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轮到鸳鸯去给元春送药膳,她提着个带碳炉的食盒,熟门熟路的去了元春院子里。可巧元春正在窗边闲坐,见她冒着风雪来了,忙招呼她坐下取暖儿,又命人给她倒茶拿点心,好生亲热的留她多坐一会儿。
屋子里的姐姐们实在热情,鸳鸯只得捧了杯红枣茶坐着,边暖手边慢慢喝。
元春见她鼻头冻得红彤彤的,有些怜惜的叹道:“可怜见的,这样冷的天,出门怎的不多穿件大氅,或者叫个婆子给你打把伞遮遮风雪。”
鸳鸯抿嘴一笑:“原是孙嬷嬷说了这汤要现做出来,热热的喝下去才有效果,院子里旁人都忙着,我就急忙送过来,一时给忘了。方才在外头走着的时候,原也不觉得冷,这会子被屋里的暖气一冲,手脚倒是有些僵僵的,喝了这红枣茶,也就缓过来了。”
“偏你是个实性子,哪里就耽误了这一会儿的功夫,那食盒底下有碳炉子呢,再不会冷了的。”元春笑了一笑,扭头对抱琴道,“前儿我生日的时候,外头送过来好些皮毛衣裳,我也用不着,你挑两件等鸳鸯走的时候带上,这天儿还冷着呢,若是冻着了可怎么好。”
鸳鸯闻言忙起身推辞:“哪里敢要姑娘的好东西,我屋里现成的有呢,府里过年刚发下来的兔毛衣裳,还没有穿过几次呢。或者抱琴姐姐几个留着,很不必给我,白糟蹋了好东西。”
元春摆手示意鸳鸯坐下:“我从不穿外头人做的衣裳,你抱琴姐姐年年都得,今年就便宜你了,给鹦哥也带两件回去,辛苦她每日在炭火旁给我熬药。给你们穿倒也好,白放着倒是霉坏了,日后我……”
元春说到这里,突然噤了声,脸上的笑意也落下来,屋里一下子悄悄的。
鸳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其实心里都明白,大姑娘并不想进宫去。
天家富贵难得,在那深宫大院里头,活命都是艰难的,何况还要得宠提拔娘家,更难如登天。这些简单的道理,鸳鸯这个小丫鬟都明白,元春如此聪慧,自然也看得更加清楚,可她却要清醒的往这个吃人的深坑里跳,没有第二个选择。
鸳鸯难得有些可怜她,虽然自己只是个身不由己的丫鬟,而对方却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
元春的失神也只是片刻,旁边语画已经盛好了药膳,轻声喊道:“姑娘,这药膳要趁热喝才好。”
那药膳极苦,鸳鸯闻着都觉得难受,可元春却像是无知无觉,一勺子一勺子不停歇,片刻功夫一碗就下了肚。等到吃完了之后,语画忙捧了一碟子蜜饯过来,元春拈了一枚放进嘴里,压了压那股苦味。
正在这时候,抱琴和另一个丫鬟,各自带着两个大包袱过来了:“姑娘看看,这几件使得吗?”
元春略看了一眼,里头各放了一件天马皮大氅,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只款式大小有些不同,旁的俱都一样。
抱琴笑道:“我想着鸳鸯和鹦哥两个的身量小,若是都拿了今年送的,她们二人倒是不合用,故此拿了一件昨年的,又配了一件今年的,如今两三年间都有大毛衣裳穿了。”
元春闻言点了点头:“你想的倒也周全,再拿两碟子果子点心装食盒里,给她们回去打打牙祭。我记得送来的衣裳倒多,等到闲了,你们一人挑上两件去穿,白放着倒可惜,再过两月开了春,更用不上了。”
“什么用不上了?”
外头忽而响起王夫人的声音,元春忙带人起身去迎,又让王夫人上座奉茶。
待到诸事毕了,元春方含笑道:“我这里分东西呢,方才见鸳鸯冒着大雪来送东西,可怜见的鼻头都冻得通红,我便让抱琴寻了两件大衣裳给她。想着屋里不用的还多,便叫丫鬟们都去分一分,白放着占地方不说,也可惜东西。”
王夫人听了略点点头,笑着回道:“很该如此,白放着霉坏了确实可惜。哪一个是鸳鸯?我记着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你又如此精心,可见是个好的。”
鸳鸯忙上前行礼问好,王夫人见她瘦瘦小小的一个,头上梳着双丫髻,只拿了两朵红绳绑好,配了府上发的绢花,头上手上竟无一点首饰,一时愣住了。
原来荣国府老太太喜好奢华,下头的主子丫鬟们便随着她,总是打扮的富贵繁华,冷不丁见着个不装扮的,倒显得另类。
“怎么如此简薄,府上难不成克扣了你的份例,连件首饰都没有?”
