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有没有伤到哪,我根本无法回答,有什么伤可以比伤了心疼的人更痛,我踉踉跄跄地跟在涌向校医院的人群后,张奕拉着我让我不要慌,可是我的脚步只有一刻不停地向着陈羽曛的方向。
在医务室门口,一直不说话的陈羽曛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扭过头似乎在人群中找寻着什么,然后他迎上了我因恐慌而失措的目光,我走向前想向他道歉,他却投递给我一个毫无温度的表情并迅速扭转身进了门。
陈羽曛一定恨死我了,是我贪婪地想要靠得更近,是我强迫着他去回忆忘却的往事,是我害他破了相,我真是一个扫把星。
医生还在为他上药包扎,有值班的小护士把我和张奕这些侯在门口的闲杂人等都轰出了医院。张奕说:“要不咱们先走吧,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我摇摇头说:“我还没和他道歉。”
“道歉?又不是你的责任,你应该道谢才对吧。”张奕疑惑地看着我。
是啊,我应该道谢,可是为什么心里的歉意远远大过了感激。
陈羽曛出来的时候,我走上前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他只瞥了我一眼,仿佛根本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也许是碍于辅导员和同学都在场,他才回答道:“没什么,你回去吧。”语气是那么勉强而疏离。
在如水的月光下,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那个时候,我想到他的比喻,他喜欢陈暮然就像太阳追逐月亮一样,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不同的是,我喜欢上了两个月亮,一个已经陨落了,一个我却再也无力追及。
那天晚上,我坐在寝室楼旁的小花园哼着两个多小时前陈羽曛唱过的歌,月亮肯定也觉得我唱的难听得要命,随便捡了块儿乌云就遮了脸塞了耳朵。
我一个人呵呵地笑了,我对月亮说:“陈暮然,陈羽曛会不会想起我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他还坚守着那个秘密,我愿意同他一起来守候。”
陈暮然,我喜欢你,陈羽曛也喜欢你,我也喜欢他,可是,他不喜欢我。
先前自己还一味的自作多情,以为陈羽曛虽然记不得我但也不至于讨厌我,现在想想,他对我的微笑,他温柔的目光,原来是可以施予任何人的。我在他眼里,可能不过是个年纪小了点做作了点的男孩儿,现在又成了毁人不倦的恶童。如果可以,我多想他没有帮我挡那个铁架,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来救我?
也许是出于本能,也许他心肠本就很好,但是后来他一定追悔莫及,从那眼神和表情就可以得出结论。无论如何,作为恩人的他,我还是必须郑重的感谢。
两天后的晚上没有课,我买了水果去看望陈羽曛,张奕本来要同去的,但文娱部开会,作为干事候选人的他也不能缺席。
张奕和我说了陈羽曛的地址,原来他不住寝室,而是一个人住在学校后部的公寓楼里,那里住得一般都是单身辅导员或者有钱的走读生,我忽然想到之前为什么他们不在那里练歌,张奕说好像陈羽曛不大喜欢别人去他公寓。
他住二号公寓楼411房间,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开,站累了又蹲在门边等了大半个小时,看看表都快九点了,想了想就从背包里找了一个活页本撕下两页垫在地上,然后又把水果放上去,并蹲在那里把水果袋系好,可能晚上没吃饭的缘故再加上低血糖的体质,我站起来的时候脑袋不禁犯晕,不自主的就向后栽去,还没来得及向后迈出步子稳住身形,就先靠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人散发着我熟悉的味道,淡雅的香水中混杂着一缕药剂的清冽,是陈羽曛。
