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黄脸的张夹棍上下牙咯咯的打架,哆嗦了半天也冒出一句话。白玉堂恼怒,他伸手掐住他的脖子,问道:“李泉到底住在哪里?”
张夹棍吓得几乎尿裤子,他哭丧着脸说:“啥?我们村里,没有人叫李泉啊。”
“什么?”白玉堂吃了一惊,以前,他明明好几次看到李泉,穿着灰色的衣服,一双猥琐的小眼睛总是精光四射。怎么可能,这个村里没有人叫李泉呢?他咬牙瞪着张六,冷冷道:“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撬光!”
张夹棍真的尿裤子了,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他说:“真的,我们村里,真的没有李泉。”
放过张夹棍,又问了几个人,答案都是相同的,这个村子里,根本没有人叫李泉。白玉堂沉默了,他开始回想,自己第一次见到李泉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天他出门,就看到有人在他门口晒太阳,见到他出来,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烁烁发光,道:“你是新来的?我是李泉。”
那时候白玉堂没有心情与他攀谈,直接越过他走了。后来又遇到过他几次,不是在去陈回春那儿的路上,就是在家门口,李泉总是一脸懒洋洋的样子,衣服脏兮兮的,样子永远都是那么猥琐。他有时看到白玉堂,还会和他打招呼:“小白,今天心情好不好?”
这个人,不要找他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看见,为什么要找他的时候,却没有人认识他了呢?
白玉堂几乎寻遍了这个村庄,直到走到村落的尽头,那个蔚蓝的小湖边,再也看不到别的房子了,他却依旧没有打听到李泉的消息。他有些恼怒,沙漠中的阳光和高温也让他有些急躁,汗珠子从他的鼻尖冒出来,静悄悄的,让他有种错觉,是一只蜻蜓停在了上面。他抿了抿嘴唇,开始考虑是这个村的村民都在集体撒谎,还是本身,李泉这个人就是个奇异的存在。
这时候他看见了丁月华,那个姑娘正从水边回来,手里提着一个木桶。看见白玉堂,她高兴的叫了一声,就向他跑来。
丁月华的身体很美丽,也充满了活力。她的背后是蔚蓝的湖泊,然后是连绵无尽的金色沙漠。她在炽烈的太阳下向白玉堂跑过来,桶里的水一路泼洒,都金光璀璨,像是撒了一路的水晶。她快活的问:“你的伤好了么?”
虽然她带着面具,但是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白玉堂看着她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很多江南的野花儿,娇艳又自由。他摇头,道:“我在找一个人,但是你们没有人认识他。”
“谁?”丁月华好奇的问,“在这儿,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大家啦。”
白玉堂说:“李泉。”
丁月华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叫李泉的。”
白玉堂于是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她。
丁月华沉思了一会,忽然尖叫道:“天!不会是他吧?”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变得非常刺耳。
“谁?”白玉堂问道。
丁月华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般的说:“我告诉了你,你得答应我,立刻离开灰蝉村,绝对不要停留,也不要向后看。你答应我?”
白玉堂想,这是多么奇怪的要求。他皱眉,说:“你若是不告诉我,我可以去问展昭。”理所当然,他想,展昭不会欺骗自己。
丁月华忽然笑了,虽然白玉堂看不到她的笑脸,但是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颤抖着的尖细的笑声,像是一只黄蜂在悲鸣。她说:“是啊,他一定会告诉你的。你下了的决定,也没有人能改得了的。”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那天他被展昭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就看着他。他在这滚滚荒漠之中依然如此干净清洌,什么也污染不了他,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像是一条河流,一头天空里的雪雕,只奔向它的终点,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或是一朵桃花,自顾自的开放,又自顾自的凋零。她忽然又笑了,她凄凉的说:“好吧,我告诉你。”
白玉堂忽然有些心慌,他知道他将听到一个毁灭的故事,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一天,他虚弱的躺在沙地上,展昭微笑着对他伸出手的样子。他想,展昭,或者他的村落,会不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毁灭。
丁月华说:“李泉不是人,他是一个鬼。”
白玉堂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丁月华咯咯的笑,但是笑声却毫无愉悦之情:“我知道你不信。可是事实就是,谁看见了他,谁就会死。陆双娇一个月之前说总是有个人在窗外偷看她,我就知道,那是李泉,她活不长了。”
“我也见到了李泉。”白玉堂说。
“没有错,所以我叫你快点离开。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离开的,展昭也不会让你死的。所以怎么样呢,最后,一定还是他死。”丁月华悲伤的看着他,她的声音像是暴雨过后的草地,泥泞又混沌,她说:“为什么,非得是他死?”