听得王夫人发问,鸳鸯忙笑着解释:“回太太的话,并没有克扣什么,只是今日轮着我给大姑娘熬药,那些东西一来碍事,二来也怕不洁净,故此才都摘了下去。平日里并不做这样的打扮,诸位姐姐们都知道的,我素日也爱个花儿粉儿的,首饰也攒了一匣子呢。”
王夫人叹了口气:“这就是你的用心之处了,府里熬药的丫鬟婆子难道少了,个个也不曾像你想的周到。这样好的孩子,该重重的赏你才是,你放心,你的好处我都记在心里。”
鸳鸯闻言,忙推辞道:“并不敢再要什么赏赐,大姑娘已经给了许多了,再者我们做丫鬟的,这都是本分罢了。钱嬷嬷和姐姐们也常常教导我们,说是;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好了,我们才能好呢,所以提点我们做事要用心动脑,鸳鸯不敢居功。”
她越是这般推脱,王夫人越觉得她为人实在,心眼儿清明,便多喜欢了几分。想着三月元春进宫后,钱孙两位嬷嬷便要离开,这样一个好丫鬟,却不能便宜了旁人去,必得留给宝玉才好。
她的想法虽然不曾出口,可鸳鸯早已非吴下阿蒙,整日跟在钱孙两人身后,读心术是无效的,只能从眼角眉梢窥探一二想法。如今鸳鸯虽然不知王夫人的打算,可心里却咯噔一声,觉得哪里恐怕有些不对,下意识把读心术开启,就听到了留给宝玉几个字。
鸳鸯面上不变,后背却沁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一声糟糕!
宝玉身为贾家的凤凰蛋,身边纵然众人抢的打破了头,对鸳鸯而言却绝非一个好去处,她宁可去服侍三春呢,也不想到宝玉身边打饥荒。盖因宝玉虽然小,可他身边已经成了是非窝,几个丫鬟奶娘争得乌眼鸡一样。
远的不说,单说鸳鸯的旧识珍珠,如今就在宝玉身边做着二等丫鬟,外还有媚人、檀云、绮霰等一众年纪大的丫鬟,各个都是出挑儿的,人人都想当宝二爷身边的得意人儿。她一个不满十岁的丫鬟,若是去了,还不定日后是何前程呢。
且珍珠的心思,鸳鸯也摸到了几分,想必是打着要做宝二爷房里人的主意,鸳鸯并不想和旧日好友,为着一个莫须有的名分针锋相对。
只是如今王夫人并未说出口,鸳鸯自然也只能装作不知,又跟着应对了几句,方才提着食盒告辞。因着东西多,元春还打发了两个婆子送她,倒是免了大包小裹的狼狈。
待到回了小院,鸳鸯又谢过了送她回来的婆子,向钱嬷嬷回了话,这才到自己屋里静坐思索。
这快二年的功夫,她学的东西极多,寻常医药典籍都能看懂了,身边的丫鬟婆子生了病,还能把脉给她们开药方。钱嬷嬷说她在医药一道上深有灵性,若是继续钻研下去,未来许是能成大器,可她一个丫鬟,离了钱嬷嬷之后,哪里还能继续学医呢,如今这样鸳鸯便能满足了。
除此之外,配香和药膳也略懂一二,总归和医术都是同出一源,上手起来便简单许多。还有泡茶和刺绣,这是跟着彩云姊妹两个学的,虽然不逼那二人精通,但也勉强能拿得出手,不会叫人笑话了去。
算起来,除了得的赏钱东西,还是这几样本事更让鸳鸯心安,谋划起来也更有底气了。
第27章 我有读心术:九
鸳鸯心中盘算着离宝玉那金疙瘩远远儿的, 可还没等她想出什么好法子,钱嬷嬷却带了个坏消息回来。
钱孙两位嬷嬷原是宫里的老人儿,从前是服侍过贵太妃的, 颇得重用, 后来贵太妃殁了,两人这才求了恩典出宫,做了教养嬷嬷。虽说如今二人不在宫里头了, 可也没跟里头的旧人们断了联系, 隔上三两个月, 总要出去一趟互相通通气儿, 交换交换消息。
只是往日她们出去的时候,嬷嬷们回来总得天色擦黑,脸上带着笑不说, 还会给府里众人带些稀罕玩意儿。可这一遭,她们不但来去匆匆, 居然面带寒霜的回来了。
这可是稀罕事儿, 须知鸳鸯服侍嬷嬷们两年, 还是第一次见她们情绪如此外露。她心知必定是发生了大事, 却不敢开口去问,唯恐招惹了哪个的不喜,再挨一顿排揎, 只老老实实的端了茶,站在一旁不吭声。
沉默了半晌,孙嬷嬷才叹了口气, 低声道:“这事儿, 不是你我姐妹能决断的,还得去快快禀明了府里的老太太和太太们, 由着她们做主。今后是个什么章程,咱们也不要多嘴说话,只听她们的安排才是上上策。”
钱嬷嬷也唉声叹气,实在多少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事儿,如此陡然摊上了,都觉得难办。她点点头答应了,两人也不再坐着,只打发鸳鸯和彩云立刻去请王夫人和元春,她们俩带着鹦哥和才写,一行人在荣庆堂汇合。
鸳鸯不敢耽误,和彩云两个出了门,两人对视一眼不说话,只觉得风雨欲来,只顾脚步匆匆的去请人不提。
