也乐得放纵这种平安和乐的气氛,并不多口。
她现在不是在宁西军中说一不二,比宁西大将军说话都管用的督军了,她只是户部三品侍郎,身上权责与宁西军并西北三省并不相干,若开口多管,便有越俎代庖多事之嫌了。
策马回府路上,林棠顺路先到金泉女医院去了一趟。
大周民风,正月里是喜庆的日子,若非大病,不好请医看大夫的晦气,所以临近年前,正是各家紧着抓药看病的时候。
金泉女医院与京中女医院一样,暂只收治女子,也仍是门前熙攘。
林棠远远看了一会儿,见前来看病抓药的人虽多,却井然有序,不见有拥挤闹事之人,料想林黛玉此时必然忙碌,便不过去,先回府了。
不算大的织造侍郎府已被装饰得一派喜庆,凌寒而开的腊梅在各色大红装饰的簇拥下也不再显得孤单。余下松柏苍翠,与冰雪辉映,倒也相映成趣。
今年本地几家大商给林棠送年礼,内中陈家的礼还有许多红绸彩绸,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是给她年里在树上扎绸花儿喜庆用的。
她本不亲见这些送礼来的管家,只令女官们代办,可听人汇报了此事,她便特令人把那家的管家叫来,对他笑道:“连宫内陛下都不许如此奢靡铺张,皇后娘娘历年治办年事,全以节俭为要,我如何敢虚耗绫罗绸缎?这一匹绸都够给宁西军一个兵的军饷了,征西才过去几年,倒把当日将士们流了多少血都忘了。我不敢用这些绸缎扎花儿取乐,你还是带回去,交给你们老爷罢。”
那陈家的管家当时就吓得跪了,叩头不断。
林棠便令人把他家的礼都送回去,那管家最后是哭得眼泪鼻涕一把,被柳湘莲拽出门去的。
当日没过两个时辰,陈家的家主便亲上门来赔罪。
林棠早有准备,又好声好气的接待了,令人赐座上茶,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年轻,胆子小,所以行事不敢逾矩。”
陈家主本见林棠十分和气,才敢把屁股在椅子上放稳了,听得此话,唬得三魂七魄都飞了,忙起身拜倒:“求侯爷恕罪!小的并非存心……有意铺张,只是素来仰慕侯爷,想来只有侯爷能当得起如此,才一时糊涂,送错了东西……”
林棠耐心等陈家主辩解完,令柳湘莲把他搀起来,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们陈家几代为商,断不至如此不知分寸的。既是一时糊涂,那从今往后,行事之前,可要再三思量好可行不可行啊。这一次可巧是我面薄心软,再有一次,可不一定是这个结果了。”
说完,她多看了陈家主两眼,道:“送客罢。”
陈家主抖着腿站起来:“小的多谢侯爷教导。”
自要在西北办纺织厂的消息传过来,当地这些大商便多有心思活动的,都想在纺织厂经营中分一杯羹。有要主动给官府献银,妄想参股的,还有打听新式纺织机形状结构,想自家私下造纺织机,也以此大赚的。
林棠抵达金泉府当日便在秦朱安处得知了这些消息。这几月间,她也使人着意观察这些大商,又严令织造司众臣不许泄露任何有关新式纺织机的消息,连造纺织机的工匠都是从宁西军中请来的。
就是这么严防死守,竟也没打灭某些商人的贪欲。
民间能出现资本*萌芽对于整个时代来说可能是好事,但对于可能会成为女工的女性来说不是。
林棠不相信这些商人会提供给维持女工们健康最低所需的衣食住行环境和应得的工钱,他们只会从乡里以好听的名义买来女孩子们,不停的压榨她们做工赚钱,直到她们的生命被榨干为止。
商人们在宁西军和织造司找不到突破口,自然把主意打到了林棠身上。陈家准备的厚礼就是在试探林棠的心意。
林棠也通过陈家对这些商人明确的表了态:
不该他们沾手的,他们最好老实些,别痴心妄想。
她在这里一日,还压得住这些商人一日,等她离开这里去别处,薛宝钗有能力独自面对这里的局势算计吗?
