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你是乌龟么?”
展昭一瞬间觉得天地之间都失了颜色,万物都化为铅一般的黑和血一般的红,惨烈无比。只有那个男人,坐在高高的地方,纯粹又极致,清冽如一簇冰凌,冷峻如一条雪川。
白玉堂跳下来,他落在展昭面前,没有溅起一点尘土。他笑道:“不用担心,小钉子没有事。”
展昭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他微笑,专注又温柔。他于是撇了撇嘴,有些不好意思的把头转过去。他叫道:“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现在是有点狼狈。不过,更狼狈的样子你不是已经看过了,我也不在乎啦。”
展昭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拂过他的眉眼,把散乱的发丝归顺。像是忽然一夜春风吹遍了大地,花朵和树木都拔地而起,藤蔓回旋着伸展,焦黑的废墟上都开遍了桃花,白玉堂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声说:“差一点你就看不到我们了。”展昭的手指一顿,白玉堂又有些后悔。他迅速拉过展昭的手,带着他穿过烧焦了的断壁残垣,穿过满地的尘沙,穿过弥漫的黑烟,直走到湖边,那里,丁月华和死里逃生的村民们都坐在一起。丁月华看到他们走来,欢快的站起来,挥舞着双手。
她的面具不知去处,但是她的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那一刹那朝阳刚好跃出水面,于是金光四射,天地间,万里晴好。
那天晚上的记忆,丁月华宁愿一辈子都忘记。那是她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漫长的一夜。但是,她又时刻的强迫自己想起,她知道他们都不需要有人纪念,也不需要有人见证,但是这却是不能忘却的,在那一夜,在滚滚的荒漠,漫天的月光,冲天的火光中,她目睹了伟大,也目睹了奇迹,她找到了自己的灵魂,那个她丢弃多年的,活着的灵魂。
沙沙声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感到房屋在噗噗的颤动,不断的有土屑砸落。
“这是什么?”白玉堂沉声问丁月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丁月华咯咯的笑着,“我怎么会知道。你应该问李泉,问那些沙漠里的幽灵。”
白玉堂于是不再理她。黑暗的房间里,只有他手里的火把明明暗暗,却微弱无法视物,他说:“把灯点上!”
村民们并不愿意听从他的话,甚至有人还在骂骂咧咧:“给你点灯?我先把你的招子给废了!”话音未落,那人就一声惨叫,扑倒在地。
“啊——!”在深夜里,这叫声陡然响起,凄厉万分,撕心裂肺,仿佛被敲骨吸髓,抽筋剥皮。众人闻之,无不心悸。紧接着惨叫声四起,鬼哭狼嚎,一时间让人如置身于地狱一般。
难道真的是李泉的厉魂?
白玉堂并不熟悉房屋构造,也不知其余的火把在哪,为了能清楚视物,他乘着手里的火光抓过桌上一盏油灯,脱下身上外套,丢在地上,倒上灯油点燃。火焰“轰”的冒起来,于是众人都看见了,袭击他们的不是鬼,但是,眼前的情景却甚至比鬼还要可怕:那些是蚂蚁!站的离门窗近的人倒下去了,他们身上,不断有小指长,密密麻麻的蚂蚁从七窍涌入,如同褐色的潮水一般。他们无法挣脱,渐渐惨叫变得时断时续,连抽搐都变得虚弱。
转瞬间人的躯体就渐渐消失了,白骨慢慢□出来,但四肢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弹动。白玉堂胃里一阵泛酸。这时火光闪了几下,开始变得暗淡,他强压下作呕的感觉,喝道:“快把灯点上!”
