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二哥在外娶了二房被发现,凤姐姐和离走了,老太太忽然让老爷和二叔分家,二婶子、大嫂子、三妹妹、宝姐姐、琴妹妹、李大妹妹李二妹妹都走了。
老爷和太太当了家,家里的大小事她再不敢管。她怕老爷,也怕太太,怕有一点儿半点儿的不是就会遭到训斥责骂。
老太太这几个月断断续续病着,她不想让老太太再为她的事和老爷太太起争执,所以在太太那里受了委屈,只要能过得去的,都不叫老太太知道。
她还住在老太太院子里,不管在太太那儿怎么样,回来还是能和云妹妹四妹妹邢大妹妹说笑,在自己屋里也有一份清净。
可她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没有女孩儿家自己说愿意还是不愿意的余地。祖父祖母能管,但若父母心意已决,有多少长辈愿意为了孙辈的婚事和儿子翻脸?
若一家子真翻了脸,父母不肯在婚事上出面,纵老太太给她寻着什么好人家,她也享不着那个福气。
听着贾母一句一句把贾赦问得无言可答,贾迎春只是在旁低头,看着她今日过年穿的洋红绣牡丹银鼠皮裙和小指上戴的绞丝金镶珍珠的戒指。
这一身是今日妹妹们一起给她打扮上的,人人都夸好看。
就当这几年的好日子,是她一辈子所有的福气都用尽了罢。
贾母正说到贾赦选女婿不精心,贾赦十分不服,说:“老太太才想着二丫头的大事,我早想着了,老太太反怪我不上心?孙绍祖正在候缺题升,等他的官儿下来,就是又有世职,又有差事。大太太才刚说得对,二丫头一过去就是四品诰命。而且孙家只有他一人在家,二丫头性子一向软弱,这一去直接当家,只用相夫教子,又省事、又省心,怎么不算一门好亲?就是咱们家也能多一个做官的女婿,本便是世交,如今互相照应,岂不两全其美?”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又道:“孙家的事,儿子自会查明了来回老太太,还请老太太和二太太说,不必让她操心了。”
贾母深知贾赦这是和她较上劲了。她心里窝火,但为了贾迎春的前程,便勉强忍气,说:“你若还认我这个娘,就听我说几句。”
这话认真说起来就严重了,贾赦忙道:“不过是儿女婚事,老太太何须动这么大的气?您说,儿子听着就是。”
被贾赦这一堵,贾母心中一噎,险些说不出话。这时鸳鸯也顾不得在贾赦面前避着了,忙给贾母顺气。
贾母连喝了好几口茶,才觉得缓过来些,重重一叹,道:“你一向对我有不满,行动要和我置气,别的事上就罢了,可不能拿孩子的大事这么着。你说孙家在兵部候缺,等他补上了官儿,再怎么着也是武官。咱们家就是军中出身,还有那些亲戚们,还缺他一家在军中?你们父亲在的时候,就想让你们读书,从科举出身,方是让家族绵延不绝之道。可惜东府里敬大老爷无意做官,人也没了。你是从你父亲走后袭了爵位,就再不肯正经读书。二老爷被赏了官儿,也不能去考了。再下面一辈,珍儿琏儿两个是不行了,宝玉琮儿几个前程还难说。自家人不行,往外头找女婿,你不找那些读书进益的人家,却还往世勋武将之家找,这成什么?”
见贾赦无话,贾母越发要多说些:“今年便是大比之年,三四月春闱。本来元春出了宫,我想让她等到今年选个人家,偏她等不得了,冯家也不错,合该她的缘法在这里。你平常自觉袭了爵位,比二老爷强,怎么迎春是你的女儿,你给她找的这个人,倒比冯家不如这么多?元春的女婿以后有三等将军世职,孙绍祖只有四品指挥,元春的女婿过年才十九,孙绍祖比他大九岁!你说说,这哪里比得上?等到四月春闱完了,从落榜的举子里随便找一个没成婚的,都比这孙绍祖强!只怕咱们家还抢不着呢。若抢着一个给迎春做女婿,以后琮儿考中,也好和他姐夫互相帮衬不是?”
