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门----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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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如此说了,我不得不顺著走,否则你非但不能留下,反倒要以匪贼之名扭送出府。我明白你并无害人之心,别说是害人了,你心肠软,只怕是让他人害。」严英旭执起长剑,掌指握著剑柄时松时紧,他走离樊空几步远,到了松树下,心底暗念著心法诀要,让真气走过一周身,「师傅要我不得偷閒,我总得做做样子才好。」
  少年修长的身子舞起剑法,这剑法气势偏柔,剑锋仅是轻点即止,随著足下行云流水般地移动,严英旭竟像是飞舞起来,而不似是与人比剑或性命交关时的凌厉。樊空看不出这套剑法的名字,仅知严英旭体质偏冷,练此剑法柔和而不伤身,但要防身或是练就高强武艺,凭这剑法走势又太勉强了些。
  樊空看著严英旭专注练剑的模样,心中不禁千万情绪。
  严英旭可知以他的身子,是不可能再继续强练武艺下去了?他再如何勤练心法,也改不了他天生偏冷体质,根本不适合练武。身在武学世家又如何,他亲爹曾经取下盟主之位又如何,难不成严英旭就非得走著武学之路,而一辈子囚困在此了吗?
  樊空握著双拳,顶著头上正午豔阳,身子却是气得微微发冷。
  又舞了另一套剑法,严英旭这才收起长剑,走向樊空,「去大厅用午膳吧。师傅出府去了,爹双足不便行走,仅在书房里用膳。桌上就你我二人,不必太过拘束。」
  「严府没其他长辈一同用膳了吗?」樊空跟上严英旭脚步,往大厅走去。
  「严家在我爹那代便只剩一条血脉。远亲早在我出生前就散了。那时我爹因脚伤退了盟主之位,严家声望无法振作,亲戚们便一一离开不再联络。」严英旭将长剑交给下人,在水盆前轻地泼水净手,双手沾著水珠便往脸上一抹,更显得那对眸子透光清明。
  他没打算对樊空隐瞒家里近况,若是有心打听,从他人口中得知的消息只多不少,真假且要自行判断。与其让樊空捉到一点消息便缠著他问,不如由他先说出口。
  樊空垂眼注意大厅门前的矮阶,举步跨过,「亲戚既已离开,也不必搁在心上。你还有你爹、你师傅在,更甚者还有我在。」
  圆桌摆了四道小菜,一鱼一肉一汤,白饭盛在桌沿。严英旭自行入座,抄起木筷便先挟了一块红烧肉。
  「也不等我。」樊空嘴里低喃,跟著在严英旭身旁坐下,举箸将红烧肉捞进碗里。
  「樊空,你这些年在外地奔走,可曾心念著非要去什麽地方不可?」
  看著严英旭俐落地将鱼肉及鱼骨分开,樊空一面赞叹,一面想著这总不会是练剑之人的巧手劲。他见严英旭没反对,便从盘里取走一块鲜嫩鱼肉,清蒸白酒佐以姜丝,袪毒避寒;那盘红烧肉则是取了鸡肋肉,酱汁隐含一味炼制药人时用以强身健体的药引。那四碟菜他尚未尝过,但九成也是与此无异的菜色。
  因严朝生不慎让人下毒,为防独子也中了匪人奸计,因此才细密地防堵任何会伤了严英旭身体的菜色,改走袪毒避寒强身为主。
  樊空嘴里咬著红烧肉,又扒了几口白饭,才道,「我原意仅是为了逃家,四处闯荡,若能罗搜各地密药偏方研究药理也好,但至今仍未发现新药方。那老头几乎把所有药书上记载的药草都往田里种了,也不知是算他运气或是药草坚轫,那些花草倒没死去。」
  「有些药方是从动物身上取来,莫非樊家也有座牧场?」严英旭打趣道。
  「……确是有座牧场。」思及此,樊空便觉无奈。
  严英旭见樊空眼眉无奈低垂的模样,唇角不禁扬起,桌前充满药味的菜色,彷佛也多添了一味调酱,比起以往更显得美味非常。
  膳後,两人各尝了一碗薏仁汤,樊空拍了拍饱足肚皮,举止不雅地摊靠在椅上,两腿大开,严英旭欲从旁起身,脚下却让樊空绊了一绊,任凭平时习武,但毫无防备之时也与一般常人反应无异。
  严英旭身子歪了歪,一脚勉强踩住,却是要一手扶住樊空才不致摔倒,他忙乱间伸手一抓,劲道过大,却把樊空一并扯倒。
  两人一同跌落,樊空方才所坐的椅子甚至往角落滚了一圈。樊空胃部遭到撞击,几乎把方才吃下肚的膳食都吐了出来。他昏然起身,且发现两人双脚勾缠一起,他又推了推严英旭。
  「快起来,你不动我也无法抽身。」对方迟无反应,一脸撇向地面,双眼紧闭。樊空有些著急,严英旭身子弱归弱,但也不致受不住跌倒撞击吧?
