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里的懒道士一堆一堆,年轻的年老的,都以少年马首是瞻。
因为这少年虽然年少,却修为极高,辈分更是压在所有人身上,即使是当年教他武功的乞丐老头见了,也只能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师叔祖。
少年名叫飞临,他高高在上,对他说:“你可愿拜在我门下?”
袁非摇头,“我已是将死之人,这些虚名与我已经无关。”
飞临深深看他,似笑非笑,“你想死,简单,可阎王未必收你。”
他的目光又转向好奇的在一旁探头探脑的小陆释,“那你呢?可愿拜我为师,学些东西。”
陆释此时口齿还有些不清,他愣愣的吸回流下来的口水,问,“凡不会……很赖?”
“学习总要吃些苦头,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明明是个少年人的飞临眼中带著慈和,牵起他的小手,一如沧桑的前辈对他尊尊教诲。
陆释立刻嘟起了嘴巴,小眉毛皱起来,就要摇头。
“如果你拜我为师,我也许能救你袁叔叔。”
“句?”小陆释不是很明白这个词儿的意思。
“让你袁叔叔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开。”飞临很有哄小孩的潜质,立刻换了一种他能听懂的说法。
陆释一听,立刻笑眯眯的点头了。
“道长!”袁非虽然为陆释能得到依靠而放心,却也为飞临口中的意思而惊讶。
飞临的视线下挪到他的腹部,目光又透露出一种别样的狂热,“等到满七个月之後,他会立刻开始倒吸你身上所有生气,壮大自己。到时候你这肚子基本上一日一变,如吹气一般鼓起来,可别怕了。”
“可是道长……”
飞临又徐徐说道:“难道你对这孩子真的一点儿心都没有?”
袁非低下头,说不出话。
“我本不该告诉你。”飞临蹲下来,给了陆释一串糖葫芦,只见孩子极为欢喜的拿过,笑呵呵的舔起来,“此种异胎乃是天地异种,一旦成型便得天地造化,要是造起乱来,整个天下顷刻就会大乱……我辈本应在见到第一眼便趁他未曾聚形时灭了这异种,不过……”
他将眼神放在了惘然无所觉,舔著手上糖葫芦的陆释身上,“这孩子的命格让我想赌一赌,你腹中成型的孽胎,到底是否会走上正道。”
袁非浑身一震,随後沈默下来。
道观的日子很是悠闲,因为这里都是一群懒道士。
偶尔可以看到一群小道士围在一起,斗蛐蛐儿,掷骰子,简直不像出家人。
而飞临这个不称职的掌门人也不管管。
他哼著小曲儿,腿翘的比头还高,躺在椅上纳凉。
“天地万物,何曾有无欲的生物?便是连佛祖,也是逃脱不了,否则他何必如此传咏佛学?修道……不过是克制欲的一种手段。”
果然如他所说,短短一个月,那肚子就跟吹了气似的涨起来,压得他整日苦不堪言,全身的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飞临为他把脉的次数也逐日剧增,脸上的表情很凝重。
终於在孩子满九月时,他端来了一碗药。
“这胎既然是由凤凰果促成,必定天生烈性,所以你的身体不堪重负。北川水世间最是阴冷,此时饮下,你腹中的胎儿会被寒气灼痛,受到惊吓,在未吸尽你生气前脱离母体。或许这一作为能保住你的性命。”
这碗药,即使捧著都感觉冷的生疼,袁非不忍喝下。肚中的孩儿怎能消受这种痛苦。
“莫怕,胎儿的烈性绝非凡物可比,小小北川阴寒之气,伤不了他的性命。”
袁非闭紧眼睛,张开口……
生产是世上最恐怖的痛!
即使用了麻药,在切开肚腹时,袁非还是痛出一身冷汗,肢体绷紧。
“别绷,你想创口扩大,流血流死麽?”
袁非拼命喘气,咬紧了口中的软木,冷汗一层一层浸透了他的全身。
他眼睁睁看著那双染满他的鲜血的手进入他腹中,翻找著那个孽胎。
光影朦胧间,他看著那双手,捧起一个被脐带缠绕的血肉团儿,从他腹中退出。
……这就是传说中能夺天地造化的孩子?他的孩子!
