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娘娘每日多少事要忙,哪儿有那么多的时间分给她这亡臣遗孀?
贾母很有自知之明。
虽说膝下两个儿子都不算成器, 但幼子贾政比长子贾赦好歹稳重懂事, 不似贾赦只会胡作非为。贾赦的原配媳妇张氏去得早, 因他混账, 贾家和张家没几年就疏远了, 续娶的邢氏更是胆小怕事不知礼, 比不上张氏一个指头。
幸而贾政媳妇王氏出身大族,还有个当家太太的样子,她娘家更是步步高升。贾母为了使荣国公府在世交勋贵面前撑住场面,不至于丢脸得罪了人,也确是因瞧不上贾赦和邢氏,便命贾政和王氏当家。
王子腾连年高升, 得上皇的信重, 王氏确实也不负贾母所望, 把荣国公府上下管得不错,生的三个孩子还个个都好。
贾珠十四岁就进了学,贾元春被送到宫内做女官,贾宝玉生而衔玉,模样像极了贾代善,似是有大造化的。
贾母越发年老,精神不济,便逐渐撒了手,把内宅大权都交到王氏手上,她只教养孙子孙女们解闷。
王氏常接侄女儿王熙凤到家里来,意图把她许给贾琏,贾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把亲手调理出来的丫鬟平儿给了她。
凤丫头这孩子不错,配琏儿很好。虽说年纪比琏儿小上四五岁,可琏儿也就晚二三年成婚罢了。让老大和他媳妇自己去找,哪里去找凤丫头这样的好儿媳妇回来?
王氏有私心,贾母知道。她不把侄女儿许给贾珠,偏给贾琏是为什么,贾母一清二楚。
但王熙凤之上还有一个清贵出身的大嫂子李纨,王家想把贾家攥在手里可没那么容易。
王熙凤到底年纪小,等她进门,李纨早就生养子嗣,在荣国公府站稳脚跟了。
可贾珠没到二十,好好的一病没了,贾家只得提前办了贾琏和王熙凤的婚事,让王熙凤才及笄十五岁就进了门。李纨守寡,其父李守中去世,她本不比王熙凤有才能干,再也压不住王熙凤。
义忠亲王谋反,宫内乱了几年,贾元春一直被耽误着,最后只得了个乡君爵位出宫。
而衔玉而生的贾宝玉,生来一副刁钻古怪的脾气,只爱在女眷堆里混,喜欢吃人嘴上的胭脂。贾母本来溺爱他,以为他还小,不用苛责,又有死了的贾珠在前,不许他老子贾政管他。
但他十二岁被搬出内宅,住到前面去读书,到了现在三年,听贾政说起,他还是不肯静心读书上进。
贾政说得含糊,她就和别人打听,知道贾宝玉如今在学业上头,甚至还不如兄弟贾琮贾环和比他小四五岁的侄子贾兰。
精心挑出来的女婿因甄家疏远了,一直亲密的亲家王家——贾家除甄家外最大的靠山——也因贾赦贾珍贾琏的糊涂油蒙心翻了脸。
连国朝都有兴衰,贾家不过人臣之家,如何能百年不倒?家中子孙大多不成器,好歹有一两个晓事的,就还能再兴起来。
贾母本以为她活了七十岁,没几年寿数,闭眼之前,只要把小辈的大事都安排好,就能安心去见祖宗和贾代善。
谁知她今日竟要告子告孙,亲手断掉贾家一门双国公。
贾母被林黛玉引着,慢慢往太极殿的方向行过去。
就算是贾代善还活着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来过太极殿,最多只在含元殿与众大臣诰命一同朝贺。
现在,她的外孙女儿玉儿带着她,去内朝太极殿面见陛下。
这么好的孩子……
太极殿台阶三十九级,贾母年老之人,病中未愈,走得艰难。林黛玉索性把贾母身体大半重量担在身上,几乎是抬着贾母往上走。
贾母怕累坏了她,林黛玉笑道:“我现在就是抱着凤姐姐上去也能的。”
皇上就等在太极殿里。
贾母头上戴着的国公夫人凤冠压得她低下了头。她眼睛早花了,看不清地上石砖花纹的变化,只能感受到殿宇深深,寂静无声。
“臣妇参见陛下。”她颤巍巍拜下。
“快扶起来。”皇上的声音甚是平和,让贾母心中松了又紧。
玉儿前几日就将此事禀告了宫内,所以凤丫头才能一直带禁卫护着她而不被弹劾。
现在,皇上必然已经知道贾家都犯下什么罪孽了。
贾母提着心坐在皇上赐下的座位上,不敢有分毫隐瞒,把她所知贾赦等人的罪过全都说了出来。