眼前短暂昏黑过后,我慌忙站直了身子,陈羽曛也收回了他锁在我肩膀上的手,他走到门前低头看了看水果,然后提了起来,我赶紧想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纸,他已经伸出另一只长臂快速地将纸捡了起来。
他把废纸递给我,然后掏出钥匙开了门,又开了灯径直走进去,我连正眼都不敢瞧,就低着头站在门边问他伤好些了没,想到张奕的话,我想还是不要贸然进去的好,本来就是想和陈羽曛道了谢就走的。
陈羽曛却迟迟没有应声,我尴尬地杵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明知自己是不被欢迎的人又何必等待回音,于是我轻轻地说了声:“那谢谢学长,我走了。”
当我惨白着脸转身向楼梯口走去时,陈羽曛却又叫住了我的名字,他说:“董晓光!”,我转过头,他正靠着门边儿凝视着我,屋内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那块洁白的纱布特别醒目,而没有温度的双眼是透着倦怠的。
“进来吧。”他说,声音慵懒,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
那大概是个一客一卧的小屋,小客厅里的所有东西都摆放的特别整齐,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
我在沙发上坐下,感觉把垫子坐歪了,又起身把垫子摆正方才小心翼翼地重新坐下。陈羽曛看见了也没有说什么,他接了杯纯净水放在洁如明镜的茶几上,又转身挑了几个苹果去洗,我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说我洗吧,他只淡淡的回了句不用。
我环顾着客厅,实在是过于崭新和干净,仿佛他刚搬进来没多久,客厅与卧室之间没有门,被一个水晶帘子分隔着,我前倾着身子好奇地向里张望,只看得清有一张大床。
“好看吗?”
“嗯……啊?”看到在我对面坐下的陈羽曛,我慌忙又补了句对不起。
他把苹果擦干放在托盘上,然后拿出一个开始削皮。
我说:“不用了,我吃皮。”
他说:“我不吃。”
然后我就这么着看他削了三个苹果的皮,然后又像切西瓜那样把苹果平均分成几瓣。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吃苹果的,心里还想有钱人家的小孩儿是不是都这样。
陈羽曛递给我一个牙签棒,然后自己就插着如玉玲珑的苹果吃了起来。
我想到他吃饭的时候不爱说话,就等他嚼完了一瓣苹果,然后才问他是不是晚上有课。
他说没有,刚才是去医院换药了。接着他又插起一瓣苹果,我就只能再等他吃完了才开口。
“那个,张奕说你的吉他他帮你拿着呢,回头他亲自给你送来。”
“不必了,让他随便怎么处理吧。”
“哎?”
“那把吉他被我那么一甩,肯定摔出了坑。”
“可是,还好好的呀!”
“已经不再光滑的壳面能叫好好的吗?”
说罢,他又对着苹果细嚼慢咽,我心里竟有些气急,张奕曾说那把匹克吉他是个品牌货,工艺音色都相当棒,现在只是表面有些微损就这么被他说丢就丢了,有钱就可以恣意挥洒吗。
说起来,他一点都不像陈暮然,从开学到现在,他在众人面前的形象总是衣着光鲜、香气萦身的白马王子。而在我的印象中,陈暮然总是一身干净朴素的校服,口袋里装着一方带着皂香的手帕,他用那洗了又洗的手帕擦过我的手,抹过我的眼泪,还为我清理过伤口。
他们真是太不一样了,就算他们是双胞胎,拥有着一模一样的造物主恩宠的脸庞,他们终究还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我气鼓鼓地望着陈羽曛,看到他微蹙的眉心左上方那块纱布,倏地就恍然大悟,为什么他的公寓一尘不染,所有物什都崭新如初,为什么原本已经待我和颜悦色的他在事故之后会突然间冷若冰霜,原来他是有这样一种洁癖的人,讨厌一切瑕疵。而我竟然害他在自己最引人注目的面容上留下了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消褪的痕迹,想到这儿,我就感到歉意无限。
“对不起,陈羽曛。”
“对不起什么,吉他?”
