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飞眼中闪过一丝不满,面上笑容倒是未变,他也明白自己并没有留下的理由,只得点头:“那在下先告辞了。”
展眉内心的呼喊挽留没起到任何效果,两个人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瞬间,她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得很。
见两人走远,苏梦枕将视线转移到一旁满身抗拒的展眉,问道:“你在躲着我?”
内心正在哀嚎的展眉愣了一下,打起精神忙不迭否认。
河面上明明灭灭的花灯照映着苏梦枕的脸,灯火昏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展眉心里有些犯嘀咕,不明白他今天吃了哪门子的药,整个人都奇奇怪怪。
苏梦枕心道今晚自己有些太过心急了——只是在这个有着别样意味的节日,展眉同朋友一起游玩而已,竟然情绪上头冲动了一回。
苏梦枕心里嘲笑自己竟然还有这样冒失的时候,轻叹了口气,他缓缓开口:“既然展姑娘不愿,不如我们就此打道回府吧?”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展眉还是听出他语气里隐隐的落寞:“不扫你的兴。走吧,我们去水榭那儿坐一会儿。”
传闻河边的水榭是早年间塞外的一个豪绅出资建设,为了报答曾经落魄时此处某位婆婆的一饭之恩。只是如今此处早就没了人家,水榭也已有了年头,但每年还会有才子于此地挥毫,歌颂报恩的故事。
“那这个水榭一定很奢华喽?”听着苏梦枕的解释,展眉歪歪头问道。
“恰恰相反,”苏梦枕轻轻摇了摇头,“相传那位婆婆质朴得很,因此强硬拒绝造一个奢华的水榭,也不肯收赠与的银钱,豪绅无奈,因此将水榭建的很不起眼,并偷偷埋下了黄金千两,待离开京城后写信告诉婆婆。”
“那婆婆挖出黄金,摇身一变成了大户人家喽?”展眉好奇道。
“不曾,豪绅忘记婆婆不识字的事情,因此那些黄金直到婆婆逝世都不曾见过。”
“啊?”展眉疑惑,“既然这样,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有人挖过。”
苏梦枕笑道:“当然有人挖过,只是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黄金的影子,大骂了一顿豪绅然后将水榭推倒了。”
“这也太过分了吧,”展眉气鼓鼓的,“自己妄图不劳而获也就罢了,还破坏水榭!”
“后来官府将这儿的土地翻了一遍,公布告示说地里没有黄金,之后又出钱修缮了水榭,此事才作罢。有没有黄金已经无从可考,但这个故事倒是流传了下来。”见她沉浸在故事里情绪起伏,苏梦枕勾了勾唇角道,“不必在意,传闻只是传闻,如今也都当作了笑谈。”
水榭将近,勾起的亭角上挂着红灯笼,展眉遥望水榭中隐约的人影,略带遗憾道:“恐怕无论如何都要让你失望了,这水榭的地界被人捷足先登了。”
苏梦枕低声道:“无碍,改日再来好了。”
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苏梦枕的情绪,展眉拍拍胸脯,向他保证道:“等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再陪你来。”
苏梦枕莞尔:“那我就先记下展姑娘的承诺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展眉道。
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地走在夜色中。
***
元夕过后的第二天,花满楼就要启程回杭州了。
展眉有些依依不舍:“这次你走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见展眉瘪嘴一脸委屈,花满楼微微弯了弯唇角,安慰她:“这有何难?待开春天气变暖了,你可以来杭州找我。拂堤杨柳,莺歌燕舞,江南的春天可是万分令人向往呢。”
花满楼的话冲淡了离别的惆怅,展眉跟他勾勾手指坚定道:“一言为定。”
马车渐行渐远,很快就没了踪影。
展眉收回视线,深感自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此刻天色尚早,展眉立在原地顾影自怜了一会儿,摇摇头抛掉伤感的情绪:找追命喝酒去!