这一回没有人再和他唱反调了,几个人“噗”的翻身跃起,白玉堂把火把丢出去,他们接过,横窜上墙,唰唰把原先被熄灭的火把蜡烛都点燃了。于是屋子里大亮,就只看到墙壁天花板上碎屑四落,不用说,也能想象到,外面定然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进攻。而门缝里,还源源不断的有油黑发亮的蚂蚁涌入。
白玉堂第一次从心底里觉得毛骨悚然。
他喝道:“把所有的缝隙都堵死!”说话间,他跃向窗台,果然,那里已被蚂蚁啃出一个大洞,无数蚂蚁在拼命挤入。白玉堂连忙拆下一只凳子腿,抵住洞口。
无济于事。这些蚂蚁比寻常的蚂蚁要大许多倍,两只大颚更是锋利无比,只是一会儿,木头就被啃咬开一个大洞。于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又开始往里面挤,白玉堂抽出匕首,落手如风,瞬间削掉了它们的脑袋。百足之虫况且死而不僵,更不用说这些凶残硕大的蚂蚁之王。它们被斩落的头上,一对大颚依旧疯狂的咬合着,有的由于过度剧烈的挣扎,竟然流弹般弹了出去,看上去恐怖又疯狂。
白玉堂不断的杀死,便不断的有更多的蚂蚁涌入。再看别的窗户和门边,灰蝉村的村民们也都在拼死的堵缝,杀虫。进来的蚂蚁暴躁的涌动,刚刚的几个人已经变成了一架架白骨,蚂蚁们如没头的魔鬼,疯狂的打了几个转,又开始攻击别人。
墙上,土屑掉的更加厉害。能撑多长时间?白玉堂不知道。“这样不行。”他想。他抬头看见丁月华依旧痴痴的站在那里,蚁群向她袭来,她亦不躲避,脸上带着不知是喜是悲的神情。白玉堂暗骂一声,转手抽出堵洞的木条,木条上爬着密密麻麻的蚂蚁。白玉堂反手挑过火把,点燃木条,那些蚂蚁嘶嘶的叫着掉落。蚁身着火,都扭曲成一团,散发出难以描述的酸臭。白玉堂拿过一盏灯,顺着窗口的洞把油倒了出去,然后顺手把手里燃烧的木条也塞出去。
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蚂蚁们被烧成一团,发出吱吱的声音,酸臭味刺鼻,简直难以呼吸。窗外的蚂蚁攻势暂缓,白玉堂向丁月华扑去。他挟着她跳开,堪堪躲过蚁群的攻击。他怒道:“你不要命了么?”
丁月华空洞的眼睛看着他,道:“命?我早就死过一次了,还怕第二次么?”
白玉堂见无法和她对话,却也不能放任不管,索性一记手刀,丁月华晕了过去。他抱着她,审视目前的局势。窗外的蚂蚁暂时有火焰抵挡,门口有很多村民奋力抵抗,应该还能撑一阵子。但是屋里的蚂蚁数目庞大,又到处疯狂的袭击,该怎么办呢?
有人见他放火烧窗外的蚂蚁,也依葫芦画瓢的准备把这些蚂蚁烧死。白玉堂喝道:“住手!你想连着人也一起烧死么?”
那人讪讪的放下火把,问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
再不制止这些蚂蚁,马上他们爬到人的身上,就会有新的牺牲者出现。白玉堂的脑子飞快的想,怎么办?他又抬眼看,有人在奋力的抵抗门外的蚂蚁,有人在驱赶室内的蚂蚁,蚂蚁如潮水,铺了满地,黑压压一大片蠕动着,令人毛骨悚然。他忽然看到,蚁群中间,有块小小的空地。没有蚂蚁爬过那块地方,所有的蚂蚁都绕了过去。为什么?那块地方有什么?有什么?黑色的血,从李泉头颅里流出来的,黑色的血!
他忽然想,李泉的那个头,是被蚂蚁吃掉了么?还是被人别有用心的藏起来了?谁可以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众人的眼皮底下,藏起滚在地上的头颅?
他眼光一扫,刚刚吓晕过去的老夏现在已经醒了,正一个人独自堵一扇窗户。但他却似乎毫无吃力之色,那边的蚂蚁也并无疯狂进攻之势。老夏肥胖的肚子鼓鼓囊囊的。
那天叫嚣着要杀他的是老夏。
后来怂恿大家除掉展昭的也是老夏。
蹲下去捡东西,众目睽睽之下当然比较明显,但是若是一个晕过去了,躺在地上的人呢?