她虽不敢抬头看皇上,但林黛玉小心观察,能看到皇上的面色越发柔和满意了。
贾母讲述完毕,复起身跪下,落泪道:“陛下,臣妇教子无方,让他们辜负皇恩,做下了这许多错事,臣妇不敢求陛下开恩,从轻发落,只是臣妇家中还有数个未出阁的孙女,尚年幼无知,还有亲戚家的女孩子住着,若要抄家拿人,还求不要将她们下狱收监,以保清白。”
皇上虽早对贾家深为不满,但此事乃是贾母主动告发,省了他令人弹劾的力气,且不至于使“四王八公”中的别家疑心,早做准备,这便是帮了他。
贾母这一番话,又说得字字真切,且不抓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又是小事,这几个女孩子还是林棠和林黛玉的表姐妹,听得感情不错。
他便笑道:“荣国公夫人大义灭亲,如此忠贞,朕心甚慰,不过几个无辜的女孩子,朕便命清文县君先将您和她们都接过去,不至被此事牵连,以待此案完毕,如何?若贾赦等罪及抄家,您住的院子,朕也不叫他们查抄,只先封上。”
玉丫头和荣国公夫人算帮了他大忙,他便给荣国公夫人把嫁妆和私产留下罢了。
这便是皇上额外开恩,强调贾家和林家的关系,不至于让人落井下石,使贾家死无葬身之地了。
贾母忙谢皇上隆恩。
皇上又命林黛玉扶起来,道:“清文县君,你这就送荣国公夫人出去罢,再去荣国公府和贾宅接人。朕这便派刑部和顺天府的人去两家拿人了。”
贾母发怔,看向林黛玉。
怎么、怎么还有二房?
林黛玉没办法对贾母说,只能和贾母一起看皇上。
皇上见状开口,声音里不无怜悯:“荣国公夫人,您大约不知道,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妻王氏曾高利放贷盘剥百姓,还有包揽诉讼,纵容下人争买田地,欺压百姓诸事,也须捉拿候审。贾政在其中有无参与,还待刑部查实。”
贾母顿觉五雷轰顶,眼前一阵发黑。
因是在御前,贾母勉强支撑神思清明,又跪下求皇上开恩:“陛下,臣妇次子家中有一年少守节的孙媳李氏,乃是先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其有一子名为贾兰,今年才十一岁,也求陛下准许离去。”
皇上准了。
他又看了几眼心跳得飞快的王熙凤,道:“王少史,你也算朝廷官员,贾政之妻王氏是你的姑母,如今王尚书和清宁伯领任在外,贾家之案查实之前,你不得因私徇情,你可知道轻重?”
王熙凤忙应道:“请陛下放心。清宁伯常教臣等要以朝廷命官的要求约束自身,臣必不会拿此事打扰清宁伯和王尚书,也不会借两家的关系徇私枉法,辜负陛下皇恩,也坏了清宁伯的名声。”
皇上十分满意,令太监送三人出去,还命给贾母乘软轿,以示嘉奖。
棠丫头在的时候玉丫头还不显,棠丫头这一回出了远差,就能看出玉丫头智谋才能也不输她姐姐了。
且看她会把女医院办成什么样儿罢。
若她也是有能之臣,他就算给她和颜家的小子赐婚也不算什么。
皇上之命没说要把贾母和三春等女孩子接到“林家”还是“清宁伯府”,林家有林如海,都是女眷过去不方便,且林黛玉私心不想让贾家的男子再和林如海扯上关系,林黛玉最近又常住清宁伯府,便先请王熙凤带人送贾母至伯府,将西路空着的三所院子都收拾出来,她则亲自去荣国公府和贾政家里接人。
怕来不及把贾探春和李纨贾兰接出来,她又让柳湘莲和姚曦带数个禁卫,拿着清宁伯府的腰牌先去贾宅。
林黛玉和王熙凤一早带人把贾母强行接走,贾赦贾珍等已觉不妙。他们等了久不见贾母回来,便各处去打听。
怎奈贾母要告子告孙之事除了她本人外,便只有林黛玉王熙凤和皇上等寥寥数人知道。贾赦当家后,宁荣两府的面子也不是那么好用了。派出去的人许久不回,贾赦在荣禧堂内发狠命:“备车备马,我亲自去清宁伯府找人!”
贾珍贾琏还没来得及劝,便有人慌忙跑进来,哭道:“老爷,不好了!林姑娘带着官兵过来抓人了!”
“什么?”贾赦几步走到来报信的几个人面前,惊骇问,“你们说什么?来抓人?老太太呢?老太太回来了没有?”
