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初得了这丫头,就想着这样的人品模样,必得给老太太使唤才配得上。只是不好直接过来,老太太什么样儿的丫鬟没见过,倒显得我招摇了,故此趁着哥儿生辰的日子,带着她过来给老太太磕个头。若是老太太果真看中了呢,是她的造化,若是老太太没看上,人也不知道我的轻狂,谁知老太太竟看中了。”
赖嬷嬷笑呵呵的说道这里,从怀里把晴雯的卖身契取出来:“可见是这孩子的缘分到了,就把她留给您使唤,做个鞋袜帕子的,也洁净。”
贾母素来自诩的慈悲人,听得赖嬷嬷这一通说,对晴雯更是怜惜三分,一迭声的叫她近前来:“好孩子,日后必不会这样受苦了,便先在我屋里留下,做个二等吧。叫彩云带带她,可怜见的,且下去歇着吧。”
说罢,又叫玻璃拿东西赏她,另有个小丫鬟出来,带着她去后头找彩云安置下来不提。
宝玉见着这么个仙子似的姐姐留下,一时喜不自胜,贾母见他高兴,自觉做了件好事儿,也跟着欢喜。倒是王夫人,虽然脸上笑意依旧,可嘴角却往下扯了扯,不像个愉悦的模样。
鸳鸯正在湘云身后站着,就听见王夫人和珍珠二人的心语,皆是看不惯这等娇娇媚媚,太过伶俐的丫头。
她心中叹了口气,不明白珍珠怎的就一门心思扎在宝二爷身上,须知宝玉如今才只七岁,还是个孩子呢。只是她毕竟受了珍珠的恩,心中转着思绪,想着还得借个机会和珍珠谈谈心,需得打消她这念头才好。
不见二太太屋里的周姨娘么,不过三两年的功夫,如今已经木头人一般了,那火炕,跳进去作甚?
待到宝玉生日过后,史家便来人接湘云回去,鸳鸯和鹦哥二人,顺势便回了贾母身边。两人搭配着,做些药膳汤水,配着香包药枕之类的,既不夺了旁的丫鬟光彩,自己也稳稳的立住了脚跟儿,很快便和荣庆堂本有的丫鬟们,融为一体了。
展眼进了五月,天气益发闷热起来,老太太有些个苦夏,偏年纪大了用不得冰受不了凉气,饮食睡眠都有些不好。传太医来看了无数遍,只说将养着,心情轻松愉悦些即可,旁的法子一概都无。
正在府中上下愁眉不展之时,鸳鸯却显出头来,这却是她的缘法。
从前钱嬷嬷有个头疼的毛病,鸳鸯服侍她的时候,便跟着学了推拿按摩之法,好为她缓解疼痛疲累,如今这法子,对贾母也是一样起效的。且鸳鸯还有读心术,时刻注意贾母心里的想法,手下的轻重缓急,无一处不合贾母的心意,让她倍感舒适。
人能睡得好了,饮食也就跟上了,精神头也旺盛起来,好歹把这个夏天安稳渡过去了。
只是从前不显山不漏水的鸳鸯,一跃成了贾母跟前最得脸的,贾母如今是一刻也离不得她了。若不是因着她年纪尚小,如今荣庆堂的执事大丫鬟,怕就要从玻璃头上,转到她身上来了。
好在玻璃已经十七了,而鸳鸯也才十岁,对她又素来恭敬亲热,目前是威胁不到她的地位。况玻璃是个有成算的,满打满算再有三年,她就要离了荣庆堂出府去了,故此一直在培养接班人。既然如今鸳鸯得了贾母的青眼,和自己关系也不错,玻璃索性就卖了个好给她,这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从来都不瞒着藏着,是把鸳鸯当做弟子来教了。
如此鸳鸯在荣庆堂地位越发稳固,明眼人都知道,待到玻璃出府去,下一个接班的,定是鸳鸯无疑了。
到了这个时候,鸳鸯才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儿,除却还有珍珠这一桩心事外,余下的便都不愁了。
可惜珍珠这一桩,就够叫鸳鸯头疼的了。
珍珠这人有些痴性,又因着年少时穷苦怕了的,便很想抓住机会往上爬。虽然素来对外表现都温柔体贴,可心中很是坚定,算得上外柔内刚,轻易不会改了初衷。
她本就中意宝玉,想要靠着宝二爷这个金凤凰,日后好提拔自己的娘家爹娘兄弟,再不叫爹妈受苦受穷,典儿卖女的过日子。宝玉又温柔多情,前次读书的时候,偶然从书中看到什么“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句子,还特特给珍珠改了名儿,这是头一份儿的恩典,越发让她死心塌地起来。
鸳鸯心中实在苦闷,可又不敢对外人言说,只闷在心里发愁。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鸳鸯已经入府八年,算是十四岁的人了。从前还时常想念家中老子娘们,可自从哥哥金文翔回去后,第一年还收到爹娘的来信和礼物,后来就一丝音信也无,鸳鸯连他们的音容样貌都记不很清了,逐渐就断了那份念想,只一心服侍老太太不提。
幸得老太太极看重喜欢她,玻璃出门子后,当即就提了她做掌事大丫鬟,虽然年纪还小,可走出去任谁都喊一声鸳鸯姐姐。
这几年间,贾家陆续有不少事情,珠大爷和琏二爷先后娶了妻,大奶奶是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女儿,二奶奶则是二太太的内侄女王家的千金。两人一文一武,倒也相处的不错,如今大奶奶已经有孕三月,二奶奶虽则尚未怀上,可和琏二爷的感情极好,小夫妻俩蜜里调油的,让人见了都欢喜。
这一年秋天,珠大爷又要下场秋闱,想要考个举人出来。府里人送了他进考场后,无不翘首相盼,可谁知道才过了六天,就有人来报信,说是珠大爷在考场上晕了过去,现下正在医馆中救治!
