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理所当然播送她的强打歌曲:「呼吸」
我的神经绷了一秒,闪进一道麻乱。
「呼吸,呼吸没有你的空气,
夜没有模糊我自己,和你分离,让我更清醒。
我轻轻呼吸,呼吸这冰冷的空气,
昨天在泪眼中远去,有过温柔,我会记得你。」
她如凄如诉地唱著,彷佛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失去了爱人的呼吸,就活不下去。
这样悲伤的曲调并未勾动我,毕竟我不是女生,也不可能被抛弃。
我让司机转台,停在ICRT的热闹里。
震动的鼓声加上快节奏才能赶走我的低潮。
正因如此,我才会奋力学打鼓。
在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里,血液奔腾如同滚滚黄河涛涛长江,更像泼辣的钱塘潮。
我的寂寞就是如此这般被驱走的。
我很快就忘记蔡健雅沉郁又要命的「呼吸」,进入美式摇滚的喧闹里。
挥汗如雨了一天,傍晚我回到十七楼的家,空无一人。
今天的网球教练下课前提醒我,「王枫同学,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他指的是我的网球天分,以及我的运动细胞。
我又累又疲倦,早早就上床了。
隔天,我央请简秘书帮我换掉高尔夫球教练以及网球教练,再给我找更好的。
我偏不信,我岂能当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我虽不敢与国手比,但你们也太藐视我了吧!
此後,我陆陆续续换了三、四个教练才定下来。
最後被我任用的网球教练因为一句话而被我留下:「你和白安同一个学校吧,他的体育是我教的。」冲著这句话,我的兴趣来了。
「白安总有缺点吧?」我反问著。
克其不备之处不算小人,这叫谋略啊。
网球教练回说:「谁没有缺点,他多少也有一些。」
我精神更加焕发,比中乐透彩还兴奋,早知如此大费周章,一开始我就应该直冲著白安历任的体育老师来。
这误打误撞让我乐了五天。
第六天,网球教练说:「王枫,有句话不得不说,有些人是猛兽转世来的,别和他拼。」
我轰地五内俱丧,难不成那流氓一身的兽性比我高贵的血液强?
我还是把他留下来,并且花更多时间练习,我不仅跟他学网球,一切白安从他身上学过的我都要他毫不保留贡献出来。
很快地,暑假即将结束,算一算教练费一小时三千元,这个暑假我砸在网球教练身上的银子少说也有七十万以上。
我与他约定的最後一堂课,他赠别了一句话:「王枫,引蛇出洞是很危险的,它只会比你更凶猛。」
这话的涵义我懂,他要我别和白安作对。并暗示我,吃亏的绝对是我。
嗯,我收下这句赠言,同时回赠他一句:「我王枫就来当一次被引出洞的蛇,看谁吃掉谁。」
傲气,我还是有的。
我没当过毒蛇,我是高贵的小王子,毒蛇在想什麽?这辈子我想都没想过。
在车上,我问了保镳司机这个非人的问题。
他被我突如其来一问,喃喃念著:「毒蛇……」
他以为我在考他生物学,就换一个方式再问他,流氓都在想什麽。
够直接吧。
这回他又以为我在考他人类学,罢了。
有关流氓的思考问题,我还是找个专业的流氓问问。
他说请我等等让他打个电话,遂把车停在路边,拨著手机给一个号称是流氓世家的一员,挂完电话,他客客气气回答我,少爷,流氓说,他们不过想耍帅。
「耍帅?」
果真是低级又无聊,我顿时像消了气的皮球,感觉不出任何喜悦。
白安是这样想的吗?
把我比下去只是为了在他人面前耍帅?
我,王枫,一品世家,怎麽看都帅,不必耍帅就帅得无法无天。
我决定不理会那无聊的白安,我有我的乐子要享。
可恶!害我白白浪费一整个暑假!
