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跑出去神水宫范围十多里地,展眉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下,喘着粗气。
楚留香到底是轻功无双,哪怕负伤前行也看起来比展眉轻松很多,此刻他仍然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笑看着展眉:“展姑娘何必跑得这么快,应当先同你的好友汇合才是。”
展眉一屁股坐在地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摆摆手冲楚留香说:“哪有什么好友啊,我那是诳水母阴姬的,不然那还能这么容易就放我们离开。”
这次轮到楚留香愕然:“……所以,你自己一个人闯进了神水宫。”
见展眉点头,楚留香一脸郑重:“未曾想展姑娘为救楚某以身犯险,楚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
“不用不用,”展眉挠挠头,解释说,“我也没做什么,就算只有你自己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毕竟你可是主角嘛!
但这话并不能说给楚留香听,想了想,展眉道:“不过好友确有两位,楚公子也认识,是盛捕头和我二师兄,收到你的信后,我们就商量了一下就在山脚下分开了。”
“哦?”楚留香疑惑了一下,“不知孟兄他们可是有其他要事?如此一来,倒是我耽误他们了……”
“不是不是,”见他误解,展眉赶忙解释,“他们就是在调查这个案子,只不过他们找到了一些线索,也有八成的把握找到了幕后凶手,循着线索去追了。”
楚留香这次更加惊讶:“是么?那凶手是谁?怎会杀害如此多的江湖好手,还陷害于我?”
听到问题,展眉有些纠结,不知道该直接告诉他还是先隐瞒,半晌,展眉试探道:“不知道香帅觉得,妙僧无花是个怎样的人?”
一听到好友的名字,楚留香“哈哈”一笑,爽朗道:“展姑娘既然说了一个‘妙’字,自然‘妙’就是对无花最好的评价,世间少有像无花一般的人,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无一不知无一不精,而且他本人高风亮节,一身正气,楚某见了常常自惭形秽……”
越说,楚留香越觉得不对劲起来,因为两人前一刻还在讨论凶手,这一刻话题却变成了无花。心里闪过的念头惊心动魄,楚留香猛地抬头看向展眉,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展姑娘突然提及无花……”
展眉艰难道:“不错,无情说种种迹象表明,这次的所有,都是香帅口中的妙僧无花一手策划。”
楚留香被展眉的话打得措手不及,满脑子只有不敢相信,嘴里不住地喃喃:“怎会……”
☆、17. 知交莫逆终是空 打狗棍法名不虚传……
不知道无花是怎么想的,他似乎根本不在意楚留香已经去神水宫走了一遭,也根本不在意楚留香是否发现了什么。
总之听无情说起无花现在正在灵岳寺跟寺里住持大师探讨佛法时,展眉不禁咋舌:这就是反派的魄力吗?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如此镇定自若!
但不论展眉怎么想,无花在灵岳寺是事实,于是几人汇合后,便踏上了前往灵岳寺的路。
考虑到无情行动不便,孟陵光干脆提前找了辆马车,自己担当起了马车夫的重任,因此这一路倒是也不曾颠簸。
马车内。
楚留香神色复杂,凝视着马车中气定神闲自顾自斟茶的无情,道:“……所以,展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无情将手中的茶水递给楚留香,微笑道:“我将所有的事情证据说完,是真是假,其实香帅心里已经有数了不是吗?”
楚留香接过茶杯,盯着马车的顶篷上繁复的花纹,沉默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我只是没想到……我与他是多年好友,他怎能……”
话语并未完全挑明,但马车里的众人哪个不是心思活泛之辈,早就明白了楚留香的未尽之言。
想了想,展眉安慰道:“其实……知人知面不知心嘛,你跟无花虽然认识了这么多年,但实际上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只称得上是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何曾真正去了解过无花的抱负野心,何曾真正去了解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而且……”
楚留香盯着展眉,眼神越来越不对,好像是要把她看透似的。
被楚留香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情急之下,展眉脱口而出:“就算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也不是坏人!”