这番话说得贾赦心底暗服。
但他想把贾迎春许给孙绍祖,其实……不只是单纯取中这个人,也不全是为了借孙家什么光儿。
恰在去年分家之前,孙绍祖上京欲寻门路补官。因宁荣两府势大,其祖宗曾有不能了结的事,所以拜在门下。
两家有过这段渊源,孙绍祖便求到贾赦身上,给了五千两银子权做各处周转打点之用。[注1]
贾赦收了银子,自留两千,拿出三千两,命贾琏去平安州寻直隶提督李信存,其祖、父也曾是宁荣二府门下,和史、王两家也有旧。[注2]
偏直隶提督收了银子,却两月没有消息。
孙绍祖等不及,又催贾赦。贾赦无法,只能再派贾琏去平安州。
直隶提督巡边在外,不在平安州,贾琏直等了一个月,才等到人回来,上门求见。直隶提督却不待贾琏说话,便命人仍把三千两银子拿出来,叹道:“不是我不尽心,实在是如今陛下严查这等卖官鬻爵的事。直隶就在天子脚下,我这里不行,又往河南、山西两地活动,要么是没缺儿,要么是不敢接,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三千两银子烦带回去,替我同赦老爷说一句,是我无能。”
三千两银子是拿来求人办事的,即便事儿不成,也没有再收回去的理。
怕事儿办不好,难回去见贾赦,贾琏又在平安州缠了直隶提督数日,好容易让他松口,说再打听打听,等等消息,才往京里回来。
贾琏如此这般回了话,贾赦也无甚法,只得骂了贾琏一回无用,又在孙绍祖处暂敷衍着,说开春便有消息。
可孙绍祖已求到他头上四个多月,别说准信儿了,连五成把握都无,让贾赦着实觉得没面子。他现在不缺钱,孙绍祖给的五千银子好还,可已经花了三千两去办事,难道要他被人求着,还要倒赔钱出去?五千两银子说少不少,可以买好几幅名家字画了。
贾赦不愿意拿出钱,又不想让孙绍祖说他没本事,说贾家已经没落,那在各处都没面子了。
知道孙绍祖还无家室,思及贾迎春正是当嫁之年,他便想若和孙家结亲,孙绍祖做了女婿,还会和他这老丈人要钱?自然也不计较他没办成事。
他再一想,宁荣两府和王家闹翻了,王子腾现是兵部尚书,没准直隶提督不是真办不成事,而是看在王子腾份上,不想替贾家办事,所以拿话敷衍。他心里便更恨王家,连带更不喜二房贾政王夫人。贾母从前一味偏疼二房,让他对贾母也意见颇多。
是以贾赦虽觉贾母有理,也不肯低头,反而拿话刺贾母,笑道:“老太太话说得有理,想的也不错。可咱们家又不是没找过科举出身的女婿。敏妹妹的丈夫不是正在户部做侍郎,深得圣宠?那又有什么用。敏妹妹去了没几年,他就和咱家离了心,把甄家弄败了,又攀上承恩公府,另捡高枝儿飞了。林家一个伯爷两个侍郎一个县君,咱们家现在是半点儿光沾不上。老太太有涵养,又大度,不在意女婿这样。我比不上老太太,若迎春的女婿来这一出,我只怕就怄死了。出息的举子老太太还是给三丫头四丫头留着罢,二丫头去孙家很好。”
贾敏先她而去,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离世之前还没能见上一面,本就是贾母心中最过不去的一件事。林家和贾家分道扬镳,虽是无可奈何,但贾母心中也难免怨过林如海狠心无情。
贾赦这些话,戳中的都是她心中最痛的地方。
贾母年高之人,本便在病中未大愈,今日又熬得晚,又见了二房的孙辈们和重孙子,心里酸楚还未过去,又为贾迎春的事已和贾赦争执了半日。她苦口婆心的劝,换来的是贾赦毫不领情,恩将仇报。
大怒大悲之下,贾母无力再和贾赦争论,只捶着胸口,放声大哭起来。
贾赦话出口也后悔了。
但见贾母哭得满脸是泪,先哭贾敏,又哭他们兄妹父亲死得太早,丢下她一个,苦熬了这几十年,没养出个好儿子,只养出个没良心的种子,他又不忿。
只是贾母显然已动了大怒,他怕真把贾母气出个好歹,只好垂首不言,看邢夫人贾琏贾迎春等围簇在贾母身边,尽力劝解宽慰。
贾母伤心难抑,哭得几乎昏过去。她身旁邢夫人不过因礼法孝道去劝,贾琏贾迎春等孙辈和鸳鸯等丫头都是真心着急,怕贾母再伤了身子。
贾赦看众人总劝不住,心里也怕起来。
若老太太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他就连娘也没了。老太太还是国公夫人诰命,若宫里追究起来,说是他把老太太气死的,治他一个忤逆不孝之罪,他不就完了?
想到此处,贾赦方才后怕,犹豫要不要跪下给贾母赔罪。
在贾赦想好之前,他听到他一贯性子柔顺沉默的女儿开口了。
贾迎春说:“老太太,虽说做女儿的不好说父亲的不是,可我老爷说的话确有不对。这朝堂上的事我不大明白,但我知道棠大姐姐和黛玉妹妹都极孝顺老太太。这一年,林家几次给老太太送来新鲜玩意儿,您看——”
贾母顺着贾迎春的手看自己的衣襟,看到了林黛玉送给她的万福万寿的荷包正挂在她身上。
贾迎春笑道:“连我都知道大姐姐和黛玉妹妹忙,上回她们来,说如今是再没空拿针线了,一年也没给林姑父做件鞋袜,黛玉妹妹却还抽出空给老太太做荷包,不是极孝顺老太太?”