升高二了。
开学第一天,白安就吸走了众人的目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听说,他暑假都待在大陆的少林寺,习武兼修禅定。
他顶了一个大光头走进教室,皮肤黝黑得发亮,身体结实又精壮,当天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班长还是我,但副班长换成他。
「王枫,白安,你们自己讨论你们之间的工作分配。」
老师一句话,我就得主动去找他协调。
中午用餐时间,我拎著饭走到他的位置,准备拉张椅子坐下来,和善说了句:「我们边吃边讨论。」
「找一间空教室,这里好吵。」他起身,拉著我往外走,我俩手里都拎著饭盒。
他进入音乐教室,里头有一些中西乐器。
他拉开一张椅子气势非凡坐了下来,示意我坐在他对面。
我掏出一张乾净的纯白手帕往椅子上擦了擦,前前後後擦了好几回,帕子都脏了。
他突然从衣袋里拿出MP3,一边塞入我耳廓里,一边塞在他的左耳。
小小的高科技产品正播送著蔡健雅的「呼吸」,
呼吸,呼吸没有你的空气,
夜没有模糊我自己,和你分离,让我更清醒。
我轻轻呼吸,呼吸这冰冷的空气,
昨天在泪眼中远去,有过温柔,我会记得你。
这首哀怨的歌在榜上排名很前面,正红著。
他双眼盯著我,我也不客气回敬他。
他霍然开口问我:「听过吗?如何?」
我回答他一句不怎麽样,把耳塞丢还给他。
他有点不高兴噘著嘴,又从口袋里顺手掏了一根烟。
我喝阻他,他似乎故意装聋作哑,迅速点燃烟头,呼了一口白烟在我脸上。
我掩面咳著,起身不想再跟他打交道,他拉住我没拿饭盒的手腕,「喂,话都还没说就要走。」
「随便你要怎样办,还有,学校禁烟,我讨厌烟味。」
他落落大方没被吓唬住,轻声回了我一句:「我当然知道你讨厌烟味。」
「那麽你还……」我气得七窍生烟,顿时接不下话。
「我故意的。」他把长长一段烟蒂往地上一扔,用鞋尖踩熄。
我鼻孔喷著火,此人果真是兽类转世来的。
「我要让你记住我的味道,只有我白安才有的味道。」他挑著眉一派风流男子的神韵,不可否认,他光头的造型让他增色不少。
他从哪里背来的风流话,是张爱玲还是琼瑶,总之,眼前的家伙三番两次找碴,我微微仰著头,不屑的表情:「想耍帅,是吧。」
「王枫,你还不明白,只有我白安才配得上你。」他眼神犀利射了过来,又补了一句:「或者应该说,只有你王枫才入得了我的眼。」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不服气吧,我居然把你第一的宝座抢走了,你一定不服气吧。」他切中我的痛处,一把匕首深深刺入我的心脏。
我不能被他左右,他不过是个低级又无聊的混混,於是我回应他:「想耍帅找别人去,我没空陪你。」
我挥开他的手,往外走去。
身後又是一道恼人的话:「你不敢跟我比,是怕输得很惨。」
「谁说我怕输!」
一转身,我冲口而出。
「你他妈的窝囊废,想跟我斗又怕输?」
他发著狠话,挑明著与我作对,眼神漆亮地在我面前闪著。
骂我窝囊废?
你惹毛本少爷了!
我亦不甘示弱:「你听好,本少爷虽然很忙,跟你斗的时间一定空出来。」
他眼神更亮了,「小少爷,我忘了提醒你,我的姨丈是网球国手,你有哪些死穴他全告诉我了。」
网球国手……难不成是那个让我累得半死又花了我一堆金光闪闪钞票的教练。
当时怎麽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当场五雷轰顶,脸煞白得似七月半从阴曹地府钻出来的鬼魅。
我一整个暑假花钱不但没消灾,整体身心灵都耗费在如何与这妖魔对抗。
我流血流汗又流财,他却得来全不费工夫,轻易把我捏在手心里……
头皮发麻。
「怕了吗?还是……要认输。」
他的喉头动了动,此刻的我一定很难堪。
「我好心请姨丈提醒你,别和我拼,你偏咽不下一口气,想吃掉我,就凭你?」
他的狠话我不是没听过,我顿时傲性喷血,昂首冲著他。
「就凭我,我王枫就是看你不顺眼。」
我实话直说,小王子就是对你这兽物有意见。
四目相对。
气氛像火山爆发的前兆。
「这样好了,挑一样你拿手的,才不会说我欺负你。」不知何时,主导权已落在他身上,他从墙上拿起一把吉他,「题目是,一项乐器外加一首歌,公开在YOU TUBE上,看十月份一整个月的点阅率谁高。」
哦,比人气,我不怕,我只要动员罗撒饭店的员工给我冲票数,就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我有些得意,不假思索便答应:「一言为定。」
「你输了,寒假时间全让给我。我若输了……」他顿住,等我接话。
「从此不相往来。」我毫不迟疑接下结语。
呼吸关系 第四章
我睡了多久,现在又在哪个地方?永和?苗栗?还是彰化?
一抹银白的光芒照得我忍不住睁开眼,我的睫毛微张,有光?原来是对面高楼的帷幕墙反光。
从前没有的。
看来,在我离开的三年中,附近有些许变化。
我又何尝不是变化的一环呢。
我从沙发上翻身下来,原本皱乱的白色床单被换下,在我熟睡的时候有人进来铺床。
床单还是新的,上面绣著白色小碎花,淡雅素白,呵,我颇怀念这个地方的。
我把自己彻底清洗一遍之後,发觉天色慢慢暗了。
门外有人敲门,叩叩叩,门是锁的,我记得白安把门给锁上了。
敲门是一种礼貌,一种生活仪节。
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女管家。我会称她是女管家,因为她身上套著一件罗撒饭店的制服。这种制服代表一种身份,饭店的管家,负责照顾客人的一切生活所需。
我身上只搭了一件浴衣,正愁没衣服可换,她便似有心电感应般地送来了。
我看著她把整个衣橱塞满,四季的服装,还有各种场合的衣物。配件一样也没少。
我甚至注意到,她放了一整个抽屉的白手帕。
这是我的习惯,怕脏,走到哪就随手拭了去,心里就会舒坦些。
有人说,过度洁癖也是一种疾病,那我也算吗?
