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让她直接拒绝沈明照, 拒绝这个一心爱慕了她十年的前属下, 林棠又不知该怎么落笔。
想起两年半之前的那个春夜,或许她不该对他动情。
情·欲对她来说并不能算确定关系的终点,可对他来说应该非常重要。
这一晚,林棠在将近三更才勉强入睡,不到五更就醒了。
沈明照的事存在她心里,让她再难入眠。分明衙门里已经无事, 又在中秋节假里, 她却早早起来, 梳洗了也不见人,也不去别处,只坐在卧房榻上,看着沈明照的书信,对着面前的空白信纸发呆。
今日是中秋,黛玉和颜明哲说好了要回来陪她过节。她在等他们过来。
林棠心中一团乱麻,连早饭吃了什么也没大在意。贴身服侍的丫头们见她这样,互相商议了,为首的做主,令别人先把公爷服侍好了,她亲自带了两个禁卫去女医院,速将县主和姑爷请来。
林黛玉正和颜明哲准备出门,便听织造局来人了。
见是林棠现下身边为首的大丫头亲自来,她忙问:“断水,是什么事让你一大早过来?是姐姐怎么了?”
断水悄声回:“县主,昨儿谢将军和沈总兵都来信了,公爷一整日都没做别的,就看着那两封信。昨晚公爷也一晚没睡踏实。今儿不到五更起来,公爷又看着信愣神。我猜公爷怕是有事想和县主商议,所以自作主张过来,请您和姑爷快些过去。”
这两年林棠眼中越发沉寂,林黛玉如何察觉不出。她与颜明哲琴瑟和鸣,心意相投,自然更想让林棠舒心顺意。只是林棠不愿意接受沈明照,更对谢淮一字不肯提。她的沉寂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生活的任何方面,所以她不想说,连林黛玉都没办法让她开口。
现在听见林棠竟想和她商议这件事了,林黛玉二话不说拿了马鞭就走。
她路上和断水确认:“沈将军升总兵了?”
断水道:“昨儿公爷看了信,命我们预备给沈总兵的贺礼,确是说沈将军升总兵了。”
颜明哲忙替林黛玉拿好披风。他隐约听见几个字,追上她想问,被林黛玉先开口堵住:“先别问,我也不知道。等问过了姐姐,若能和你说,我再告诉你。”
虽替谢淮捏了把汗,但林黛玉不许他问,他便真个一句不问了。
但他有预感,或许阿淮会得偿所愿。
以姐姐的脾气,若对阿淮并不在意,两年前又何必如此急着将阿淮送走,半日都不肯多留阿淮,还送到那么远。大不了送回他身边就是了。
可姐姐对那沈明照也不是全然不在乎。
嗐……
阿淮还是自求多福罢。
既知她们姊妹有话要说,见过林棠问了好,颜明哲便开始想借口退出去。
他才说完借口,林棠让他稍等,问:“谢淮升了四品将军,你知道了没有?”
他忙道:“姐姐,我已经知道了。”
林棠点头:“你随意去罢。我今日也无心招待你了。”
姐姐竟然不避讳让他知道她有心事。
颜明哲心内涌过多少念头,到底没敢多耽误,又躬身一揖,便退出去了。
“姐姐真是越来越有威势了。”林黛玉有意让林棠轻松些,笑说,“我看他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林棠看林黛玉一眼:“不过是他知礼尊重我。别说这些了,你们早来了一刻钟,是断水?”
林黛玉对断水使个眼色让她们都出去,对林棠笑:“什么都瞒不过姐姐。姐姐也别怪她……”
林棠轻轻摇头:“我确实想早点见你。”
林黛玉收敛了笑意,握住林棠的手。
林棠回握她的手,另一只手指着沈明照的来信,直接问:“你帮我想想,我该怎么拒绝他,才不那么伤人?”
“姐姐是……决定好了吗?”
