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中,景渊觉得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澜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但是温柔而迷离,催人入梦,恍惚中,他似乎看到碧沈沈的青空,阳光浓烈。
飘渺云海间,白玉天阶的尽头是炫彩华光的重重宫阙,天河水从西侧宫墙引进来形成碧波水道,把天宫分成无数亭台殿阁,流至东侧则汇成一池水。精巧宫殿坐落池畔,被满池白荷衬得分外清幽,只是里面时不时传出来怪叫声,虽然是纯澈的少年嗓音,听起来还是格外煞风景。
「轻点,疼!」
「知道疼就好,看看你的脸,成什麽样。」
澜泽扳著景渊的脸,细细端详他的伤口,本来在思雅阁看书,突然被人硬拽著跑出去,赶到天宫书院後面的空地才发现景渊光著上半身坐在树阴下面,鼻青脸肿。当时就觉得脑海瞬间空白,反应过来之後慌忙把景渊带回来,再三追问才知道他打架。
「说说吧,为什麽和他们打架。」澜泽把药箱拿过来,捧著景渊的脸小心地给他擦药。景渊疼得呲牙咧嘴,更是偷偷把和他打架的那些家夥骂得狗血淋头。终於觉得舒服些,他略略抬起眼睛,悄悄观察澜泽近在咫尺的脸。
浓密睫毛弯起漂亮弧度,微微颤著遮住明净的湛蓝眼眸,冰清玉润的脸,肌肤白皙柔和,那种秀丽和女人不一样,但是哪里不一样,景渊不知道。就这样傻傻看著,景渊的目光逐渐集中於澜泽的嘴唇,湿润柔软的粉色,引得他鬼使神差地想吻上去。
「景渊?」澜泽偏头躲开,不解地问道,景渊立刻尴尬地盯著地板,不知道在嘟哝什麽,澜泽没有听清楚,遂问:「你说什麽?」
景渊撇撇嘴,突然气道:「你知道吗?那些家夥说你,说你……」想起来就火冒三丈,他冷哼,发现澜泽没有追问的意思,反而急道,「你怎麽不关心。」
「哦,他们说什麽。」澜泽随口问道,明显兴趣缺缺。景渊被他弄得无可奈何,「他们说你的长相做娈童正合适,你想想,我们是兄弟,他们说你当然就等於说我,所以我跟他们打架。」
「这样啊,真是没意思,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维护身为你的兄长的我的名誉,没想到是为了自己,自私。」澜泽说完把药箱收起来放回去,知道自己这麽说必然让景渊暴跳如雷,他偷偷抿嘴笑起来。
「你什麽意思!」景渊果然炸毛般跳起来抓澜泽的胳膊。澜泽轻巧地往旁边躲,未料不小心踏到自己衣角,而景渊扑过来的力道亦是凶猛,於是双双摔倒。
「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兄友弟恭,撞得这麽狠!」头磕到地板,澜泽疼得骂起来,完全没有平时的优雅得体。
景渊哈哈笑著,笑得眼泪都出来以後才趴在澜泽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兄友弟恭,行啊,让我当哥哥我就让著你。没准我们出生的时候母後记错,来,小澜儿,叫声哥哥让我听听。」
「少来。」澜泽抬手揉揉在胸口胡乱蹭磨的脑袋,柔声道:「景渊,以後不要再打架。」
「嗯?」景渊抬头,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为什麽?」
「你受伤我会心疼。」澜泽说完,摸摸景渊嘴角的伤口,看到他因为疼而瑟缩的表情,扑哧笑起来,笑容明媚得让景渊瞬间失神。