  「严英旭你轻易被我撂倒,你师傅得知此事定会要你加重练习。男子汉大丈夫,有不如人之处改进便是,你倒地装死逃避谴责又是……严英旭,你还笑得出来?」樊空见严英旭笑得开朗,连胸腔也剧烈地震著,但他却一脸像是被人折断手臂那样扭曲痛苦。他横眼一瞪,又把严英旭推回地板,却连带他也无法动弹。
  「你别气,我方才是真让你绊倒了,真倒在地上摔疼了,才没立时起身。」严英旭大笑方歇,嘴角仍是扬著,「我并非笑你惊慌,而是……我从未有过同年纪的朋友。」
  樊空没料到严英旭如此坦诚,一肚子闷气也不知从何发泄,他转向别处,浅浅吐纳数次,「我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几乎让长辈兄姐打著玩。」
  「那也挺好。」
  「在溪边沐浴时,更换的乾净衣裤被抽走,换成女孩子穿的衣裙;桌前有喜爱吃的菜色,却总是慢了兄姐一步,在面前被抢食一空;族里几个要务都先让前面的兄姐一一担下,到我成年时,怕是只能在族里吃閒饭……这样也挺好?」樊空气呼呼地反问。
  「你身为樊家么子,一个人在溪边沐浴难道不危险吗?既是能抽换走你的衣物,你身边自然有人顾著;抢你一步将你喜爱的菜色食尽,你便被逼得去挟其他菜色,久了也就不会挑食;族里不是让你吃閒饭,而是放任你去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必受限樊家称号,只能医人或研究药理。」严英旭侧身躺卧地板,脚下是樊空急欲挣脱的双足,他面露柔意,浅浅笑开,「如此不是挺好吗?」
  樊空一时间哑口,他望进严英旭眸底深处,竟是寻不到只为安抚他而扯谎的神情。
  「你出外闯荡的这段时日以来,你族人可曾来寻过你?」
  樊空摇了摇首,若真如严英旭所说,族人仅会将他的逃家当成离家去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更甚者早已将他骨子里对樊家的背逆看出来了,因此才未强硬将他安在樊家的职位上,而任由他四处嬉闹。
  「也好,你不必躲著谁,就在严府待下。但我也不会将你的消息透露给他人知晓,是否让樊家得知你在严府这件事,全凭你决定。」
  「你爹可知我待在严府之事?」
  「师傅应当是向爹说过了。」严英旭翻坐起身,将滚倒的椅子捡回桌边。
  樊空仍坐在地板上沉思,片刻後才道,「若我在严府久待,还是得向你爹打声招呼,如此才合情合理。」

  衡门,三

  严英旭向爹问安後,便带著樊空一道进了书房。樊空五官清秀,见到坐在太师椅上,双腿覆著一条软巾的严朝生时,便漾出一抹浅笑。
  「严叔,今日起樊空要在严府打扰了。」
  严朝生清浅的双目定望著樊空,神情却无一丝十多年来不良於行的忿然,浑身反倒染著书生温文气息。那目光摆明是打量,却让严朝生藏得极好,淡雅眸光在眼底流转,竟不见当年武林盟主的天然霸气。
  「无妨。若要捎信予樊家,英旭自会替你打点。」
  樊空点了点头,怕是他的来历让严朝生轻易猜得他来此的目的。
  「爹,能否让樊空随我一起习文练武?」
  严英旭突来的问句让樊空心底微讶,但反覆咀嚼其中含意,倒也不难摸清严英旭对他微带防心的举动。
  「你不问樊空便先来问我?」严朝生取来凉茶,仅以嘴唇沾了沾茶水,抿唇润著,「若是樊空与你师傅皆同意,我也不好说什麽。」
  严英旭的目光就如他爹一般清亮,一般刺目,樊空心生逃意,再不想去注视那对眸子,只怕在那目光之下,他会什麽也不保留地全盘吐出。他忙将视线转向他处,却不意扫过严朝生面上那张笑颜,一思及长相与亲爹较为相似的严英旭数年後也将露出一样的笑容,他便在心底打了个颤。