白玉堂有些举手无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心里的悲伤像是泉水一样不断的涌出来,又像是烧酒,烧的他的五脏六腑都剧烈的疼痛。他喃喃的说:“不会,我不会让他死的。”
丁月华还是在笑,她说:“可是怎么样呢?你有什么力量呢?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白玉堂忽然低下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他问:“我认识你么?我认识展昭么?我来过这里么?”
白玉堂的眼睛像是沉睡了一只雪白的饕餮,他愉快的时候,便是玉石相击的璀璨,他愤怒的时候,便是天崩地裂的绚烂。他总是耀眼的,所以展昭的视线才从来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尽管她抛弃了最宝贵的东西,为他戴上了这幅丑陋的面具,随着他来到了这里。但是他的视线,从来没有落到自己的身上。丁月华叹息着,说:“你知道么,他为你杀了人,在这个他亲自定下规矩,不能杀人的灰蝉村。他杀了两个人。他自己也犯了罪,而且是比其他任何一个村民都要重的罪。”
为什么?白玉堂不必问。他想起和展昭赌气时的话:
谁也不许在灰蝉村杀人,那么你呢?为什么你可以杀人?
因为,我是看护人啊。
他忽然低头,他说:“对不起,我真的记不得了。以前的事情。”
丁月华定定的望着他,不说话。隔着丑陋的面具,白玉堂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流泪,或者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直到丁月华最后说:“你知道么,展昭也看到李泉了。”
“这个村子里,住的都是罪犯,各种各样的罪犯。但这里也是改过自新的地方。谁继续犯罪,谁就会看见李泉。陆双娇悄悄杀了她私生的孩子,展昭为了保护你杀人。这都是他们的罪。”
“那么我的罪是什么?”白玉堂问道。
“你的罪就是,你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在继续迫害一个幽灵,一个死去的人。”丁月华的话像一把矬子,反复刮在生锈的铁皮上。她的眼睛燃烧着悲伤的火焰。
一瞬间白玉堂觉得茫然,他似乎见过这个姑娘,那个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看着他。带着一双悲伤而愤怒的眼睛。
他忽然不知所措,他的头发在沙漠的风中飘动,他的衣服也沙沙作响。他恍惚听见遥远的地方,有江南水乡的翩跹,有京都皇城的轰鸣,有月下踏歌的潇洒,有敌阵取首的风流。一瞬间他只觉得悲伤莫名,像是想到了无数的前尘往事,但是他却抓不住它们。他又一次低声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认识你们。”
但是丁月华没有回答。她只是流泪,她说:“李泉,李泉他就要来了。”
第三章
三
“我们谁也活不下去。”
她的声音遥远又迫近,带着疯狂和绝望,像是一个诅咒,又像是一个预言。无穷无尽的荒漠里,有起伏连绵的阴影,仿佛一张裂开的嘴,随时可以把他们吞噬下去。阳光下,白玉堂竟觉得有些寒冷。
他忽然紧紧抓住丁月华的肩膀,他问:“展昭在哪里?”