澜泽……景渊下意识伸手,想抚摸澜泽的脸,却突然觉得胸膛仿佛被什麽重物压迫,难受得无法呼吸。几经挣扎,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赫然看到慕天不偏不倚正好坐在自己胸口抱著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你想把我压死吗?」景渊长长吐一口气,没有看到澜泽,他突然感觉有些迷糊,昨晚澜泽究竟有没有在身边?是自己喝多产生的幻觉还是……甩甩头,他下床换衣服。
「二哥,待会儿我们去巡海吧。」吃早饭的时候寒潇兴致勃勃建议,景渊皱眉,正打算回绝,却听到慕天好奇地问,「什麽是巡海?」
「就是查看我们管辖的水域,我们统治水族,虽然说哪怕是一个小池塘都可能有龙君存在,但是他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统御所有的龙!」澜泽接著寒潇的话说下去,虽然轻描淡写,在慕天听起来却觉得豪情万千,统御所有的龙……默念著,他转头看景渊,「爹,我想巡海。」
景渊无奈答应,澜泽立刻安排,不多时,珊瑚为底座水晶为车身的车銮就已经停驻龙宫门口,慕天抱著思翎坐进去。因为车身透明,可以直接看到外面,所以当色彩斑斓的鱼游过来围著车銮打转的时候,兄弟俩不约而同地惊叹。看到儿子们欣喜的表情,景渊稍稍觉得轻松,遂化龙身,银鳞倒映著如天幕般碧蓝的海水,变幻著犹如宝石的灵气光华。
车銮由海马群拉著在海域穿行,前方是四条颜色各异的龙,两条银龙齐头并进。本来在後方的青龙却突然游过去,非要挤到中间,银龙们的动作倒是整齐,直接游到上方,龙爪更是不客气地使劲按按青龙的头。青龙有些郁闷,在原地等金龙游过来就蹭蹭金龙的颈项乞求安慰,金龙只好无奈地扭头,眼睛里面似乎写著大大的「活该」。
可恶!青龙气冲冲朝前游,一口气游出数十里,回头没有看到哥哥们的踪影,他只好郁闷地游到浅水处,在沙地舒展仰躺。阳光透过海面洒落点点光斑,青龙惬意地眯著眼睛,头顶掠过巨大阴影,他突然意识到什麽,猛然窜出去。
「绯烨!」追到火凤,青龙化人形,故意忽略火凤身旁脸色已经黑得堪比锅底的大鹏,笑道:「你去哪儿?」
「让开!」大鹏对寒潇从来没有好脸色,口气自然冲得很。
寒潇朝天翻翻白眼,邪笑道:「我在跟绯烨说话,你呢,实在碍我的眼,所以麻烦你能飞多远飞多远,好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陛下存著什麽龌龊心思吗?你们龙族根本没有好东西,丹莹殿下已经被你们害死,你休想再碰陛下一根羽毛!」大鹏气咻咻骂道,如果眼睛能喷火,他恐怕恨不得立刻把寒潇烧死。
「喂,搞清楚,谁把谁害死,丹莹公主可是自愿跟著我二哥,儿子都已经生两个啦。」寒潇脱口而出,发现绯烨脸色骤变,他立刻反应过来,随即讪笑道,「我还有事,先告辞。」说罢他急急离开,大鹏欲追过去,绯烨却突然抬手挡著大鹏,眼波幽幽盯著寒潇飞快逃离的身影,轻声道:「先回梧桐城!」
在海底穿游数百里,依然没有发现哥哥们,寒潇只好去兽族找他的狐朋狗友,混至星斗满天才返回龙宫。路过凝岚小筑,想到自己冲动说漏嘴的事,他顿时懊悔不已,跑过去打算向澜泽解释,却听到云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那麽大哥现在有什麽打算?」
「把景渊活著的事传出去,我要让天帝正大光明地解除他的法印。」澜泽说完,转身对著门口道:「寒潇?」
「是我。」寒潇别扭地走进去,本来以为自己干坏事,但是听澜泽的意思,自己貌似歪打正著?