一句话倒是把楚留香逗笑了,压抑的气氛消散了不少。
定了定神,楚留香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怅惘:“或许这段友情,一直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没想到多情如香帅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为情所困——虽然是友情。”无情笑了笑,悠悠道,“但我要提醒香帅一句,从无花偷走天一神水那一刻开始,你们的友情就变质了。情理二字,论情无花陷害朋友,放任你替他背锅,论理,他杀害多名江湖好汉,已是罪孽满满。还请香帅明白,无花此人绝不可放任其逍遥。”
“我明白。”楚留香一听,赶忙正色冲无情抱拳,“在下绝不会因为私情就罔顾法理。”
无情微笑:“香帅懂得就好。”
见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展眉刚待开口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就听孟陵光压低的声音自帘子外传来:“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先下马车——”
马车中三人闻声而动,纷纷跳下马车。
“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何不与我等介绍一下。”孟陵光高声说道。
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四人跳下马车后赶忙背对背站好,后背紧贴,一人一个方向,严阵以待。
“呔!”
静谧只是暂时的,一瞬间,只见十余人手持长棍冲天而起,棍棒层层叠叠成结网之势自展眉等人头顶落下。棍棒的力道之强,只有身处其中的四人最能体会。
内力运转,展眉等人以手掌为武器硬生生顶上头上的棍棒,对抗之下,雄厚的内力将棍棒震开。
一击未杀,十余人变换招式,将四人包围其中,长棍跟着他们的运动转圈,成交替的姿势攻击包围圈中的每个人。前一个人攻击完,下一个人的棍棒立刻交接,如此往复。
心知处在包围圈中只有劣势可言,无情一拍座下轮椅,一排长针直直刺出,奔向成圈奔跑的十余人。
“散开!”十余人中有一个领头的人,大喊道。
与此同时,孟陵光也取出腰间长笛放至唇边,内力伴着笛声远远传开,震得对面十余人中内力较弱的几个捂住耳朵不停打滚挣扎,口中溢出痛苦地闷哼。
展眉和楚留香也一跃而起,腰间长剑出鞘,直指还站立对抗的几人。
棍棒同长剑相接,内力同内力对抗,“咔嚓”一声,棍棒应声而断。几人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孟陵光手中的石子飞出,点上几人的穴位。瞬间,几人应声而倒。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这十余人阵法已破,棍棒已失,都躺倒在地哼哼唧唧。
展眉上前踢了踢为首下令的那人,嘲笑道:“下次能不能找几个武功高的来,你们这么快就输了搞得我很没意思啊。”
刚被孟陵光点了穴,那人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恶狠狠地盯着展眉,眼神恨不得剜下她的肉来。
被那人的眼神吓了一跳,展眉摸着自己的脸,低声喃喃道:“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人吗……”
听见这话,无情推着轮椅,缓缓走上前来,笑着冲展眉道:“展姑娘有没有得罪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们四个这一路可是得罪了一个了不起的人啊……”
孟陵光也上前几步:“你是说无花吗?”
楚留香没说话,但也上前几步,与众人并肩而立,静静地注视着无情,等待着他的解释。
无情缓缓道:“最初他们一起攻击的时候,我本以为是少林十八罗汉阵。但仔细数了数只有十四人,而且后面单打独斗,我发现原来刚刚那一套,是打狗棍法。”
“丐帮?”这回楚留香说话了,只是语气里满是疑惑,“无花还与丐帮弟子有往来吗?”