我不过是自有意识以来,就有人专门把四周打扫得窗明洁净一尘不染,谁叫这里是饭店,弄得脏兮兮的有谁会上门来。
玻璃有个小指印,不行,得重擦。
灯上死了一只小虫,不行,抓下来把灯具消毒一遍。
地毯上有一根短得不能再短的毛发,也不行,得再吸乾净。
饭店的规矩是父亲订下的,就这样,我的洁癖是谁养成的,不能怪我。
「王少爷,白董有交代,你可以在顶楼活动。」女管家把她的事情打理完毕,客气地说话。
「帮我通知简秘书,我要出门。」我下一道命令。
她用最恭敬的语气回应我:「王少爷,我是白董的管家,我先请示白先生好吗?」
我了解情况了,她只听白安的话,至於我,地位在他之下,她是我使唤不得的。
「不必了,我等白安回来。」我一股脑儿往沙发坐下,挥挥手请她离开。
「王少爷,白董今天出差,明天晚上才会进来,如果有急事的话……」她送上来一句。
我摇摇头,算了。
我走出房门了解现在的情形,屋内没人,原来的隔间还在,只是重新装潢过,都不一样了。
我的父母总爱添购最华丽高级又繁复的巴洛克风格,一切家居品都是细密繁琐又精致华美的摆设,但我眼前所见,颜色是白底,色彩是白中透著不俗的变化,放眼望去很舒服,我应该高兴的不是吗,白色是我的最爱,没有人能夺走我世界里的白。
除了一个人。
他也用白色,而且喜好的程度与我不相上下,因此,我没有些微诧异。
他姓白,本该掌管白。
我一间房又一间房约略逛了一会儿,逛到了主卧房,门居然没锁。
我推门而入,在门口瞧了一眼,然後,我注视著一张放在相框里的照片,摆放在床头柜上,照片里正是我高二的一张相片,一张笑得灿如春阳的脸漾满小小相框。
四周间杂著过去曾经属於我的私人用品,如今却收藏在主卧房,属於白安的卧房。
白安,我的一切你都要夺走吗?
我慢慢退出,将门轻掩。
朝那副厚重的铜雕大门走去,三道门一一拉开,当最外一道门打开时,一名保镳伸头看了看我,客气回了话:「少爷,白董把人都调上来了,还是在屋里休息休息吧。」
「这一层楼他调了多少人?」我问了问。
「嗯……」他不愿说,也等於说明一切,他的主子不再是我,是白安。
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小几上有一本便条纸,上面打印著云朵图案,与几日前塞进我信箱的一模一样。我拿起电话筒,另一头居然有人对我说话:「您好,我是白董的秘书,沈秘书。」
一听见这是与秘书直接连线的电话,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却仍是尝试著:「请问之前的简秘书还在吗?」自我有意识以来,家里的大小事都是透过简秘书张罗打理的,此时,我能找的人只有她。
「很抱歉,简秘书已经退休移民了。」
我挂了电话,想找出我的手机,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正懊恼著,不知不觉走进一间音乐房,当年我使用的乐器都在,钢琴、小提琴、鼓、古筝,我一一摸著,心头空虚著,抬眼望见一件不属於我的东西,
一把吉他。
当年,就是这把吉他的主人让我堕入深渊,我把吉他取下,轻轻拨了几道弦,这是一把披头四用过的吉他,记得大约造价在台币三百万元上下。
我管他的三百万!
满腔怒火。
我把它当成白安的替身,使劲地往地上砸,乒乒乓乓的声音惊扰四座,一阵狼藉之後,已经没有什麽吉他的影子了,只剩下一堆三百万的垃圾,我还死命踩著,像要踩死满地爬的蟑螂一样,把一地的碎片狠狠地践踏。
保镳默不作声冲到了房门口,见我眼爆红丝的怒样,也吃了一惊。
是的,在他们的印象中,王枫,是个彬彬有礼行止得宜的贵公子。
此等模样,想必是让他们也开了眼界吧。
「小王子。」
我听见有人叫著我的小名,回头一望,是头头。
我不记得保镳的大总管姓氏为何,我只管他叫头头。
头头的样子没变,跟从前一模一样,练家子的人总是不易呈现老态。
我沉淀下来,头头让其他人都守在门外。
「头头,你以前最疼我的,现在还是吗?」我眼眶微微湿了。
他在客厅安抚我,递了一杯茶,叹了一句:「都怪王董他们走得早。」
他一看见我,顿时想起我父母亲五年半前搭飞机坠入太平洋的往事。
此後,他一言不发,只是不停拍拍我的手背,把大掌盖在我的手背上。
这,大概是他目前能给我的极限吧。
室内又剩下我一人,不时有人推著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三餐外加宵夜,样样不缺。
我没胃口,坐在客厅发呆。
没开电视,没开音响,也没去打鼓,只是坐著,然後闭著眼睛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