这话一出可了不得,珠大奶奶当即就撅了过去,老太太和二太太也都六神无主,慌得不行。好在还有个二奶奶王熙凤,为人最是果决,接连发号施令,稳住了局面。
先派人去请太医过府,再找几个稳妥人把珠大爷接回来,另外派人给大老爷和二老爷送信等等,俱是有条不紊,也安定了府中众人的心。
等到珠大爷被接回来,太医细细的诊了脉,脸色却十分沉重。
贾母和王熙凤等人见了,心中俱是咯噔一下,唯恐有什么不好。越是这般,她们反倒越是不敢发问,一时屋内气氛格外低沉。
还是贾赦先开了口,问道:“王太医,我这侄儿是何情况,好端端的考着试,怎的会晕了呢?”
王太医叹了口气,斟酌着说道:“府上这珠大爷的身子骨,本就不算十分强健,又连年苦读,更是弱了几分。如今时已八月,天气寒凉了起来,那秋闱考场上又没有热汤热饭,厚被棉服取暖,再加上呕心沥血做文章,一时没有支住,这才晕了。”
“那,那可有什么妨碍?”
王夫人忐忑的问道,眼神中的慌乱,纵然是鸳鸯等丫鬟看了,也免不了动容。
王太医不吭声了,半晌才道:“很是凶险,我先看一副方子吃着,太医院的马太医对此症最拿手,府里还是再请他来看看,许是更保险些。如今珠大爷这情况,是半点都不能劳心劳力了,只好生将养保养为上,切记切记。”
说罢,跟着两个丫鬟去隔壁开方子去了,只留下王夫人怔怔楞楞的淌眼泪。连带着贾母都受不住,眼圈红了起来,旁边早有贾珠的姬妾丫鬟们,呜呜哭个不住,越发显得凄凉,有了下世的光景。
第30章 我有读心术:十二
纵然荣国府倾尽所有, 最后贾珠还是去了,尚未年满十八,算得上英年早逝。
他是贾家两房人中, 唯一一个算的人才的, 如今一病去了,贾家上下的人都觉得受不住。从老太太、二太太到珠大奶奶,都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丧仪事物, 都由王熙凤带着几个管事婆子操办, 鸳鸯作为贾母身边的执事大丫鬟, 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如此忙忙乱乱直到九月份,贾珠的棺木停灵完毕,被送到贾家家庙铁槛寺内, 只等着日后返乡安葬。
老太太和王夫人两个,此时已经恢复过来, 虽然精神头不太旺盛, 可汤药是停了的。只珠大奶奶, 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不说, 珠大奶奶甚至几次见红,被太医勒令卧床静养,且不可操劳忧心了。
这可唬的众人一跳, 现珠大爷已经去了,只留下珠大奶奶腹中这一个孩子,万万要保护好了, 怎么也不能让他落得个无人送终的下场。
如此老太太和王夫人两个, 免了李纨的晨昏定省不说,还特特把贾珠屋里从前服侍的那些人, 都遣散了,只为着让李纨不触景伤情。另还拨了两个长于生养之道的婆子,在李纨屋里侍候着,一应饮食供给,几乎要按照贾母的标准来了,再没有一丝不妥帖的。
在这样细心的呵护之下,三月底,珠大奶奶这一胎终于瓜熟蒂落,经过一天一夜的挣扎,生下个男婴出来。
贾政亲自给取了名,叫做贾兰,乃是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孙。
这个孙子平安生下来之后,贾母和贾政对其还十分关怀,可贾珠的亲生母亲王夫人,却鲜少会过问他的事情,连带着李纨其人,都很不得王夫人的青眼。众人嘴上虽然不敢议论,可私底下却众说纷纭,渐渐的便有流言传了出来,说是贾兰命里带煞,刑克了生父贾珠,是个不祥之人。
李纨偶然得知此事,恨得几乎吐出血来,却不敢大动干戈查探消息缘由,只是更奉承贾母不提。除此之外,也越发谨言慎行,除了晨昏定省外,只管照顾小姑,教养幼子,等闲连房门都不出了,大好花样年华,竟然活成了个枯槁的木头人一般。
鸳鸯见了心中同情,可也无法可想,盖因这流言虽然是大老爷贾赦放出来的,可却深得王夫人的心。她只是个小小的丫鬟,对上这两尊大佛,实在是半点把握都无,只暗地里多多照拂李纨母子罢了。