丁月华还在笑,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看着白玉堂的眼里露出了杀机,她笑得更加开心,她说:“你没有办法威胁我。我既然愿意戴上这个面具,就说明,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命了。”
白玉堂忽然也笑了,他眼里的杀机像是一块薄冰落入深潭,渐渐沉没,渐渐消融。他的笑容清洌无比,住在他灵魂里的雪白饕餮睁开了双眼。他说:“对,你不在乎,可是,展昭在乎。”
于是所有人都在那个黄昏看到,新来的小白抱着死去了的丁月华,踏着夕阳归来。丁月华的一只手垂下来,血珠撒了一路。混合在漫天霞光里,像是融化了的金子和红宝石。小白的脸是肃杀的,苍白的,连血光也染不红。他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所有人都觉得沉睡在心头的黑色的魔鬼复活了。恐惧抓住了他们,使他们有些不由自主的想要膜拜起面前美丽又强大的杀戮之神。
杀人是最重的罪。
村民们不敢有所举动,他们都在等待展昭回来。白玉堂看见远远的,李泉在混在人群里,他依旧猥琐的笑着,笑得脸都歪了,明明暗暗的阴影下,如同一个幽灵。
白玉堂也对他微笑,然后他走进他的房间。他静静的等待展昭。
夜幕很快降临,但是村民们没有离开。他们都点燃了火把,站在白玉堂的门口。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站着。黑夜里,就只有风呼啸的声音,和火焰哔哔啪啪的爆裂声。
展昭在午夜的时候赶到。他还微微的喘着气,眼神有些疲惫。村民们不说话,默默的让开一条路。展昭看到他们的眼神了,那是坚定的,也是绝望的。他觉得有些疲惫,似乎已没有可能扭转他们的意志,甚至也没有办法用暴力镇压了。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走进白玉堂的房间。
白玉堂坐在灯下等他,丁月华躺在床上。白玉堂的脸色很苍白,所以眼睛就显得格外的黑,烛光下,像是无穷的夜空。展昭问他:“为什么?”
白玉堂掩盖住自己的手腕,他说:“不这样,我能找得到你么?”
“办法有很多种,但你为什么总是要用最激烈的?”展昭无奈的问。
白玉堂微微一笑,他说:“其实,那些血是我自己的哦。”
乘着展昭诧异,去看丁月华的那一瞬,白玉堂翻身,出门。他快的像一支离弦的箭,或是一头捕食的雪雕。他的衣袂在夜风与火光里翩翩,像是一只白鹤在舞动。他从天而降,门外的村民有的惊叫,有的失措,也有细微的暗器向他飞来。白玉堂在空中挥袖,那些暗器就如暴雨般翻转,倾泻而下。于是慌乱的叫声,倒地的火把,逃难的人群,像是一场盛大的游戏。白玉堂却无暇观赏。他的目标是人群里的李泉。此时他也望着白玉堂,诡异的笑着。
办法有很多种,但你为什么总是要用最激烈的?
总是,总是,我们才相识几天,你为什么用“总是”。
夜风拂过白玉堂的发梢,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流泪。
李泉对着他冷笑,白玉堂伸手如爪,向他抓去。李泉并不回击,依旧望着他笑。白玉堂忽然觉得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他的手快要抓到李泉的时候,李泉忽然动了。他垂首,抽剑,攻击,三个动作连为一体,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薄刃就毒蛇般刺向白玉堂的颈项。
白玉堂回神,大惊。他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快的剑。在下坠的空中,他无法躲避,于是他伸出双手,迎着剑刃拍去。那只是一瞬,只要白玉堂的手掌被李泉的剑刺穿,剑刃卡进他的手骨之间,那么,李泉的剑就暂时不能行动,他便可以乘着这一瞬落地反击。虽然成功的几率很小,但好过没有。
他孤注一掷,眼看双手就要被李泉的薄刃刺穿,忽然身后一紧,他被一个人提着后领向后丢了出去。那时候李泉的剑已经刺破了他的手掌,只要再多一个眨眼的时间,他的手就废了。他被丢的七晕八转,勉强睁开眼睛,就看到展昭背对着他,站在前面,和李泉对峙着。火焰给他的背影镀上了一层金边,温暖如同融化了的夕阳。
李泉阴测测的笑了,他说:“您最近好不好?”