楚留香与展眉等人汇合的晚,很多细节还不知道。
展眉以前从未见过打狗棍法,经无情点破,倒是明白了他为何会说是无花了。叹了口气,展眉没想到这个时候南宫灵已经掺和进来,惋惜了一下,替无情解释道:“无花有个弟弟,目前应该是丐帮帮主,叫南宫灵。”
“弟弟?”楚留香道。
“不错,石观音与天枫十四郎育有二子,一个拜托给天峰大师取名无花,一个拜托给丐帮帮主,取名南宫灵。”无情点了点地上挣扎的几人,一面将几人的袖口翻开给楚留香看,一面补充道,“这几人的手腕上都有一根黑绳,是丐帮子弟的标志。因此我怀疑,南宫灵是想将我们逼退,保住无花。”
楚留香的神情更加迷惑,他实在是想不到无花竟然瞒着他这么多秘密。
展眉拍了怕他的肩,无声安慰。
楚留香笑了笑,只是笑容里满是苦涩:“没想到真的是我看走了眼。”
这下连当初还残存的一点点希望也完全破灭,楚留香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这场祸患,从一开始就是无花谋划好的,虽然当下还不能确定目的是什么,但确确实实是谋害了无数江湖人士,也确确实实是找了自己这个“好友”做替罪羊。
静静地站立在一圈倒地挣扎的丐帮弟子之间,楚留香只觉得吹向自己的冷风似乎更加强烈了,不然他怎会突然遍体生寒。
☆、18. 玄机壶里玄机藏 这是假死,你清醒一点……
“你还是来了。”
深冬时节朔风刺骨,但对面坐着的人还是满身的淡然优雅。他面目姣好,唇红齿白,全身上下纤尘不染,任由北风吹起雪白的衣袖,自顾自地斟酒,轻飘飘地说着话。
这人正是无花。
楚留香突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无花,他恨无花事到如今还一派淡然,完全不把曾经的友谊放在心上,让他的珍重和自豪都成了笑话。
楚留香定定地凝视无花,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无花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默然静立,却谁也不愿意跨上一步走近些。一道无形的沟壑将两人深深地分隔开,因着最近发生的事和流淌在沟壑之中无辜人的鲜血,再也无法合拢。
见两人都不说话,展眉有些着急,毕竟如今楚留香还带伤,她生怕无花骤然出手伤害楚留香。展眉可不相信,冷血如无花会顾及以前的友谊。
无情倒是注意到了展眉的焦虑,也明白她为什么焦虑,笑着拍拍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冲她道:“不要着急,我们都在呢,定然不会让无花伤害香帅。而且,也不会放跑无花的。”
展眉平复了一下心情,无奈道:“我知道,只是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拿下无花,难道还指望着无花自己认罪伏法吗?”
无情笑而不语。
“久闻盛捕头大名,一直希望有机会拜访,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愿以偿。”无花先开口打破了宁静,声音随着呼呼风声传来,直达无情的耳朵。
“在下不敢,倒是妙僧一见,名不虚传,”无情笑了笑,抬手抱拳冲无花行礼,说道,“果然孤洁自矜,神姿高雅。”
听到无情虚情假意的吹捧,展眉撇撇嘴,不满道:“手上沾满了鲜血还好意思说‘高洁’。”声音没有压低——就算压低了也无用,在场的人都武功高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不过展眉也是故意想让无花听见罢了。
无花并没有在意,微微一笑:“我与香帅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说,不知道盛捕头可愿给小僧行个方便?”
无情摆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带着展眉和孟陵光转身走远了。
见他们三人都走远,无花指了指对面的石凳,笑着冲楚留香道:“香帅,请坐。”
楚留香苦笑着坐下,凝视对面的无花。
感受到楚留香的目光,无花毫不在意,将手中的酒壶高高举起轻轻倾斜,酒入酒杯,在安静的场景里尤为响亮。
将面前的酒杯往楚留香的方向推了推,无花低头啜饮,没有说话。
楚留香满脸复杂,伸出手却没有拿起酒杯,只摩挲着酒杯上的花纹,长叹道:“事已至此,我们还能平静地一起饮酒吗?”
听他开口,无花笑了笑:“香帅愿意喝,就能;香帅不愿意,就不能。”
楚留香还是没有拿起酒杯,只悠悠道:“我以为你会对我出手。”
见楚留香没有饮尽杯中酒,无花的眼中闪过一抹遗憾,但面上却不显,缓缓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或许我会,但还有盛捕头等人在此……”
楚留香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自嘲:“所以,如果来的是我,在你有把握战胜我离开的情况下,你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归根到底,我也不过是你手上的一枚棋子。无花啊无花,你可真不愧是精通对弈的好棋手!”
无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没接他的话茬,微笑道:“谬赞了。”
楚留香犹不死心:“到底为什么呢?万人敬仰你已经做到了不是吗?天下谁人提起无花不称赞一句‘妙’?何必如此野心勃勃,反而害了你。你与正义对立,便永远不会有胜的机会。”
这次无花变了脸色,他疯狂地笑起来,脸色狰狞:“我输了又如何,即使我输了……即使我输了……我没有输!”
楚留香顿了顿,没再说话。
倒是无花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呼吸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