云华冲寒潇点点头,继而神情严肃地问道:「可是那样必须各界全部同意吧,羽族神界还有被你退婚的花族你要怎麽办?」
「我自有办法。」澜泽敛敛衣裳,淡淡道:「总之,你和寒潇尽量把事情传出去,传到天帝召见所有人。」
「大哥为二哥真是殚精竭虑,希望二哥能理解你的苦心。」云华故意把「苦心」咬得特别重,神情似笑非笑。
澜泽莞尔,抬头望著外面的雪影珊瑚树,低声道:「谁叫他现在心肠比石头硬。」
缘结三千之双龙缘(第六章)
天宫紫垣阁是天帝议事之後休息的地方,锦袍男子斜靠著帝座假寐。长著猫耳朵的猫妖少年墨璃在帝座後面轻摇羽扇。似乎感觉到什麽,他的猫耳朵突然动一动,低声对昊音道:「陛下,是凤帝。」天帝昊音缓缓睁开眼睛,撑臂托腮,依旧慵懒地靠著帝座,眉宇间却闪过一丝调侃意味。
「天帝陛下!」气旋撞开阁门,火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冲进来,周围的气温顿时升高许多,墨璃热得受不了,只好变成黑猫跳进昊音的怀抱。
「是绯烨啊,找我什麽事?」安抚地摸摸黑猫的脊背,昊音略略抬头,眼波流转似星辉,「你吓到墨璃。」
意识到自己失态,绯烨及时收敛杀气,朗声道:「陛下,龙族景渊是不是没有死!」明明应该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昊音换姿势,云淡风清地笑道:「消息传得真快。是,他确实没有死,并且和你的表妹丹莹有两个儿子,长子慕天为银龙,次子思翎为雪凤。」
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九天惊雷,绯烨僵硬地站著,胸脯剧烈起伏,嘴唇张张合合,半晌才费力地问道:「丹莹呢?」
「她已经不在世。」昊音垂眸。
绯烨轻轻重复著昊音的话,身侧突然升起赤红火焰,瞬间升腾的高温令紫垣阁的房顶都开始溶化,他却依旧呆呆站著,目光支离破碎没有焦点。墨璃被飞舞的火焰吓得喵喵叫,昊音沈著脸,轻轻勾动手指,羽扇飞过来,他拿著随意扇扇,顷刻火灭。把墨璃放到帝座,他走到绯烨面前,看到火凤被泪水冲得湿漉漉的脸,叹道:「绯烨,丹莹未曾後悔。」
艰难地合拢眼睛,绯烨拼命喘息,唇齿间血腥弥漫,几乎是耗费所有力气才挤出一点点伶仃的声音,「您打算怎麽处理?」
「既然你都找过来,那麽就趁著今天解决吧。」昊音转身,对黑猫说道:「墨璃,吩咐下去,鸣锺。」
天宫西侧的扶云台放著一口锺,重九千九百九十九吨,锺身雕刻万物,锺鸣则代表天帝有要事召见各界帝王,未到者要在斩妖台承受五百雷鞭。听到洪亮锺声响起,昊音走出去,在门口看著明媚阳光,他突然微笑,「走吧,我们去凌霄殿。」
一个时辰之後,各界帝王与在天界担任要职者皆穿著隆重朝服齐聚凌霄殿,按照各自位置分列於帝座两侧,气氛凝重得仿佛空气都凝固,偏偏天帝迟迟不开口。
冥帝千夜扫视周围,发现尽是年轻面孔,就缓解气氛般笑道:「这里站著的几乎都是我的晚辈啊,昊音,你看看,我现在一把老骨头还要替你卖命。」昊音哈哈笑,正准备回答,外面礼官突然高唱道:「妖界龙帝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於门口,银发男子昂首而行,姿态优雅而高贵,蟠玲花十二层锦纹的白色朝服轻盈若飘。
「澜泽,知道为什麽鸣天锺吗?」等澜泽行礼完毕,昊音神情严肃地问道。
澜泽镇定回答:「知道,因为景渊。」
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澜泽嘴角立刻漾起难以察觉的微小弧度,「既然诸位都在场,那麽我想请陛下允许景渊进殿。」
听到礼官的声音,景渊深吸一口气,整整衣服,然後踏进凌霄殿。杀意立刻铺天盖地,景渊目光稍稍瞥过去就看到站在左前方的绀衣黑发男子,杀气的源头,神帝北宸。
「我知道你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不过在天帝面前还是收敛些吧。」景渊狂傲地说完,走到澜泽身边和他并肩而立,朗声道:「景渊拜见天帝。」
昊音点头示意,然後站起来说道;「今天召集各位过来,是因为澜泽向我请求,希望解除景渊的法印,诸位怎麽看?」
没有人说话,死一般寂静,昊音摇摇羽扇,眉毛皱起来,「怎麽不说话?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是罪人,哪有解除法印的道理,杀我的神官抢我的新娘,本来就应该直接在斩妖台斩首,苟活这麽多年,实在便宜他。」北宸漫不经心地说完,望向景渊的目光凌厉而怨毒。