白玉堂看不见展昭的表情,也猜不到因为他的诡计,他是喜是怒。但是展昭的语气还是很平静,他说:“我很好。”
李泉说:“还想留在这里吗?”
展昭说:“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吧。”
李泉说:“那么,先杀了我吧?”
展昭道:“承让。”
于是他们动手了。这是白玉堂来到灰蝉村以后,第一次看见展昭动手。
展昭没有用剑,他的衣袖飞起,盛满漫天月华星辉,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但是他的气势是迫人的。那是席卷天地,排山倒海的浩然正气。一瞬间白玉堂忽然想到了很多,比如夜晚的大海,温柔的潮汐,浩荡的山峦,铺陈的月光,那些天地间广阔壮美的事物,那些天地间混沌沉稳的温度。
于是又有什么突突的向外冒,是与那人并肩而战的过往和记忆么?他忽然觉得无比怀念,悲哀在一瞬间几乎将他吞没。他摇头,现在不是时候!他冷冷的看周围,灰蝉村的村民并没有逃远,他们丢掉了火把,正潜伏在黑暗里,睁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狼一般望着他们。他们在低声的诅咒,他们说,即使是展昭,弑神亦是死罪。
白玉堂冷笑。他拾起脚下的石头,对准那些眼睛,扔了出去。转眼就是惨叫遍野。白玉堂轻蔑的想,就算想要做狼,也要有獠牙才行。现在的你们,不过是一群豁嘴的狗而已。他不再关注他们,而是又看展昭和李泉。
李泉的剑很快,招式也很诡异,像是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响尾蛇,只等着人走进,便是致命的一口。但是展昭在这样的攻击下却依然游刃有余。白玉堂见识过李泉的歹毒,此时他暗暗惊叹于展昭举手投足之间无与伦比的强大。李泉惨白的剑刃就如同一条被抓了七寸的蛇,无论怎样恶毒的嘶嘶鸣叫,却也无法挣脱。白玉堂暗笑,他知道展昭的战斗,结局毫无悬念了。
果然,只听“咣当”一声,李泉的剑落地。展昭扣住了他的手腕。李泉惨笑,他说:“我是这个村子的神,只有我可以掌管杀戮,只有我可以维持和平。你会杀了我么?”
展昭道:“陆双娇是你杀的么?”
李泉说:“是的。你会杀了我么?”
展昭皱眉,道:“不会。”
李泉说:“不过我要死了。你记住,我也是你杀死的。”
说话间,展昭急忙去撬他的牙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泉的脸奇异的塌陷下去,他的肢体也在一瞬间萎缩。像是一个被戳破了的皮球,他“噌”的一声,化为了一层瘫软的皮囊。但是他还是在笑,诡异的,惨绿的脸皮像是一个被诅咒的恶魔。展昭放下他,叹道:“好厉害的毒。”
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头,对着周围的村民说:“李泉已经死了。你们想和他一样去死,还是听我的话?”
人群里传来一阵阴测测的笑声:“李泉是神,怎么可能会死呢?明天,明天,他就会站在您的门口,向您索命了哦!”
展昭笑了,他说:“你们看到了,杀他的是他自己,他只有向他自己索命。你们也听到了,他杀了陆双娇,理当偿命。还是说,你们之间,有他的同伙,想替他报仇呢?”他的眼睛缓缓扫过众人。于是众人都不说话了。
但是还有人抗议:“那么小白呢?他杀死了丁月华,不该偿命么?”
展昭不说话,只是向白玉堂望去,白玉堂也不说话,他的身后,站着惨白的丁月华。她的头发在夜风里被吹的杂乱,她的面具还是那样丑陋。她低着头,弱不胜衣的站在那里。
于是一切真相大白,这一切只是一个计谋,先是白玉堂为了引诱展昭出来,然后又被展昭利用,引诱李泉现身,并将他逼上绝路。他们的守护者杀死了他们的神,于是李泉只是一个根导索,展昭在计划着一件大事,自李泉起,然后翻天覆地。而他们的姓名,只是这件事里微不足道的沙石,每个人心底都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