白玉堂冷笑一声,他把丁月华丢给旁边的人,纵身一跃,直取老夏双目。老夏吃惊,提手抵挡。他看似肥胖的身躯忽然变得灵便无比,腰身一扭,便躲过了白玉堂的袭击。
但白玉堂本意并不在伤人,他取目为虚,看老夏腹中所藏何物为实。老夏伸手抵挡,正中白玉堂下怀,他抬腿直踢老夏腰腹。“咕咚”一声,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滚得老远。
霎那间老夏面色惨白。窗外的蚂蚁疯狂的涌入。白玉堂冷冷道:“堵好了这扇窗,不然我杀了你。”
老夏暗暗叫苦,他知道白玉堂的本事,自己当然是打不过,但现在已没了防身之物,如何抵挡蚂蚁的疯狂进攻?总之当下没有别的办法,老夏只好憋气,奋力扑打涌进来的蚂蚁。
再说从他怀中跌落的那个东西,滚动之处,蚂蚁纷纷躲开,白玉堂暗暗一笑,想,果然没错。他拿起一看,惨青色的,赫然是李泉的头颅。
现下,这个可怕的头颅和蚁群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李泉死于中毒,这种毒是蚁群的克星么?他伸手沾了一些黑血,向蚁群弹去,沾上这血的蚂蚁,立刻扭成一团,再也不动了。白玉堂暗喜,忽然又有些苦恼起来。他愁眉苦脸的看着李泉的头颅,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大声喝道:“都退开,让它们进来!”
听见的人都吃了一惊,白玉堂是疯了么?让疯狂的蚁群进来,是要被自寻死路么?他们抬眼望去,看见那个年轻的男人提着李泉的头颅,站在房间当中,火光从四面照来,他的黑发如瀑,面色苍白,眼底有璀璨的巨兽在咆哮。他看着众人,低声说:“退开,让它们进来。”
这似乎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他们亦心生恐惧,甚至想要匍匐。目前这种状况,就算拼命也难以支撑很长时间,横竖都是一死,眼前这个男人的话语让人无法抗拒,也让他们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他们默默的服从了。
于是众人都松开手,带了点绝望和义无反顾的悲哀。蚁群霎时间洪水一般倾斜而入。白玉堂轻声的叹气,他双手用力,“啪”的一声,李泉的头颅爆裂开,血肉横飞,激射而出,顷刻又如雨水般洒落,简直恶臭无比。众人捏鼻捂嘴之间,却并没有注意到,疯狂横行的蚁群已经不动了。
许久,白玉堂的声音响起,他说:“好了,暂时没事了。”众人睁眼,就看到白玉堂身上一片血污,手里正握着一只褐色巨虫。
白玉堂的声音有些疲惫,他说:“原来它们是在找她。”他的手掌摊开,原来是一只死去多时的蚁后。他开窗,奋力把蚁后扔的远远的。然后盘腿坐下。他说:“在蚁群发现它们的蚁后死了之前,我们暂时没事了。”
他的眼神渐渐从疲惫变得凶狠,他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老夏,说:“你愿意坦白,还是愿意出去喂蚂蚁?”
众人都不明所以,白玉堂冷笑,说:“今天的蚁群就是你引来的吧?”
老夏慌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
白玉堂道:“你为什么藏了李泉的头?为什么李泉的头里面,有蚁后?”
村民们刚刚被白玉堂救下来,现在自然视他若神灵。又听说今天的一切皆由老夏所起,都怒不可遏。老夏觉得自己像是被一群野兽围住了,他逃脱不得,甚至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他还想打哈哈,白玉堂的眼神冰冷,直透心肺。他终于放弃了抵抗。他说:
“我是李泉。”
在一片吸气声中,白玉堂微微抬眸,老夏内心咯噔跳了一下。白玉堂却淡淡道:“继续说。”
“其实李泉是第一任的村长捏造出来的。他为人懦弱,根本管理不好这个村子,所以就暗下扶植几个心腹做打手,却把责任都推到鬼怪李泉身上。后来,这就成了每代村长的习惯。”
“你是这代村长的李泉?”有人问道。
老夏叹道:“不,我是前任村长的。”
“那天被展昭杀死的李泉呢?”
老夏微微顿了一下,说:“他是现在的村长。”
白玉堂的眼睛亮了一下。
周围的人却说:“我不懂了,现任村长为什么要扮成李泉?那展昭又是谁?”
老夏说:“展昭杀了来赴任的村长,自己扮成了村长。但是村长没死成,于是为了除掉展昭,就扮成了李泉。”
“这个我们听张夹棍说过了,但是,既然真的村长没死,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站出来,告诉大伙,反而要装成李泉,装神弄鬼呢?”一个人问道。
老夏叹道:“我也不知道。他只说,这是一个秘密,他不得不隐藏起来。我也不知道原因。”
又有一人问道:“展昭的身手了得,为什么村长却能死里逃生?”