转眼又是半年,七月流火之际,从江南传来噩耗,姑奶奶贾敏身体虚弱,一病去了。
这消息传来,旁人犹可,贾母当即就撅了过去,人事不知。
一年的时间,先是送走了珍爱的大孙子,又失去了心爱的小女儿,贾史氏眼见的衰老了。她从前的满头乌发如今近乎全白了,走起路来也得用上拐杖,颤颤巍巍的,颇有些老态龙钟的样子,叫人看着就揪心的紧。
鸳鸯心中担忧贾母,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陪侍在她左右,读心功能更是时刻打开,唯恐自己哪一点儿想不到,让老太太心中越发不痛快。
贾母颓废了三日,便强打起精神来,一迭声的吩咐下人去扬州接外孙女儿过来。
王夫人心中很是不乐意,便是贾赦和贾政兄弟两个,也有许多推脱之言,邢夫人和李纨说不上话,王熙凤在老太太和贾母之间左右逢源……
众生百相,都被鸳鸯一一听进心底,满府里从主子到奴才,竟然只有贾母一人,是为了贾敏的去世难过伤心的。其他的那些人,说起来也是至亲骨肉,却连些许的面子情都不顾及,只为着自己开心快活便好。
鸳鸯想起自己单薄的亲缘,心中有了几丝了悟:世间各人的缘分,本就不同,比如自己,虽然如今少了父母哥嫂的疼爱,可也有鹦哥等好友真诚以待。再比如敏姑奶奶,在父母亲缘和夫妻感情上,满京城或许都无人能胜过她,可子嗣上却很有些欠缺,连带着娘家兄嫂,似乎也不太亲密的样子。
可是人死万事休,她一病去了,哪里管得了活着的人对她如何呢?
贾母再是每夜哭肿了眼,贾赦兄弟如何的莫不关系,王夫人心中每日莫名的雀跃欢喜,都与死去的贾敏无干了。
时间一日一日在鸳鸯的胡思乱想中流逝,等到贾母生辰前夕,许是为着老太太能欢喜,贾赦先松了口,同意把林家表姑娘接来京中照顾。贾赦既同意了,贾政就不好再反对,毕竟二老爷一向最得老太太的心,是京中母慈子孝的典范,如此就定下了中秋后派人去扬州,接林家姑娘来的章程。
这一日临睡前,贾母对着鸳鸯絮絮叨叨的说:“叫赖大家媳妇亲自过去一趟,我这心里才放得下,旁人都不稳重。哎,其实该老大或者老二去一趟的,也是给敏儿送别,让海哥儿安心的意思,可惜……”
鸳鸯在心里默默念着后面一句话,可惜那二人对贾敏不算疼爱,一来一去近乎两个月的行程,他们哪里肯呢。
鸳鸯听贾母说到半夜,这才揣度着低声劝:“老太太,夜了,您还是先歇息,明儿再叫了赖妈妈商议。”
贾母顿一顿,轻轻点点头,鸳鸯就服侍她躺下,自己吹了灯睡在脚踏上。
鸳鸯却睡不着,盖因贾母也没有睡着,翻来翻去的直到了丑时过,床上才算安静下来。鸳鸯只觉得自己稍微合了合眼,就又到了起身的时候,接连几天都是如此,眼睛下面就乌青一片,看着就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鹦哥心疼她,时常说要和她换着守夜,让她能回去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来。只是最近贾母的心情阴沉不定,鸳鸯唯恐鹦哥哪里做的不对,再惹了贾母的忌讳,故此只得婉言劝阻了,自己一人强撑着。
无法之下,鹦哥只得借着给贾母调养的名头,多多煮些养生的药膳汤水。贾母能喝多少,最多不过一小碗罢了,剩下的都被鹦哥灌给了鸳鸯肚子里,直撑的她吃不下饭去。
京中的雪落了三场后,林姑娘的船终于到了通州渡口。
这时离着贾敏去世,已经有四个多月了,即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贾母,也似乎没有了多少悲伤之情,只偶尔嘴上念叨一句,玉儿的船怎么还没有到。
连贾母都忘却了,其他就更想不起来了,现如今林姑娘都快到了,可却连屋子都没有收拾好呢。鸳鸯有时候想到,心中便会有些酸涩,只觉得人心难测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