  「那,樊空,咱们一起读书练武,好吗?」严英旭暖声问道。
  樊空嗫嚅片刻,才回道,「你说好便好。」
  严英旭笑开,那笑容与严朝生却是截然不同。
  ※
  尽管曾在樊家练过底子,但始终对练武提不起极大兴趣的樊空,在与严英旭一道练武练了整日後,浑身筋骨酸痛不说,肚饿得甚至连桌上那些专为严英旭所做的饭菜也毫不顾虑地抢食,入夜回房後又得背书习字,樊空与严英旭一同坐在桌前,满脸困倦地醮墨。
  严英旭扶了扶樊空快要贴至字帖上的头颅,带笑地道,「累了便先去歇著,别勉强。」
  「不将这字帖写完,明日又得要让师傅那双冷眼瞪过一回。」樊空强打起精神,却是倚著严英旭的掌心,抬笔在纸面落下。
  「你又曾将师傅的责备放在心上过?」严英旭停笔,专心地以手支著樊空头颅,边看著他半垂眼帘渴睡的模样。
  「无。」樊空也不扯谎,他确是未曾将师傅耳提面命的训话搁在心上,但却得顶著精神不可让师傅察觉他的心不在焉,想来便觉得比当年在樊家蒙眼尝百药还苦上许多。
  「你只是怕让人念你罢了。」樊空不藏著心绪时,单是那表情便能让严英旭猜得樊空心中所想了。他轻地笑开,湛黑的瞳仁在月色掩映下,竟不逊於天上星辰。
  「都说了我只是客座学生,岂知你师傅待我竟像是待你一般严厉,且又偏执地要我重习过一回基础。」樊空一怨起师傅,精神便好了大半,「就连炊房里的厨娘待我都比你师傅好。」
  严英旭一想起那回练武过了午膳时间,桌上菜色全让下人撤走,他便携著樊空一道去炊房寻几样剩菜,厨娘在井边清洗锅碗,见到樊空却是目光灿烂,直拥著樊空叹道好一个白净水生的女孩。
  那时樊空脸上一阵阴晴,他担心樊空因此发火动怒,急忙要将他拉走,但樊空却悠然地扯出笑容,嘴角浅浅的梨涡又显得香甜,他一出声,属於男孩的偏低嗓音便让厨娘自知看错了人,又是递凉茶又是送糕点的,但那回却是他首次尝到药膳以外的食物。
  自此以後,厨娘为他送上的膳食,除了仍是大夫嘱咐过的药膳外,也添了小碟糕点,为怕师傅或爹得知此事怪罪下来,糕点也不敢放多,仅是两人一口便可湮没的精巧甜品。
  偶尔入了夜後,樊空仍会摸至炊房,熟门熟路地翻开厨娘用来放置糕饼的小柜,取了几块藏在怀里偷渡回房。
  严英旭轻叹,此时窗口拂来一阵轻风,将他暂搁放在纸镇上的毛麾吹落,在方书完的字帖上滚了圈,那笔劲巧妙的漂亮字帖便给弄污了。
  「啊。」樊空连忙将毛麾止住,但那已然沾上的墨渍却是擦不去了,他一脸惋惜地看著严英旭,又望向那幅字帖,「这字帖……」
  「不必在意,明日我再写一幅便是。」
  樊空望著严英旭淡然无波的眼底,心中一阵紧抽,便字迹略为潦草地将帖子书完,且也让那枝毛麾在自己的帖子上滚了一周。
  严英旭一手仍替樊空托著颊,另一手却是过远,不及将那枝毛麾抽回,他讶然地看著另一幅字帖上的同样墨渍,与樊空微勾的唇角。
  「依师傅个性,字帖弄污了肯定要我们再写一回,眼下是没时间了,且两幅字帖皆有墨渍定是意外,师傅会理解的。」樊空嘻笑道。
  严英旭挑眉再问,「若师傅执意要我们再写一回呢?」
  「那就……再一道重写吧。」
  将毛麾挂放在笔架上,纸镇随意朝字帖上一扔,樊空又走至窗边将木窗阖上大半,仅留一道缝隙让凉夏夜风透进房里。严英旭已褪下外衣,仅著白色内衫亵裤站在床沿,将丝被揭开大半,便回首凝望著樊空浅笑。
  樊空衣物一扔,畏热地又褪去内衫,裸著上身便自严英旭身侧钻入丝被里,随後严英旭也跟著躺下,身上除了丝被外,还挂著四肢皆探向他的樊空。
  「这是身骨偏寒的唯一好处。」樊空将脸埋在严英旭颈间,满足低叹。