老夏刚想回答,白玉堂忽然冷笑,说:“那是因为他笨。自己活该。”他转头看老夏,道:“你知道丁月华会去挖墓,砍李泉的头?”
老夏支吾道:“对,我猜的。”
“谁事先把蚁后藏到李泉的嘴里去的?”没给老夏喘息的机会,白玉堂接着问。
“……是我……”老夏有些结巴。
“是陈回春!”白玉堂打断了他,“就凭你,也配当李泉?”
他缓缓的环顾四周,他说:“很不错,这个计谋很不错。”
老夏还想结结巴巴的辩解,白玉堂忽然笑了,他的笑容明明很美丽,却让所有人都觉得如堕冰窟。他说:“我就知道,展昭太笨了,当个官,看上去也像个假冒的。”
丁月华正好这时悠悠转醒,就听见白玉堂再讽刺展昭,立刻回击道:“再笨也比你聪明!”
一出口,她就发现上当了。白玉堂笑眯眯的看着她,道:“明明还很小姑娘气,为什么总是装的很绝望呢?”
丁月华明智的闭嘴,决定不和他斗嘴。
白玉堂微笑,但是眼神里总是逃不掉狡黠的影子。他问她:“是陈回春给你出的这个点子吧?去掘李泉的墓,用他的头来吓人?”
丁月华吃了一惊,她的眼神一闪,想闭嘴不答,但她的表情已经出卖了她。白玉堂面无表情的转头,问老夏:“可以说实话么?”
老夏冷汗淋漓,他说:“您猜的没错,是陈大夫……”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陈回春制作的毒药精妙无比,可以杀人,亦是这沙漠食人蚁的克星。他凭借毒药护体,群虫不敢袭击,便抢夺蚁后,塞入李泉尸体中。李泉本是中毒而亡,身体浸透毒药,群蚁自然找不到蚁后,但亦知蚁后在村中。于是倾巢而出,为了夺回蚁后誓死一战。陈回春又利用丁月华把李泉的头带到众人所在之处,老夏暗自活动,乘人不备丢出死去的蚁后,激怒蚁群。
愤怒的蚁群会吞噬掉所有人,所有的一切。明天早上,这里将成为一片平地,除了白骨和黄沙,片甲不留。
白玉堂冷笑:“好个借刀杀人,不伤自己分毫。”他冷冷的说:“我不相信,一个小小村长的心腹,可以为了除掉展昭,做到如此地步!”
老夏吓得屁滚尿流,他连声说:“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了。”
白玉堂轻蔑的说:“你当然不知道。陈回春,继任的村长,这条尾巴,可是拖到天上去了。”
众人都不得其解,于是沉默又一次降临。沉默中,只有白玉堂的眼睛依旧在放光。展昭,你的秘密是什么?你的敌人是谁?你又是谁?
第六章
六
沙沙的声音又回来了。这一次,不再像上一次那样急迫,也不像上一次那样声势浩大。那是整齐的,低沉的声音。像是什么在细细的啃噬内脏,细细的啃噬,一寸精肉也不放过。
每个人心头,都升起不祥的预感。
白玉堂眼光一沉,道:“它们又来了。”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蚁后被发现了,蚁后死了。失去了蚁后,蚁群的末日即将来临,于是复仇变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复仇的蚁群要来决一死战了。谁也活不下去,谁也逃不出去。只等明天的朝阳升起,照在黄沙和白骨之上,世人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村落,这里生活过它的村民,即使他们都是罪犯。
沙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墙壁在无声的坍塌。瓦片如雨水般哗哗的坠落,于是村民们渐渐看到了屋外广阔灿烂的天空。沙漠在夜空下无边无际的尽情伸展开来,星光散落在每一个柔和的弧度上。
这个美好又残酷的世界。
所有人的心头都充满了凄凉和绝望,在此时,有人做着甜蜜的梦,也有人在烛光下畅饮,也许连一条狗都睡着了,可是他们,他们,同一片星空下,甚至披着比他们更灿烂的星辉,他们却在默默的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