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背对着沈濯,我想他应该没有看见,或者,我可以当作他不曾看见。
但我却听见他开口说话。「真是个好地方,你对山林很熟悉。」想来,这才应该算是我真正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罢。
然而,此时却换我不想应他。
我不想开口,喉管里全是泪水的味道,又苦又涩得发紧,只怕一旦开口,会要泄露了哭腔。
沈濯并没有勉强我。他只是从身后轻轻抚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双手宽厚有力,掌心的温度很暖,竟有种可以依靠的错觉,仿佛即使我此时向后倒去,他也能撑住我,不会让我坠落。他轻声对我说:「回去罢,天黑了。」
瞬间,我浑身颤抖,被那西方投来的红光灼伤了。
可是那徘徊未去的幽魂,在此瞬间莅临?
我猛回身,盯住身后那男人。
残阳里散出的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调和成温暖从容的色彩。
可他不是燕倏。容貌,神情,都不像。
我不在雾灵山。燕倏也已经不在了。不会再这样唤我回去。
那只是,瞬息迷失的错觉。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从断崖高处跳下。
落回平地时,沈濯忽然在身后问我:「你颈上的伤是被我师妹抓出来的么?」
我略怔了一瞬,想起当时似乎确实是被挠到了。想来小猿猱已经绘声绘色复述过当时情形。「小伤,已不疼了。」我下意识摸了一把脖子。
沈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踟蹰着说:「抹些药罢,天热,不要落下疤。」
我不禁微笑了。原来他其实是个温柔又细心的人。我对他说谢谢,两人一起往回路走。沈濯依旧跟着我,始终保持三步距离,不同的是,偶尔可以搭上两句话。
半路上,天便已渐渐黑了。
那天的月色很黯淡,显得天幕河汉尤其光洁莹白,长长划过,将苍穹一份为二。
「该快些走了。迟了中天祭典不好。」沈濯抬头看了眼天色,微微皱起了眉。
虽然说了要快些这样的话,他却反而越走越慢起来,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也不再能够从容得跟定我三步。我发现我忽然可以甩开他一大截,惊讶地站下来等他。他在夜色下走路的模样很奇怪,仿佛并不是在用双眼视物,而是在听声辨别。按理说,习武之人神清目明,黑夜视物并非难事,即便寻常人不惯黑夜,也不可能到了需要靠耳朵认路的地步。「你……看不见?」我折返回去扶了他一把。
「抱歉。我有雀蒙。」他脸上浮现出歉意来。
这并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我只是惊讶于他方才为何不说。我曾在燕倏教我的医书上见过,雀蒙眼的人夜里是看不见东西的,莫说是黑夜里,便是傍晚时,或是在光线不明的地方,也会有视物障碍。但他方才非但没有说,反而跟着我在险峻断崖上来回。
「你敢跟着我走么?」我抓住他手腕问他。
「你也可以先走。」他安静地说。
看来比起我,他还是更信任他的听觉。「那我陪着你走。反正我对什么祭典不感兴趣。」我便也缓下步伐来等他。
「你不是为了天河洗剑来的?」他的声音听来似很意外。
我答:「我是来找人的。」
「找你师兄?」他问。
我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是指魏伐檀。