别说贾赦、邢夫人,满屋里的人包括贾母都没想到贾迎春会在这时候出头。
贾迎春心里也怕着,怕贾赦一气之下直接把她随便许了人家,或是克扣她的嫁妆,或是以后再罚她。
但她觉得她不能任老太太哭下去。
她不能……因为她的软弱,害了老太太。
贾迎春还待再说,鸳鸯瞥见大老爷的面色愈发难看了,正紧盯着二姑娘,忙先她之前开口,笑道:“我们也不懂什么大事小事,但清宁伯和县君都是林姑老爷的女儿,若林姑老爷不许,她们二位也难孝顺老太太呀。我还听说老太太今年往皇陵去的时候,清宁伯和县君听说老太太没胃口,特特送来那些新鲜果子和小菜,可惜我没福,没尝到一点儿。”
左右她已经把大老爷得罪死了,不怕多得罪些。二姑娘的前程还捏在大老爷手上,何必非要让二姑娘出这个头呢。
经过这几句,贾母已被劝回来不少,神思也渐渐清明了。
是了,林家再远着贾家,玉儿和棠丫头也比她面前这个亲儿子好多了,她何必为这不孝子的话如此。
贾家在他和珍哥儿手里只怕没几年好日子,她活了七十年,不怕死,但这些孩子们何必跟着受苦。
贾母慢慢止了泪,鸳鸯忙让人打水,服侍贾母洗脸。
净面毕,贾母说:“大老爷。”
贾赦忙不再看鸳鸯,上前半步垂首:“老太太。”
贾母看他一眼:“你和大太太去罢。大节下的,气死了亲娘事小,若再弄出大动静,惊扰了宫里,只怕你就算把你爹气活过来,也难救你了。”
贾赦慌忙跪下。连邢夫人、贾琏贾琮和贾迎春等姑娘们、鸳鸯等丫头婆子们也都跪下了。
贾母道:“起来,跪着做什么?你又不是那大不孝的罪人,也不是时辰到了磕头拜年,平白无故的跪什么?”
贾赦只得道:“是儿子一时糊涂,得罪了母亲,还望母亲恕罪。”
贾母冷哼一声,说:“你说的都是实话,并没得罪我。只是这样的实话,你在我面前怎么说,我是你亲娘,总不会告诉别人。若在外头露出一句半句,你得罪了人,我不过一个丧夫的寡妇,人也老了,不中用了,全靠儿子养着,让我去救儿子却不能了。”
贾赦紧紧咬着牙,连磕了几个头。
贾母方才心中平气,道:“你起来罢。二丫头的婚事,不管好不好,必得我中意,我才出面。若有一点儿我过不去,你却执意要行,你就从此当我死了,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从此家里外头的事,我也一概不管。”
贾赦答应了,才敢爬起来。
贾母又命他和邢夫人去,他才敢退后。但转出去之前,他余光狠狠在鸳鸯身上一盯。
这个死丫头,且让她得意!等老太太真没了,看她怎么逃出他的手心!
鸳鸯被贾赦看得狠狠往后一缩。
贾母察觉,问:“是怎么了?”
鸳鸯忙摇头,笑道:“老太太,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冷了。”
夜里凉,贾母大哭过一场疲累,也觉得寒浸浸的,便命在屋里多添火盆。
看鸳鸯忙来忙去,贾母有心把托给林棠的事告诉她几句,又怕她知道后起了二心,不似以往贴心,也就没说。
贾琏跟着忙前忙后,贾母把他叫住,叹道:“今儿这一场大闹你也看见了。琏儿,别的我不多说。你不想着你自己,也想想你妹妹弟弟们,你的事不先完,让他们怎么议亲?你呀,就当可怜我这老婆子,早早儿把人打发了罢,啊?再有,这府里没个懂事儿的人,实在是不成样子。”
贾母和贾珍的话存在贾琏心里整整两日,让他夜里都不得安眠。
到了正月初三,贾琏觑着初二那日尤氏和尤三姐已去看过了尤二姐,便悄悄过去,想和尤二姐说等出了正月,就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若她的嫁妆有什么缺的,他都给她补上,也算夫妻一场。
可两三个月没见尤二姐,旧人又成了新人。
自与王熙凤和离后,贾琏房中几个月没人,王熙凤和平儿带着陪嫁一走,剩下的丫头要么连清秀都算不上,要么还小。长辈不赐,他不好要人,每日只能寻小厮下火,或和府里的媳妇暗约,以解对人欲渴求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