“老爷……老爷,我们并没看见老太太,只看见林姑娘和官兵……”那小厮一语未完,被贾赦跺翻在地。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贾赦心中又怕又惧,抓着贾琏的领子摇晃他,“都是你这没用的种子,若不是你……”
“自己造的孽犯的罪,大舅舅何须埋怨别人。”林黛玉道。
“呼喇喇”官兵入院子的声音传来,贾赦慌张看过去。
林黛玉走上台阶,站在贾赦面前,说:“外祖母大义,告您和珍大哥琏二哥种种犯法不肖之罪,现刑部来将各位捉拿归案。陛下额外开恩,许我把姊妹们接走,我这便将二妹妹、四妹妹和史大妹妹邢大妹妹接走了,荣庆堂的大丫头我也要接去服侍外祖母,请大舅舅珍大哥琏二哥好自为之罢。”
“你!”贾赦指着林黛玉,欲说什么,被林黛玉一看,又跺脚把手放下。
“还不去求你们妹子!”他喝命贾珍贾琏。
贾珍挤了一喉咙的话求人,林黛玉却不再多言,转身便同刑部官员指认了贾赦等都是何人,又带了数十个官兵来到荣庆堂里,让贾迎春、贾探春、史湘云和邢岫烟及鸳鸯等速速收拾行李东西,和她到清宁伯府去。
史湘云是客居,虽然被吓得哭了,到底还稳得住,问林黛玉贾母可还安好。
邢岫烟虽是邢夫人的侄女,但邢夫人待她一向刻薄,她对邢夫人并无多少孺慕之情。出于做晚辈的本分,她想和林黛玉打听这案子严重不严重,又怕问多了不好。她的东西并不多,便帮着鸳鸯等收拾贾母的。
贾迎春之父母兄长和贾惜春之兄嫂都要被抓,可两个人心中虽有家要倾覆之悲,却也不少轻松之意。
贾迎春心内庆幸,她再也不怕被父兄胡乱嫁人,贾惜春则喜能从贾家这个污糟之地脱身,便是以后吃糠咽菜她也情愿。
鸳鸯等恨不得把贾母的体己私房都带去,林黛玉劝道:“一会儿咱们走了,荣庆堂并不被抄,只会先封上。东西是搬不完的,老太太这里或有库房账册等,你带上,等事完了,再回来对应。”
到中午之前,林黛玉好歹把荣国公府的姑娘们都带走了,又亲眼看着刑部官员给荣庆堂正侧角门都贴上封条上锁,还亲去说情,千万别动这院子里的东西。
刑部来人皆多承林氏姊妹给家眷种痘之恩,林黛玉还说得如此恳切,身后十来个禁卫镇着,如何不应?都纷纷请林黛玉放心。
从荣国公府出来,林黛玉直接到贾宅,看姚曦和柳湘莲把贾探春李纨贾兰护得不错,几人都带好了仆从东西,又与刑部官员交谈一番,便要离去。
谁知王夫人和贾宝玉正被押解出来。
贾宝玉恍惚看到林黛玉的侧影,不禁喊道:“林妹妹!”
林黛玉回身,见贾宝玉仍是生得如秋月春花一样不凡,但他面上一片惊慌之色,身上也狼狈不堪,看着她的眼睛里却还闪着惊艳和希冀。
都这等时候了,他怎么还不想些正经事?
林黛玉待转身走时,忽见贾宝玉胸前一直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不见了。
她问贾探春:“他的玉呢?”
贾探春眼中一片挣扎不忍,说:“二哥哥的玉去年除夕后就丢了,怎么也找不见,也没人偷。为怕老太太担心,家里便没说。”
想起她六岁刚到荣国公府时,因她没有玉,贾宝玉便发狂把玉摔了,说他也不要这玉,现在不必他不要,玉就这么不见了,林黛玉一时感慨良多。
“林丫头,林姑娘!”王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押送她的官兵,奔向林黛玉。
禁卫纷纷抽刀上前,吓得王夫人一个瑟缩。
林黛玉让众禁卫收刀退下,问:“二舅母,您有什么事?”
王夫人满面是泪,膝行到林黛玉身前——林黛玉想扶她起来都没扶动,只好侧开——哭求道:“县君娘娘,求您看在往日的份儿上,把宝玉也带走吧?他一个小孩子家,从没犯过什么……我造的孽,我自去领,何必带上宝玉?”
林黛玉只好蹲下,拿帕子给王夫人拭泪。
王夫人纵有千般的不好,但她做母亲对孩子的心是真的。
“二舅母,您也说了,宝二哥没犯什么事,陛下圣明,不会错怪一个无辜的人,等案子明了,宝二哥自会出来的。大嫂子和兰儿是守节寡妇和年幼独子,所以陛下格外开恩,姊妹们住在我那里也方便。至于宝二哥,年已十五,请您恕我无能为力了。”林黛玉示意官兵把王夫人带回去。
贾宝玉看着林黛玉的眼神转为不解,转为茫然无措,又变成不可置信。
刑部来只是先拿人,并未及抄家卖人,林黛玉又问明白,贾家女眷会先关在狱神庙,暂不会入大牢,贾家罪名坐实之前也不必担忧受人欺凌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带着贾探春等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