不晓得是不是坏人们也都收拾心情好好过年的缘故,新年气息还未消散的这段时间里,京城竟然安宁了许久。
神侯府没了案子交代给展眉,金风细雨楼的事情她又插不上手,因此花满楼走后展眉一直窝在长留山,只觉得身上都要发霉了。
见她一天到晚悠闲得很,再加上难得这么长时间不用出远门,隋佑山把她关在长留山恶补了一下医药知识,愣是带着她将长留山上所有的药材和药方都整理了一遍,还顺带着又改进了一下苏梦枕的药方。
眼看就要开春,因为记着同花满楼的约定,再加上听说陆小凤也到了杭州,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展眉正想溜去同他们汇合,京城却迎来了一件大事。
确切的说,是整个国家迎来了一件大事。
☆、27. 山雨欲来风满楼 流民
展眉捂着口鼻,巡视一圈满地躺倒哼唧的人群,快步走出屋门,吐出一口浊气,对旁边的人吩咐:“麻黄二钱、紫苏半钱、葛根三钱、生姜半两……”
刚过年不久,辽国连同西夏大举进犯宋朝边境,西北东北的百姓流离失所,一路南下。偏偏各地官员不作为,除了驱逐出所管辖的地界外不做任何处置,上报的消息也被蔡京等人一路拦截压下,愣是等到流民接近京城,不得不下令封锁城门,这件事才被今上知晓。
这是离京城不过十里远的一处寺庙,住持腾出几间屋子,用于安置流民。
说是安置,其实只是暂时容身罢了。
方圆十里除了京城就只有这一间寺庙还能容身,而流民源源不断赶来,这里又物资匮乏。朝廷不作为,此时只有江湖上一些势力提供着帮助。
何况眼下还未开春,一路风餐露宿,这些人早就没了曾经的体面,或许他们中有人曾富甲一方,有人年富力强,然而都在风尘仆仆地逃命赶路中渐渐消磨,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染上了风寒。
“阿眉,怎么样了?”诸葛正我一脸凝重走来。
将煮药的任务吩咐下去,展眉冲诸葛正我微摇了摇头,叹道:“这里地处偏僻,没有足够的空间来隔离患病的人们,就算药物食物都供应上,还是会不断传染加重。何况眼下人手不足,患病的人越来越多,却连照顾他们的人都没有。”
诸葛正我叹了口气:“唉……”
“今上还是不肯打开城门收纳健康的流民吗?”展眉问道。
“阿眉,今上有今上的考虑,”诸葛正我摇摇头,无奈道,“我只能提议,并不能左右他的想法。”
展眉没有说话,回身凝视着衣衫褴褛满脸痛苦的人们,一脸悲痛。
“世叔,我先去看看药煮好了没有。”定了定心神,展眉急匆匆跑开,毕竟当下还是全力诊治才是正事。
若是往常,熬药并不算什么麻烦事,无非需要有人看着火罢了。只是现在天气寒凉,屋里又没有空间,一下子几十罐药汤一起熬制,费力又费心。
展眉看着小七被冻得通红的双手,有些心疼,催促他:“你去一旁歇一歇吧,我来看着。”
“不用,姐姐。周边都是暖呼呼的火,我一点都不冷。”小七嘴里呼着热气,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展眉。
展眉摸摸他的头,看着他通红的小脸道:“你都在这儿忙活了一上午了,挺累的,快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就好。”
“姐姐,我真的不累!”见展眉不为所动,小七急忙忙地解释,“师父说我就应该练练体能,省得比剑都坚持不住十招。”
展眉莞尔:“无情让你跟冷血比,那自然是难为你了。”
小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师父说小师叔在我这个年纪都能独自抓捕江洋大盗了。”
“你真正学武才是什么时候,冷血起步早,不用在意。”展眉见炉子火势减缓,随手往里面丢了根木柴。
听着火苗劈里啪啦的声音,小七开口:“姐姐,等这次灾难过去,我能跟着你学救人吗?”
“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了?”展眉将所有的炉火都看顾了一遍,回首问他,“往日里你不是不愿意学医的吗?”