澜泽不动声色,上前淡淡道:「有一件事我想请问天帝陛下,如果景渊杀星殿神官辉宁事出有因,你如何裁定?」
「怎麽事出有因?」未等天帝开口,北宸已经抢先挑衅地说道。
澜泽莞尔,瞥向北宸的目光却带著鄙夷神色,「不知道神帝有没有听说,我们妖族要是把你们神界独有的翠筱和桑落两种酒同饮之後再闻玉华香,会浑身虚软无法动弹。」
「一派胡言!」北宸嗤道。
澜泽笑意更浓,其实勃然怒起,冷冷道:「一派胡言吗?我可是亲身体验,我当辉宁是朋友,他竟然用那麽下作的手段对待我!」
「澜泽!」景渊突然急急打断澜泽的话,然後声音快速低下去,低得只有澜泽可以听转身到,微微的,颤抖的,「不要说。如果你不在乎那件事,那麽在天牢被严刑拷打都没有说出去的我算什麽?」
澜泽动动嘴唇,血液瞬间似乎凝结成冰。他想说,不,我没有不在乎,我只是不愿意你继续背负滥杀无辜的罪名!悲凉的感觉如尖锐的刺刺透身体,澜泽垂眸,呼吸愈来愈沈,要窒息般。
把玩扇柄垂挂的流苏,天帝突然开口,「这样吧澜泽,就按照规矩,想给景渊解除法印,你必须得到在场所有人的同意。」
「谢陛下。」澜泽欠身行礼,话落的瞬间,他听到轻轻的哼声,於是把目光稍稍转过去,就看到神帝北宸的绀色衣角。
「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这样吧。」天帝说完起身离开,凌霄殿顿时热闹起来。兽族向来和水族交好,麒帝立刻跑过来表示绝对支持,澜泽苦笑道谢,目光却追著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走开的景渊。
「绯烨。」走到凤帝面前,景渊刚开口,凤帝立刻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抿抿唇,景渊摊开手掌,小小的珍珠钗在手心流转温润的光,这是丹莹的遗物。
「我们回去吧。」等众人离开,澜泽走过来欲拉景渊的手,被不露痕迹地躲开,发现他捏著什麽东西,澜泽问道:「是什麽?」
「和你无关。」冷冷说完,景渊大步走出去,没有等澜泽就直接化原身,矫长龙影翻腾起伏,迅速消失在云海。
澜泽在凌霄殿怔怔站著,莫名的绝望席卷而来,他的嘴唇渐渐变得苍白,如烟花将谢。突然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冥帝千夜笑眯眯走过来,悠然道:「澜泽,愿意和我去冥界坐坐吗?」
「今天?」澜泽有些犹豫。
冥帝千夜挑眉,碧蓝眼睛悄然滑过狡黠的光,「不愿意?」
「您已经开口,那麽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澜泽淡淡道,暗中却已经做好新的打算。
由鬼道进冥府,经过十王殿,到达酆都冥宫,一道火红身影立刻风风火火冲过来,为了防止自己被扑倒,千夜只好提前咳嗽,唤道:「花雕。」男子停步,看到澜泽,突然嗤道:「他来干什麽?」
澜泽顿时感觉莫名其妙,他和这只虽然身为天界南战将但是向来不务正业的九尾狐没有任何交集,怎麽对方见到自己却是这种反应?
「花雕和景渊是酒友,没事干就喜欢一起拼酒。所谓酒後吐真言,所以景渊对你的心思我们都知道。」千夜轻巧地说完,看到澜泽瞬间煞白的脸,只是挑挑眉毛,完全没有欺负晚辈的自觉。
进冥宫,一位少年立刻迎过来,千夜向他低声吩咐之後就带著花雕离开,少年就走到澜泽面前抬手道:「龙帝这边请。」冥宫从外面看阴森恐怖,内里却是婉约秀美曲折幽静,澜泽边走边打量,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宽广平地中。
「陛下想请龙帝大人与他下一盘棋。若您赢,他就同意解除景渊殿下的法印,若您输,请留下九百九十九片龙鳞。」
「什麽?」澜泽微微眯著眼睛,无法相信冥帝竟然会做出如此荒唐的要求,正欲问,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缭绕的云雾中回荡,「我需要龙鳞铸剑,小子,有求於人,总是要拿出些诚意吧。」
澜泽闻言,深深吸一口气,立刻驾云至最高的山峰,站稳之後他低头望下去,赫然发现原来刚才的平地就是棋盘,挺立其间的粼粼怪石则是棋子。冥帝已经换简单衣服正在对面暖阁品茶,注意到澜泽冷冽的目光,他抬头笑道:「你是执黑还是执白?」
「客随主便,还是您先决定吧。」澜泽镇定自若地微笑,手心却已经捏出一把汗,毕竟他是第一次和冥帝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