不一会儿,众人齐聚贾母屋里,丫鬟婆子们都被打发出去,周瑞家的亲自守着门,这阵势就吓得小丫鬟们惊恐不已。
因着鸳鸯和鹦哥是这院里出去的,如今又服侍着钱嬷嬷和孙嬷嬷,众人以为她们知晓前因,便有珍珠几个熟识的来打听消息。只是她们哪里知道,俱都是摇头不已,陪着一起担心罢了。
鸳鸯纵然知道不该,可抵不过心中实在好奇,捡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明着发呆,实则暗暗听里头人讲话。
这一听才发现,果然是一件大事。
原来因着今年国库空虚,当今发下话来,竟要取消此次大选,连小选都缩小规模,简办即可。
这可实在了不得,贾家府里上上下下忙活了这么久,银子东西抛费了不知多少,就是为着送大姑娘入宫参选,博个天家富贵。可是如今大选取消,只留下小选,却要元春如何应对,总不能让荣国府大姑娘通过小选入宫,去做个宫女吧。
不说元春能不能接受,也实在是丢了贾家的脸面,传出去白白惹人嗤笑。
鸳鸯的一颗心沉了下来,突突的跳个不停,只觉得如今这平静的日子,怕是很快就要消失了。
后头老太太她们的打算,鸳鸯都没听到,盖因钱孙两位嬷嬷说完了消息,就识趣的起身告辞,留给贾家人自己商量,也是为了避嫌的意思。鸳鸯作为服侍的人,自然要跟着一起离开,只不知后事如何,心中实在忐忑不安。
倒是嬷嬷们回来之后,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照旧吩咐她们磨药粉煮药膳,日常的工作不许停下。
彩云和彩霞一边干活,一边说悄悄话,都在讨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鹦哥也在一旁附和,只鸳鸯时不时应一声,并不十分参与。
好容易糊弄过一日,鸳鸯刚回到屋里,鹦哥就敲门了:“你今儿是怎么了,神思不属的,可是遇着了什么烦心事儿?”
鸳鸯也没想着能瞒过身边的人去,只叹了口气道:“今天早上,我见嬷嬷匆匆回来,又见着老太太、太太都板着脸,心里害怕罢了。她们还叫了大姑娘过去,眼看着选秀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心里慌的紧,别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吧。”
听到说这个,鹦哥心里也发愁,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安慰道:“能有什么事情,左右有老太太和老爷他们呢,咱们这些小丫鬟,顾好自己便罢了。再一个,大姑娘才貌双全,难得脾气性格又好,便是不进宫做娘娘,嫁到哪家使不得呢,未必不是个好去处呢。”
鹦哥说的也是鸳鸯所想,据她往日里观察,元春并不是个十分想进宫的,如今这一遭出来,说不得也是她的运道呢。
总归这些年元春都乖巧听话,对于府里安排的课程,请来的嬷嬷,总是力求做到最好处,丝毫不曾懈怠埋怨过。如今是天意如此,当今陛下金口玉言发了话,总不该怪到元春的身上去,如此过上二年,元春也才十六七岁,正值花期,日后也该有个美满人生才对。
想通了这一点,鸳鸯放下心来,笑着点头:“你说的很是,倒是我自误了,咱家大姑娘仙女一样的品格,何愁没有好前程,只安心等着就是了。”
鹦哥见她神色松缓下来,心中也高兴,又闲话了几句,才起身告辞。
闷头睡了一觉,第二日鸳鸯和鹦哥都恢复如常,只彩云姊妹俩面色不太好,估计是透过周瑞家的,知道点别的什么事情了。这却不是鸳鸯两人能说的,毕竟她们小姊妹之间互相宽慰还好,闹到主子们面前,总是不成体统,且也有个亲疏远近的顾虑。
此后十几天的时间,府中的气氛都格外低沉,元春院里的尤甚。
鸳鸯每每去送个什么东西,都能听见元春凭栏叹息,连眼眶都略有红肿之意,想来无人之时定是没少哭过。鸳鸯也是无法可想,只是熬煮药膳更加上心,来往服侍的时候,也越发轻手轻脚起来,只盼着不要惹了谁的眼,再闯下祸事来。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一日忽然传出信来,说是二位嬷嬷功德圆满,不日就要辞别回家了。
这可是晴天一道雷,劈的鸳鸯不知东南西北了,离着选秀还有几日呢,大姑娘的前程未定,怎的就要把嬷嬷们送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