“只是决定好了拒绝一个人。”林棠半晌说,“再过两年沈明照就到而立之年了,我早该决定了。”
“姐姐……”林黛玉低叹一声,“阿淮明年就十七了,你实在无需……”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棠慢慢的低下头、蜷起身子,像个孩子一样,把整个人缩在黛玉怀里。
林黛玉把她圈紧。她心里一片柔软,却又觉得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也可以做姐姐的依靠了。
“我真的不知道……”林棠揪住黛玉腰间的宫绦,“我确实很在意他,也觉得他很合适……或者说很好,可能再也没有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你大约也知道些,这几年我格外冷着他,他却一直未改。他竟知道我不喜被催促逼迫,也不喜被议论,所以连来信都力求简略,也未曾把我和他的事给别人透露过半分。不但二叔二婶不知,连明哲他都半字不提。可……”
“姐姐,你为什么不去见他一面?”林黛玉柔声问。
林棠抬起头露出半边脸。林黛玉忍不住摸了一把她被捂得·潮红的面颊,笑道:“或许你见到他,顾虑就没了呢?”她又提示:“再过几个月,他就十七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吗?”林棠忽然说。
“姐姐愿意讲了?”林黛玉惊道。
林棠捂着脸,从那日傍晚沈明照找她吃酒开始,到她动了情,引得沈明照也动了欲·念,谢淮却突然找过来了,再到她几次拒绝谢淮,直接要送他走,最后到第二天早晨谢淮临行前给她的那个浅浅的拥抱,一五一十、一字一句,对黛玉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当时我们虽然没脱衣服,可神态是藏不住的。”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他是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我既然带他在身边,当时还认为他是孩子,就不该让他看到那种场景。”
“可他对姐姐心动并不关姐姐的事……当时姐姐若不立即开门,只怕他更会多想啊……”林黛玉也在震惊中。
“我就应该让他多想。”林棠说,“我立刻开门,给了他错觉。”
林黛玉有些明白了:“所以姐姐还是觉得阿淮太小,你让他动心……很没道义?”她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林棠点头。
知道林棠心中有些想法与世人不同,林黛玉思考想了半日,问:“姐姐当时对阿淮是什么感觉?”她补充:“别管你对他的纵容、为难,你觉得他合适不合适,他和沈总兵谁更重要,那些都不算。你只说对他有没有……嗯……对沈总兵的……”
“没有。”林棠回答得很快,“那两天我虽然糊涂了,这我还是能确认的。”
林黛玉又问:“现在呢?”
林棠叹道:“将近三年没见了,他在我心里还是那样,我怎么会对他动情。”
林黛玉呼出一口气,笑了:“所以那有什么?姐姐怕不是忘了,五年前咱们还没去西北的时候,王大人还想把他才十二岁的儿子许给你呢。这些年给姐姐介绍男人的有多少,前几日还有人说他家幼子年方十四,生得俊俏无比,又能文能武,性情温柔和顺,想许给姐姐为婿,被我糊弄过去了。这还是只找我的。直接找姐姐的又有多少?那些人姐姐都不在意,怎么偏觉得对阿淮不道德?你又没对他动情,不过觉得他合适罢了。”
她再劝林棠:“姐姐,你去见他一面罢。”
“可我还有事呢。”林棠又把脸埋了起来,“粮种还没寻到极好的,各处也不知有没有胆大包天的人买女孩子做工虐待,我想寻的书也没有,还有你的医书重写多少了?我……”
“医书的事不用姐姐操心。出海的船要回来还得半年,若带回来姐姐想要的书,我派人给姐姐送去就是了。姐姐这两年费了多少精神重建的两处织造局里难道全是吃干饭的?新任刘布政使的乌纱帽还没戴热乎,又有我在,看谁敢与国争利、作践人命。就算寻到粮种,培养种植也非一时之功。姐姐这些年就没安生休息过,这里的差事已经算完了,正好趁回京复命,把担子都卸下来,休息一年半载不好?”
林黛玉心疼的抱着她姐姐:“难得有这样一个人,姐姐就别顾虑那么多,去见一见他,好不好?姐姐,你别难为自己了。这次你别再为了别人,只为了你自己。是不是真的合适,见到就知道了。”
“嗯。”许久,林棠在妹妹怀中非常轻的答应了一声。
好容易劝动林棠松口,林黛玉没有再催她确定何时启程。
她轻轻摇晃着林棠,讲起了前段时间她和颜明哲在外行医,上山采药遇到的意外:“……我们两个比赛打猎,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让着我,他只捉住了两只兔子,我倒射中了一只小鹿。难为他冒着雨找柴点火烤肉,竟然做得不错,就是脸被熏黑了。第二日雨停了,我们去找别人……”
林棠从林黛玉怀里起来,盯住她的眼睛:“你们两个在山上迷路了,这么危险的事,怎么现在才和我说?”
林黛玉瞬间低下头,反往林棠怀里一扎。
林棠把什么谢淮、沈明照都丢到一边不管,先审林黛玉:“快说,这二年我对你松了,你还背着我做过多少危险的事?”