“嗯,还有,你的额头。听说……会留疤。”我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又立即心生懊悔,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果然陈羽曛即刻就黑了脸,他把牙签棒丢在纸篓里,又抽了纸擦净了嘴,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上用那双水汪汪恶狠狠的大眼睛乜斜着我,把我盯得一身冷汗都冒出来了。
“董晓光,你真的是个很没礼貌的小孩儿,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语气是真挚诚恳的,也就是说他在很严肃的指责我。
这话在我听来特别的刺耳,因为我的确不怎么懂礼数,可是有谁曾认真地教过我该怎么说话吗,又不是我甘愿这样不讨人喜欢。陈暮然从来不嫌我不懂事,他总是温和地纵容着我或教我应该怎么做。而陈羽曛你呢,你忘了那个黄昏,忘了你和我说过的话,甚至忘了你曾掠夺走了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初吻,这样的你,还来指责我的不懂事。
心里的委屈掺和着酸楚涌进鼻腔,竟使我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我知道我没礼貌,我知道我不该揭你伤疤,可是我已经道歉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装作认识你,不是故意害你受伤,我都不是故意的……”
那个时候,话是只能越说越哽咽,而眼泪也便抑制不住地滑落,如果可以,我真想倒带,有哪个大学男生像我这么爱以泪洗面的,可我偏偏就是个水做的男孩儿,天生泪腺发达。我撇着嘴胡乱擦着脸颊上的咸涩,而眼镜早已是朦胧一片,却也庆幸还好有它在,才能遮挡一下我的再一次失礼吧。
霎时间我感到眼前一阵清凉,原来是陈羽曛伸手摘掉了我的眼镜,我一手捂在鼻子上方,一手向他展开,“给我。”
“给你。”他放在我手上的不是眼镜而是面纸盒,“擦干净,别蹭我沙发上。”
陈羽曛你个混蛋,就你家东西宝贝,别人的感情都是破铜烂铁!谁稀罕啊,我就不擦,我非得把鼻涕眼泪都甩你一沙发。
“嘿,董晓光,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他倾过身子拽住我欲有作为的手说:“我这脸是无价的,沙发可是明码标价的,弄脏了你赔啊。”
他可真了解我,我立马就夹起尾巴拿了纸擦手擦脸擤鼻涕擦眼泪。
等我埋着头只抽不泣的时候,陈羽曛问道:“有那么委屈吗?我又没说你故意。”
“可你就是这意思。”我又抽抽嗒嗒起来。
“我什么意思?董晓光,抬起头来。”陈羽曛命令道,带着些许的愠怒。我抿着嘴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知他又要说什么损话。
“你听着,受伤也好,留疤也好,都是我自找的,不干你的事,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你现在追悔莫及。”我吸着鼻子任凭眼泪坠落于摊在腿上的掌心中。
然后我听见陈羽曛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他的声音缓慢地飘出,柔和而坚定:“我是很不习惯自己头上多个疤,可是,我并没有为此而懊悔。”
他倾着身子将胳膊肘子抵在茶几上,这样我低垂的眼睛正好迎上他微仰的目光,温润如玉,“明白了吗?救了你,我并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吗?不后悔救了我,不后悔会留疤,陈羽曛,你真的不是在假意安慰我吗?