  「苦了我却便宜他人。」严英旭只觉身侧温暖,便舒适地阖上双目,「待至冬日,这身子只会更糟。」
  樊空心底一滞,「唉,端盆火炉不也够了。」
  「也是。」严英旭拉高丝被,意识淡去。

  衡门,四

  初秋,院子里的树叶落了大半,樊空因在课堂上打起瞌睡,被师傅罚至院子扫清遍地落叶。原想是像武林剑者那般以剑气扫起落叶,但师傅却只给了他一柄竹扫帚,他扁了扁嘴,站在院中便动作起来。
  严英旭被勒令只能在一旁待著,不可出手相助。
  「为何不种长青树呢,这树叶入秋便是恼人的满地枯叶,入冬更是一片枯枝毫无景色可言。英旭,不如去建议你爹改种别款树吧。」樊空将树叶慢慢扫成三大落,一旋身便见到严英旭坐在廊上,一双黑瞳带笑地望著他。
  「十多年了,也未曾想过要改。大抵只有你会如此抱怨。」想起樊空念著道德经,眼皮越感沉重却又不得不强硬撑起精神的模样,严英旭便又不自觉高扬起唇角,少年清秀的脸庞被岁月渐渐雕上棱角,唯独那对眼眸不曾变过。
  樊空思考一阵,眉间紧皱,「你师傅他人呢?」
  「我没在大厅里见到师傅,应当是去忙了。」严英旭注意到樊空眼底的算计,「你寻师傅有事?」
  「师傅让你来此盯著我扫地,如今也算是功成大半,不负师傅所望。」樊空提著竹扫帚几个跃步来到严英旭身侧,「横竖这落叶也是要放火烧了,何不埋几颗蕃薯进去里头烘熟,就当晚膳前的甜食好了。」
  严英旭自小吃食药膳,却在与樊空一同食过糕点後,竟恋上那在嘴中化开的香甜气味,有时反倒是他嘴馋,才让樊空去炊房取点甜食。他一听闻蕃薯,当下大力赞同,便与樊空一道从後门探进炊房,自角落竹篓里取出数颗肥大的蕃薯,又取了打火石,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院中缓缓升起淡烟,那焚烧的气味却夹杂一丝蕃薯的香甜,两人盘膝坐在落叶旁,倒是严英旭让热气袭上脸,竟让他萌生些许倦意。
  「别在蕃薯熟透前睡著了,我可不会替你留一份。」樊空摇了摇严英旭肩臂,天气转凉,严英旭嗜睡的情况也就更为严重,虽不曾在课堂打盹,但夜里灭烛的时间却是一刻比一刻早,那具瘦高身子在他喂食下勉强长了一些肉,但熟睡後却四肢僵硬冰冷,有时甚至将他冷醒过来。
  「你取了这麽多蕃薯,不替我留一份,难不成要独自一人食完吗?也不怕撑坏肚子。」
  「说得有理,那便带一份给你爹吧。」樊空手里执著一根长树枝,往落叶堆里搅了搅,蕃薯甜味四散,却引不起严英旭食欲。
  「我爹他……」
  「英旭?」总是嘴馋著要吃甜食的严英旭,此时香甜蕃薯就在眼前,竟不见他有分毫欣喜,那写在面上的深刻睡意,更让樊空担忧起来,未料对方身子竟已差至如此。
  他爹没发现吗,他师傅未注意到吗,严英旭再如此下去,怕是……
  严英旭轻地应声,看著扑至他身上的樊空,隔著衣衫传来的温暖体温,令他舒畅地闭眼叹了口气。他伸臂格开樊空,夺过对方手里的树枝,灵巧地将埋藏在落叶中的蕃薯一一挑出。
  「樊空,太过靠近我,会著凉的。」
  「眼前不正是热暖的蕃薯吗?」樊空捧了一颗蕃薯至掌心里,边换手托著蕃薯,边将蕃薯外皮撕下,「香甜美味,英旭你也快捡一个吧。」
  「……师傅既已替你备了另一间客房,你又何苦夜夜与我同褟?况且冬日将临,我这副身骨阴寒,你只怕抵挡不住我身上寒气,连著跟我一起著凉受病痛之苦。」此番话严英旭早在内心搁放许久,却迟未对樊空说过,一是因樊空总是三番两次打断,或故作毫不在乎,二是因他没把握樊空会怎麽看他。

推书 20234-10-21 :笨笨皇帝二动春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