她又一叠连声令:“快把姑爷请过来,说我有事想请教。”
颜明哲本来也没走远,就在外院看书。听见林棠请,他连忙过来。
他思来想去,林棠现在找他,估计也只有问谢淮近况一项事了。
可这两年阿淮实在对他也没提过什么……
短短一段路,颜明哲想了一肚子谢淮的好话,可才进屋门,他便觉得气氛不对。作了揖起身,他抬头一看,黛玉正垂首敛目坐得无比端正,而另一侧的姐姐却斜倚着靠枕,那双妩媚清冷的眸子里满是笑意,注视着他。
虽然知道林棠并不会对他真的怎么样,颜明哲还是立刻就觉得背后冷汗上来了。
如今天下谁还不知清宁公林棠是两只慈悲眼,一颗铁石心。她一双手翻云覆雨,可以救千万人于天花中,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断送阻拦她者的性命。她光明磊落又城府深沉,心慈手软又阴狠毒辣。世人敬爱她,官宦敬惧她。她才不过二十五岁,却一年比一年更让人捉摸不透。
“姐姐,这都是我的不是。”颜明哲审时度势痛快认错,并且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是我没思虑周全,没能拉住玉儿,致使玉儿深陷险境,还瞒着姐姐不说,害姐姐担心了。”
黛玉也默默站了起来。
林棠叹道:“玉儿是我亲手带大的,我还不知道她?她这样大约都是学我。光她一个就够胆大妄为的了,你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又肯纵着她顺着她,你两个一起,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不是说你们从心恣意些不好,可你们什么时候见我轻易把自己陷入险境过?两个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加起来将近半百,还这么孩子似的顾前不顾后。多少禁卫跟着,竟然还能因为找一株药材走散了,还不当一回事。性命都没了,医书编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们能有今日难道容易吗?”
她问:“明哲你说,谢淮从小习武看兵书还是你教的,他若学你们,还能九死一生活着回来?你做哥哥的现今倒不如他了。”
颜明哲握住了林黛玉的手,两人只有低头应“是”的份儿。
林棠看着他们又是一叹:“我只有你们几个家人,爹更是年近花甲了,何苦白叫我们担心。前几年我还管明哲叫一声‘表哥’呢,如今我倒比你们大了一辈似的了。”
林黛玉晃晃颜明哲的胳膊,又坐回林棠身边,搂着她笑:“姐姐本来就能管我们。都是我们不好,再不这样了。下次出去,我一定再多带一倍的人。”
颜明哲也忙笑说:“再不敢当姐姐‘表哥’二字了。”
教育完了两个不省心的大孩子,林棠斟酌着给沈明照回了信,便拉着他两个筹划起晚上怎么赏月。
三人正说得兴浓,忽然杨树来了,在门口说:“公爷,京中天使到了。”
天使亲至必有大事,杨树还说天使是便服而至,令不许张扬,更不一般。
林棠三人忙整理仪容见人,见那天使正是皇上身边得用的太监之一,并未持圣旨,只带了圣上盖了私印的手谕,令林棠在江南事毕后速速回京不得耽搁,但不许对外展现急迫,只当寻常回京复命即可。
太监传了旨意并不多留,直接上马返程。林棠将皇上的手谕折好了塞进袖子里,对黛玉和颜明哲笑道:“我要回去了。”
黛玉颇有些丧气:“姐姐又要忙了。”
趁林棠回房存放圣谕,颜明哲问林黛玉:“姐姐对阿淮究竟是怎么想的?”
林黛玉极无奈:“我才劝姐姐好歹去见他一面。这回姐姐回京又不知会领什么重任,真是……”再多有关林棠对谢淮的感觉,她没有对颜明哲说。
颜明哲也只能摇头:“看来是阿淮无福。”
这一晚,林棠边和林黛玉颜明哲赏月,边对他们交待一些她放不下的事。八月十六一早,林棠便令人开始收拾行李,预备回京,又定于三日后宴请同僚,只说是江南事毕,她放心不下京中老父,所以这便要回去了。
不到九月,将织造局一切交待清楚,林棠带两千禁卫乘快船返回京中。入京当日,林棠入宫面圣,皇上不待让她先回府休息几日,当即便问她对于火·器是否还有改进的想法。
皇上道:“近几年间,渤海针对火·枪火·炮新建了许多城防。虽目今未必有用,可若再给渤海几年,难说高氏不会有所进展。如今天下各处平定,国库大丰,趁渤海尚未准备完全,正是开战之机。太华,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渤海乃中原百年之敌,不容小觑,为备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