“可是你那么生气,眼神都可以把人冻死。”哎,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果真狗嘴吐不出象牙。
“原来,我长得那么骇人啊。”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我知道……我生气也许是因为恐惧吧,差一点也许就……嗨!总之,我不是生你的气,你也不要再自责了,真的像个小孩子一样经不得事儿。”
“谁说我像小孩子,我都十六啦,可以负法律责任了。”
“哦,那这次突发事件呢我就不追究你刑事责任了,不过民事赔偿嘛……”
“你看吧,你还说你不怪我……”
我真怕他这个阔少爷再提出什么天价赔偿款来,要是真那样,爱财如命的董安安还不把我大卸八块喂门岗的老黄去,还好陈羽曛说只是玩笑话而已。
那天,我从公寓出来,心情好的像晴夜里的星辰,那闪烁的、晶莹的、魅惑的,天空的眼睛。原来误会的释溶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特别是那个人在说他不后悔的时候。
陈羽曛,我也不后悔,不后悔自己从十二岁起就开始的执着。
第八章 记忆的拼图Ⅳ
第八章 记忆的拼图 Ⅳ
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壁垒了,假若推倒一块就能看见一缕光明,那么受点伤又何妨。毕竟刹那交叠的光辉绚烂而短暂,既然拥有过,就不必说一切皆是枉费。
我在属于我的最后一个儿童节遇见了陈暮然的孪生兄弟陈羽曛,并稀里糊涂的丢掉了自己的初吻,然而那一瞬间交汇的美妙,与温度失却后的怅然若失都是我迄今为止无法言说的。
那天的拥抱过后,陈羽曛一直缄默不语,他的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仿佛失了焦距,可是前方只有暧昧不明的昏黄。我的眼泪是自己干涸的,没有手绢把它拭去。我双手托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陪他坐在暮霭中,直到从礼堂的方向传来人潮涌动的噪声。
陈羽曛直了直腰板,他说他得走了,我说你是去找陈暮然吗,他说是啊。
我知道他要走了,和董安安一样,和陈暮然一样,我甚至都不用开口乞求,我留不住他,也留不住任何人。可是他这一走,我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可我还是硬着嘴说:“你可一定要对陈暮然说我来看他弹钢琴啦!”
他微笑地点了点头,然后下了石阶拍了怕裤子上的灰,就径直地走远了,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闷热的空气中浮荡着真实而又仿似虚幻的镜像:陈暮然从小巷深处走来,微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一个好看的美人尖……陈暮然把我的手攥在他手心,他略微粗糙的指腹滑过我的手背……我跑在巷弄中,追逐着陈暮然渐远的背影,我摔倒了,他的白手帕变得血红……陈暮然在余晖中回头一笑,灿若千阳,他要我来看他的公演……石阶上坐着和陈暮然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他说他叫陈羽曛……陈羽曛的手掌覆盖着我的双眼,他吻住了我的嘴……
很久以后,我一直回想陈羽曛的背影,却怎么也记不清明,反复放映的就只是三个字: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更加难以明说的是,我对他们两兄弟的爱慕,那是已然超越了普通的喜欢。那时候,我还未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同性恋,可悲的是,在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口中泛滥的只有“变态”、“人妖”这样的词眼。
可是对于他们两个的喜欢,我并不恐慌也不为此感到羞愧。
如果你曾长时间的被人遗忘在阴暗的角落里,独自承受着无比漫长的寂寞孤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光。在这样的无助中,有人对你微笑,向你伸出他温暖的手掌,你会不会随他走?
不晓得那能不能算作情窦初开,之于十二岁的我似乎还过早。只是我那么清楚的明白,我喜欢上了和董安安一样带给我温暖的两个男生,他们一个叫陈暮然,一个叫陈羽曛。虽然我并不能分仔细,到底是因为陈暮然的微笑而喜欢上陈羽曛的落寞,还是因为陈羽曛带着温度的吻而更加喜欢陈暮然洋溢的暖意。
十二岁,是童年的结尾少年的开始,也是我最好的时光,在那连绵起伏的记忆山峦中,我是相当混乱的又是极其清醒的,爱上了那一副模样。
只是从此以后,我竟是再没见过陈暮然了。
“美人尖”再也没有到我家隔壁练过琴,我知道他一定是考高中去了,我恨他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可是又天真地想他是因为我的劝说才不再来的,这样子心里就又觉得安慰些。
陈暮然不再来练琴了以后,钢琴老师也仿佛老了很多岁,他的头发没有像以前打理的那么一丝不苟了,而他弹的钢琴曲也越来越晦暗,越来越难听。常常地,连我耳背眼花的外婆都要坐在小院儿门口边扇扇子边骂他:“作死啦,这洋响器是要我这把老骨头的命呐!”
有时我还想问问那老男人知不知道陈暮然考上哪所高中了,不过我又不屑于搭理他,等我考上实验中学,自然会和那儿的老师打听陈暮然和陈羽曛的去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们一定是全校知名的风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