“我觉得我好像都帮不上什么,只能在这里看看火。你没来的时候,那些人浑身疼得打滚也没有人帮忙诊治。”小七的语气里带上了黯然。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展眉拍拍他的肩,“你若愿意,就从现在开始学吧。”
***
苏梦枕带着粮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寺庙门口还燃着一点灯火,只是里面静悄悄的,大多数人都睡了,零星几间还亮着光。
展眉的药熬了一轮又一轮,小七也早早被她赶去睡觉——毕竟小孩子还在长身体呢!有些百无聊赖间,听到马车压过的骨碌碌的声音,再加上这药还要熬一会儿,她披上披风,打开寺庙门。
“你来啦!”苏梦枕的马车还没有稳稳当当地停下,就先听到展眉惊喜的声音。
夜晚风大,展眉拢了拢衣领,快步小跑到苏梦枕身边:“世叔说你前日出发去解决粮食的问题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赶到了。”
苏梦枕刚一张口,被一阵风灌进了嗓子里,猛地呛出几声咳嗽。
展眉一边数落着“你怎么不注意你的身体”一边不由分说地解下披风披在苏梦枕身上。
“我……咳咳无事……”剧烈的咳嗽之下,苏梦枕的话根本连不到一起,断断续续的。
展眉一手抚后背着他的不住地给他顺气,另一手把上他的脉搏:“你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吧,眼下一点乌青,体质虚寒还趁着夜凉赶路,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先想想你是个病人啊。”
苏梦枕还没答话,杨无邪先从马车后面走出来,附和展眉:“展姑娘说得是,楼主永远都是这样,掏空自己的身体去做事,你可得管管他。”
自上次跟苏梦枕谈过心后,杨无邪觉得自己跟他的关系亲近了些许,吐槽起他来也不带犹豫的。
展眉瞪了杨无邪一眼:“你与他一路同行,也不管管。”
杨无邪深感委屈,心想我管他也得听我的啊。另一边苏梦枕已经停止了咳嗽,制止他们对自己的数落并试图将披风还给展眉:“我只是刚刚喝了风而已,并无大碍。夜深露重,作为女子还是展姑娘披上吧。”
“行了行了,别让来让去了,还是赶紧进来吧。”展眉按住苏梦枕的手,揭过话题,招呼他们。
“我先去安顿马车粮食,楼主同展姑娘先进去吧。”杨无邪牵着马,对二人说道。
苏梦枕跟在展眉身后,随她一路进了偏院。
说是偏院,实际上根本算不上。这里只是临时搭起了一间棚子,勉强能遮风挡雨,供给人们休息,再加上前面地势开阔,刚好用来做制药的地方罢了。
见到一地还燃烧着的药炉,苏梦枕一脸惊讶:“这些是……”
“这些是给那些染病的人熬的药。”听到苏梦枕的话,展眉清洗着一个闲置的药罐,抿抿唇。
“这里情况很严重么?”苏梦枕走到她身边,问道。
“唉,”展眉叹了口气,“疾病传染,没有条件隔离,现如今只能说不好不坏吧,但是再发展下去就不一定了。”
点点头,苏梦枕环视一周,见到简陋的棚子和破落的围墙,略带犹疑道:“那平日里展姑娘休息在……”
“喏,”展眉努努嘴,往棚子那儿指了指,“就在那儿。”
苏梦枕心里闪过万分的复杂情绪,他不是一个在意外在的人,也颠沛流离过,比这更简陋破落的地方也住过,但一想到住在这里的是展眉,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泛起心疼的情绪。
这里相比长留山相比神侯府,实在是太简陋了。展眉不说是娇生惯养,也是从小被长留山人和她的师兄们捧在手心里的人,怎么能适应这样的环境呢。
回过身见苏梦枕满眼愁绪地望着她,展眉莞尔:“这里就是简陋了点,其实环境还是可以的。”
苏梦枕环视一周,见着即将倒塌的围墙和满地烧过的灰烬,又转头凝视展眉,眼神里写满了“看你怎么骗我”。
展眉摸摸鼻子,面带羞窘:“你不要只看外表嘛,其实还是可以的……”
觑见苏梦枕的眼神越发复杂,展眉破罐子破摔:“好吧,无非就是差了一点,但也没办法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苏梦枕叹了口气:“我没有怪罪展姑娘的意思,我只是有点心疼……”
“好啦好啦,”展眉的耳朵烧得通红,制止他再说下去,“这间寺庙的环境总归是不错的,苦中作乐嘛。你快点去别处休息吧,不用在意我。”
苏梦枕没有应下她的提议,陪着展眉缓步走到远离那些药炉的一个角落。眼看着她又支起一个新的炉子,苏梦枕好奇问道:“又要熬新药么?”
展眉瞪他一眼,略有深意道:“要不是某人这一路披星戴月,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我也不需要再开火给他补补身体……”
听着展眉意有所指,苏梦枕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我想着这里粮食匮乏,还是早点送到的好,早些总没有坏处。”
展眉脸上带着惆怅:“粮食还好,住持说这里的余粮能撑个月余,何况前段时间也有些京城富户来这里施粥,今上下了禁令禁止京城中人随意与流民接触才停止。但是药材不够,大师兄去京城采买,师父带着大家去长留山后山挖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赶到。”
“金风细雨楼在京城里也有一处药材存放点,待明日我派人去取。”见她情绪低落,苏梦枕岔开话题,“这药要熬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