林棠思考这个问题,不觉就到了林黛玉回来。
把心中的疑惑说给林黛玉,林黛玉听了道:“我也正想呢,我预备明年去甘州,这里还能有姐姐镇着。若姐姐和我都走了,女医院不似纺织厂是朝廷正经衙门,并不在六部五寺之间,若当地总督、巡抚不重视,只怕行动艰难。纵有姐姐的名声,可天高路远,通信不便,姐姐也未在女医院有职,只怕不好管。我虽有职,德名却不如姐姐,只怕压服不住。”
林棠道:“女子为官艰难,这么多年下来,加上你我,也不过只寥寥几人而已,且除我之外,你们官位都不甚高。若此时上折,提议将女医院正经并入太医院之列,只怕还未到时候,不能办成。为今之计,我看有两条路可走。”
林黛玉忙道:“姐姐请讲。”
林棠道:“第一条路,且不必心急,只管先把女医院开遍各省,挑能撑大梁的在各地主事。我且十年二十年倒不了,给你撑着。等你考上进士,再出几部医书,女医行了多年,效验如何自然也分明了。只要……”
她将手往上一指,看林黛玉懂了,便继续道:“……一直不糊涂,三代之内能有这位的一半儿,也不愁女医不兴。第二条路,在皇室中寻一位高位稳,且愿意支持女医院的人……”
林黛玉一怔,问:“姐姐说的是……”
屋内只有她们姐妹,林棠却还是放低了声音:“玉儿,你觉得陛下如此支持女子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总不会真如你我一般,是想让世上女子都能活得更恣意自在罢?”
她提示:“你想想长福公主……”
待林黛玉想明白了,她又问:“虽说长福公主与太子和二公主宛若亲姐弟亲姐妹一般,可若皇室中只有长福公主一位有名声有政绩又掌实权的女子,太子能放心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7 23:47:09~2022-01-29 05:3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焦糖布丁 7瓶;鑫月、北兮檀墨 5瓶;
第147章 决定
年后二月, 林棠从林如海的家信中得到了消息。
太子非常愿意让太子妃做女医院的支持者——当然是在太子妃生产之后。他们夫妻准备把太子妃生育不易这件事抬高到皇后和全天下母亲的辛苦上——也就是让人无法反驳的孝道——以此来提出发展妇科。且幼儿常养在母亲身边,对幼儿来说,女医也比男医更能取得他们的信任,这就还能发展女医儿科了。
林黛玉算着太子妃的预产期:“现今是八个月了。如果一切顺利, 最多到六月, 京中一定会来信。可如果不顺……”
林棠道:“女医院不算实权,皇上没有理由阻拦。只要皇上愿意就不成问题。”
林黛玉又笑又叹:“二姐姐果然放不下, 真不知道是该为她高兴, 还是……”
选秀之前, 谢沁曾在京中女医院隐瞒身份做了一整年的学徒, 一面还参与些管理工作。这一年多的日子甚至比她幼时读书还辛苦, 每日五更起,几乎夜半才歇,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她感受到了她的“价值”, 不是作为承恩公府姑娘的价值, 是只属于她自己的价值。
她本来以为她再也没有那样的日子了。
初夏四月, 正是天气渐热却又不到炎热的时候。孕妇在这种天气里生育不会遭太多罪。
谢沁穿一身藕荷色宫装坐在内室临窗榻上, 在她身边, 还未满月的大皇孙正在沉沉睡着。
得到了宫内所有太医和女医的精心照料, 谢沁本来身子又不错,她的分娩并未给她的身体带来太多的损伤。是以生下大皇孙还不到一个月,她就得到了太医的准许,可以在室内进行一些简单的事务处理了。
看一会儿手中的条陈,谢沁提笔要在上面做批注,旁边侍奉的女官忙上前来磨墨。
写了几个字, 谢沁放下笔, 手轻轻摸上了大皇孙的小脸。
“这孩子有福气……”谢沁喃喃道。
女官们隐约听见几个字, 都笑道:“大殿下是宫里头一位皇孙,还是娘娘嫡出,自然是极有福气的。”
大皇孙出生当日,就得到了皇上亲自赐名为齐世祚。这个名字很快在宫内乃至整个京城里传开。
“祚”指赐福、保佑,也可指帝位。皇上把这样的名字赐给太子嫡子,可见对这个孩子抱有了什么样的期待。
皇上的宠信厚爱既是尊荣也是压力。齐承坚几晚不曾好睡,却并未把沉重的心情带给谢沁。
可谢沁又如何不知道他们夫妻的处境呢?
太子的四个嫔妾已经入宫,就算齐承坚还没在她们殿内留宿过,他也已经不再是谢沁一个人的丈夫。但随着齐世祚的出生,谢沁深刻的意识到,她必须将她和孩子的命运与齐承坚的命运绑定在一起,无论齐承坚的真心能坚持多久。
现在,齐承坚主动把名声和微薄的权利送到她手上,还是她真心想做的事,不管是为了东宫,还是为了她和孩子,她都会全力做好。
谢沁又看了一眼她的孩子。
她为他是一个皇孙而庆幸。
就算大周会有公主登基为女皇帝,也不会在他们这一代。何况东宫还有四个年轻健康能生育的嫔妾,太子也正当青年,要生几个庶子不是什么难事。
他是个皇孙,他们母子就都能松快些了。
京中的消息传到西北已是六月。
太子妃成了全国女医院名义上的院使,林黛玉同时被升为院使——和太医院院使一样,都是正四品。五品院判之位暂空无人,京中女医院由刘御医——就是刘司药——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