「算是罢。」我敷衍了一句。不知缘何,我无端端觉得,不该将燕倏的事说出来。
「我可称你作燕贤弟么?」他忽然如此问。问时,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双眸不见焦点,却依旧明若星辰。
「当然可以。」我很意外。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不管他称我燕十九或是燕贤弟,只要让我知道是在喊我就好。
但沈濯却似乎认为这很重要。「燕贤弟,你带我走罢。天已暗了,我该早些回去,不叫师父师母担心。」他反而一把抓住我手臂,语声依旧沉稳安静。
于是我拉起他在山林里穿梭,从僻静偏远处回到山城。
夜晚的山风微微泛着凉意,湿润而柔软,几乎又要让我想起雾灵山中那无数的过往。
我忽然觉得,我想这样一直奔跑下去。
四、天河洗剑
山风里带着不寻常的焦躁之气,那是火的味道。
我看见松鼠在枝头来回跳蹿,捧着蓬松的大尾巴簌簌发抖。地面很躁动,不安在冷风中弥漫。
「出事了?」是沈濯先出声问我。
我犹豫了一瞬,轻声应道:「不知道。大概……哪里起了火。」
沈濯闻声略微轻震。
此时已到了城中,房舍渐至密集之处。我站下来,嗅着风中的火讯。
但沈濯已又先一步开口。「东边?」他问时闭起双眼,眉心微拧出的刻痕沉静而严肃。或许是由于雀蒙眼,他的听觉与其余感知力都更加敏锐。
「是东边罢,但我此时还看不见。」我道。
「贤弟,你快去剑阁看一看,就在藏剑城极东的高崖之上。」沈濯忽然沉敛了语声,如是催我。
「剑阁?」我忍不住惊道。
魏伐檀与我说,燕倏在剑阁。
「你怎知是剑阁起火?」我下意识掐住他。
「我只是担心。」沈濯并不见慌乱,「风里的焦烟味似是东面。这个时候,众人都该在剑阁准备观礼了,若真是剑阁出事,恐怕不妥。我走不快,所以请你先去看一看。」他反把住我小臂,沉声又要我离去。
「你呢?」我不禁问。
「你不必替我忧虑。我虽有雀蒙,也不至于完全走不动路,只是稍多一些不便罢了。」沈濯展眉笑了一下。
这是我初次看见他的笑容,也不过短短一瞬。他不爱笑,但他的笑容却很好看,仿佛有种安静的力量,又稳重,又温暖。
「我其实也可以带你一起过去,并慢不了多少。」我拉起他正待要走。
迎面,却见个仆子急急奔来。
「沈郎君!」那仆子或许是不认得我,只对沈濯说话,「剑阁走水,主母与袁公都在寻你。」
「走水」这样避讳的字眼让我略微怔了一瞬,很快便明白,真是剑阁起了火。
燕倏在剑阁,而剑阁起了火。
刹那我有些着了慌,顾不得与沈濯多说上一句,已向东面奔去。
我到达剑阁时,火势已十分盛大。红火浓烟,把天空也映成赤色,星辰在一天火光中黯淡,那渐远穹幕也仿佛被拉扯地稀薄了一般,由浅及深,呈现出透明的紫。
风中满是浓烈的焦烟味,呛人鼻息。
许多人拥在崖下围看,混乱中辨不清人影。
我也顾不得去瞧他们,踩着山石纵上崖顶,一脚踹开已然歪斜的窗,钻了进去。依稀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了声:「十九郎!」但很快便被耳畔火舌卷动的劈啪声吞没了。
阁内已烧得一片狼藉,不断有带着火的粗壮梁木倒落。
我开始觉得掌心疼痛。那在燕倏死去时留下的伤口又裂开了,如有灼烧,仿佛随时会涌出鲜血。
可我看不见燕倏。火海之中没有他的影子。
「燕倏!」我屏息大叫了一声,忽然却愣在原地。
我真傻。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眼前。在这里的,只是他的尸身,又怎么还能回答我?
掌中剑不知缘何震颤着,发出诡谲嗡鸣。它仿佛在指引我,引着我向某个方向走去。
燕倏,是你么?是你在等着我么?
我猛挥开一块砸下的木条,奋力向里钻去。
忽然,却有人一把拽住我。
「你干什么?」那人暴喝一声,拖起我便向回路去。
我抬头看见魏伐檀。他瞪着我,我从没有见过他如此认真的表情,他甚至显得很愤怒。
但我的愤怒也并不输他。「燕倏呢?」我甩开他质问。
「他不在这儿。跟我出去。」他又更用力地拽起我。
我冷笑一声,甩开他向更深的火海里走。
这个骗子,谁还要再信他。
「十九!」
我听见魏伐檀在身后唤我,他似乎呛入了浓烟,开始很难过得猛烈咳嗽。
「你走罢,我就算——」我就算与燕倏一起在这里烧成灰,也没所谓。我本打算这么说。但我没能说出口。眼前的奇景震撼了我。
那是一柄剑,斜插在石雕高台之上,似要被烈火融化,通体血红,夺目到令人双眼灼痛。
就在那立剑的石台之上,雕刻环绕着九条飞龙,中间却是一匹仰天嘶啸的狼,一双狼目也是血红色的,如同沸腾岩浆。
我只觉得我手中的剑已不听使唤。它想要出来,急切的想要挣脱束缚。一路走来,我已学会用布将它包裹起来,不再嚣张的持械街行,以免招惹麻烦。但如今,它不愿再受这捆绑。
是什么在呼唤它?
我步上高阶,呆呆地向那台上剑伸出手去。
刹那,眼前一道赤影化弧掠过。
速度太快,快到令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甚至来不及拔剑。
那石雕的天狼此刻竟活了,獠牙如刃,张嘴向我咬来。
我也曾在雾灵山中见过野狼,但全不及它高大、巨硕、孔武有力。
突然一袭,甚至连回护也无暇,我只能闪身躲避,连滚了几个跟头,方才站定,眼前却又一惊。
我看见魏伐檀竟俯身扑了上去,像只山猫。他手中执一把短刀,一刀狠狠插入那匹狼咽喉,顺着相迎之势一直拖到了尾端,将狼腹整个剖开。
没有见血,那石狼无声地跌落下去。
而他手中刀也全卷了口,完全不能再用。
魏伐檀将短刀举起看了一眼便将之甩掉,左手抽出石台上那柄剑,右手一把将我钳住。「走。燕倏不在这里。」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不再是劝阻,而是低沉的强迫。
然而,我不曾料到,魏伐檀也不曾料到,就在他话音还未落时,只听一声啸鸣,那倒地巨狼竟又一跃而起,一口咬在他执剑的手上。
刹那间,我看见大片鲜红喷溅出来。
魏伐檀哼了一声。那一刻他钳在我肩头的手倏地收紧了,似要掐入血肉。可他并没有放开我,没有将我推向任何一个方向,只是紧紧将我桎梏在臂弯里。
他也从不曾这样紧紧地钳住我。我那时刚满十五岁,他比我高壮多了,我废了极大的气力,才挣脱出来。
那匹狼仍咬着他的左臂不放,我甚至觉得,听见了肱骨断裂的声响。
我拔剑蹿了上去,一剑削下那匹狼的脑袋。
失了头颅的身体重重落回地面,发出沉闷声响。那颗狼头却不松口,鲜红横流得难以辨认。
魏伐檀摇晃了两下,向后跌坐下去,不能站稳。「你快走。把这把剑带出去。」他低声向我催道,脸色白如石蜡。
那模样,竟仿佛是要认命放弃了,半点也不像那个会在风中跋扈而笑的魏伐檀。
烈火灼烧的声响愈发炽烈,出路已被不断坠落的碎石与断木堵得无法看清,或许要不了多久,整个屋顶也会塌下来罢。
我抬头看了看火蛇缠绕的顶梁,将魏伐檀拎起来让他倚在我肩上。
似乎是我不慎撞到了他的伤处,他抽气痛呼了一声,但很快的,又笑起来。「小十九,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温热吐息即便在这烈火之中依然清晰可辨。
我问他:「燕倏到底在哪里?」
他很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现在告诉你,你一定不救我了。」
我忽然觉得,我果然还是应该把他丢在这里,让他彻底被烧成一块黑炭。
几乎就在我半扛着魏伐檀从剑阁跑出去的下一刻,那原本恢宏壮丽的殿宇轰然坍塌,激起热浪翻卷,推得我完全收不住步子,只能携着魏伐檀一起向前扑倒,从断崖之上一头栽了下去。
许多人向我们涌来,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大声呼喝,汇成一股洪流,奔袭。
魏伐檀已晕过去了,仆子们将他抬向了不知什么去处。
我爬起身,推开涌上前来的人群,看见一个帏帽垂纱的女人向我走来,下意识攥紧手中剑。
但却有一个娇小身影先一步抢上我面前。
「我大师兄呢?有人说方才瞧见你与他在一起?」
是袁以柔。
那小姑娘踮着脚紧紧抓住我前襟,几乎要将我的衣裳撕扯破了。
我微愣了一瞬,反问:「他还没有过来?」
袁以柔怔怔地盯住我,良久,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我那时其实有些犯晕,还陷在混乱中无法立刻理清思绪,满脑子想得最多的,只是燕倏在哪里。然而眼前只见人头攒动人声混杂,唯独见不到燕倏,甚至连魏伐檀也不见了。我忽然焦躁起来,极度想要摆脱这种困境,四下张望找寻,急急想要走开。
潜意识里,我隐隐地知道,我大概是在找魏伐檀。
虽然他就是个骗子。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能让我找到出口的,只有他。只有他知道我。
袁以柔还在大哭,拖着哽噎哭腔,狠狠揉着眼,泣不成声地说着与沈濯相关的事。「天已这样晚了,大师兄他又——」
然而有人先声喝断了她。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立眉向那小姑娘怒喝了声:「闭嘴。」声并未见如何高,却颇有威严。
小猿猱瞬间便给唬住了,再不敢开口,只是紧紧咬着嘴唇,不住抽泣。
另有一位乌发圆脸的妇人跟上前来,与那男人说着什么,似有争执,神色很是不悦。
我只扫了他们一眼,顾不得去想他们身份,那男人已到了我面前。他将我打量一番,并不见抱拳,只是微微颔首道:「鄙人汝南袁越,敢问小郎君方才是与袁某的长徒一道么?」
我这才知他便是沈濯的师父、袁以柔的父亲。我对他说:「是。但我先过来了。或许他是——」
「想是遇上旁的事情耽搁了,以清素来稳重,一会儿待他回来,自然就清楚了。」不待我说完,那袁越已将我打断。他一面如是说着,一面已向一旁那戴帏帽的女人躬身一礼,道:「玉柱国,好在『天狼剑』已及时请出,一切还当以祭典为重。」
那已静立多时的帏帽女人点头应道:「以令高足的修为造诣,想来不会有事。既然袁公也如此说了,玉某自然从善如流。」她说着已命属下向众人发话。
一旁袁以柔的母亲似有话想说,犹豫再三,终于默然垂下头去,只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奇怪。袁越似乎很不想让人知道,沈濯患有雀蒙,他甚至竭力地想表现出沈濯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不由忆起沈濯抓住我手臂,说他该早些回去免得师父师母担心时安静又坚定的神情,我忽然有些伤感。他的师父其实并不见得如何担心他罢,只有那个做不了主的小师妹会为他焦急落泪。即便是我自己,当时也完全忘记了他,一句话也未说就将他抛下了。
而如今,他又在哪里?
玉柱国已命人在崖下空地垓心开设祭坛,以备洗剑之典。
剑阁被烧毁,匆忙搭起的祭坛很是简陋,但那并不妨碍观礼众人眸中渐渐凝聚肃穆。
所有人都席地正坐,在祭坛周围划出一片散射的圆,衣袍色泽十分齐整,一片一片,远望便像一个描了色的银环。
我本不打算看这一场祭典。这与我没有关系,我想去找魏伐檀,然后寻回燕倏,回我们的雾灵山去。
可我却在转身一瞬被人拦下。
玉桃娘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拖住我的胳膊。「别走。你跟我来。」她将我拉至离祭坛最近的地方,与她并肩站着。
这个女子,我本打算再也不与她相见,她却主动来寻我。
「魏伐檀呢?」我问她。
玉桃娘眼眶还泛着湿红,她垂着头,语声低如蛟呐:「典仪罢了,我带你去见他,但你现在不要走。」她说着,又拽住我的胳膊,仿佛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