眼角不知不觉流下了什麽东西,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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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深秋已到,孩子也快满月了。
袁非双手拥著孩子,看他半边脸上的青黑胎记,总有股酸楚的感觉。
如果不是喝下那些北川水,他脸上也不会有这东西吧。
“你别太过担心,小小残毒,只要一些药就能去除。此刻他还太小,身体不够强壮,等到他够大了,我自会处理的。”
飞临带著拜入他门下的陆释驾临小小斗室,眼见陆释趴在床边死也不肯离开脸上便浮起笑容。
婴儿是个奇怪的婴儿,从诞生之初难见他哭泣,一双小小的眸子总是张大了,蕴含其中的静默好似冬季里的湖面,波澜不惊。
飞临早早探过婴儿身上的气,所幸发出的气息湛蓝的漂亮。
这孩子,恐怕一辈子摆脱不了阴冷心性,所幸不沾戾气,如好好教导,定不会危及世间,总还是苍天垂怜。
“孩子长的不像你。”打量那冰雪雕出来似娇小雪白的孩儿,飞临已可以预见他今後是如何妖孽横生,勾的天下人失心丧魂。
万幸这副妖精的容貌下是一颗冰心雪性,而且……视线挪向娇憨可爱坐在一旁的陆释,飞临的眸子弯弯的。
袁非脸上的笑容立刻掺入了些苦涩,“是啊,像他爹……”
“嗯,也是个美人儿,但是这双眼睛和你一模一样呢。”
飞临平静的转移话题,伸出一根手指意图逗弄娃儿。
“喂,这一个月我已经竭尽心力将你气血补足,接下来的疗程,也该让你知道一下了。”
袁非浑身一颤,将孩子抱的更紧了一些。
“你也察觉到了吧……你体内的脏器已经衰败,寿数将尽,现在我唯有将你的三魂七魄打散封入你的五脏六腑,以本门玄冰棺保你生气不散,肢体不僵,且在你身上注入傀儡虫,往你脏器经脉注入灵气滋养。这个过程,起码花上四五年,万一傀儡虫药性不济,需要灌入新蛊,恐怕十年都是短的。”
“你要试麽?或者,就这样去死?”
眼前垂下的头发,是暗淡无光的灰白。
袁非嘴唇一掀,“如你所说,我身後有两个孩子,我怎可能弃他们而去。”
“看开了就好。”飞临一甩拂尘,“如此,我就去准备了。你也和他们好好告别吧。”
告别,有什麽好告别的呢?
袁非最终含笑的轻抚陆释的小脑袋,嘱托他,“小释,好好看好弟弟,爹爹不能陪你们的时候要多陪陪他,不能丢下他一个人知不知道?”
陆释点点头,用脸颊磨蹭了下弟弟柔嫩高温的额头。
弟弟好可爱,好漂亮。
冰冷的不像婴儿的婴儿,在陆释靠过去的一刹那,唔嗯了一声,睁开的眼睛虽然还是如斯平静,却,完整的映入了这样一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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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底有什麽有趣?
在历经白道群起围攻明月教的劫难後,坐上武林最高宝座的连城却越发的疏懒了。
面对因为害怕而将茶水失手泼上他衣服的长子,连城看著那张稚嫩恐惧的小脸,冰冷的心中竟然是刺目的杀意。
明明是自己的血脉,却和外人露出一样的表情……这样的血脉,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孤独、冰冷……
最接近我的你们,为何露出此时的表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完全没有必要存在。
在孩子母亲的惨叫声中,连城才恍然,他掐断了自己儿子的脖子。
可是没有悲伤,没有悔恨……属於人类的情感已经离他好远好远了……现在的他,也许就是人间漂浮的一抹幽魂。
周遭的人都害怕的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杨豔,一如既往的跟在他身後。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杨豔说,“我自然害怕,可我也知道自己万万逃不掉。”
她是唯一说实话的人,虽然并不好听,却比那些没有意义的生命多了那麽点儿价值。
连城的嗜杀之性,慢慢高涨,自己的侍妾和孩子都不放过,惹到了他,哪怕一点点小错误,就是死!
他最讨厌有人露出恐惧的脸,也讨厌人求饶。反而是那些硬气的家夥能从他手中留下一条性命。
可这天下的人,不怕死的太少了……即使那些莫名其妙留下性命的人也从不知道他为何能活下来。
所以,一旦面露惧色,或逢迎拍马,迎接他的,只有一道剑芒。
恐怖冷酷的作风,不仅令白道人物如芒刺在背,连黑道的人物也如坐针毡。
他的侍妾属下,逃的逃,死的死,面对叫嚣的黑白两道人物,他又再次的大开杀戒,无所顾忌。
死了,死了,很多人都死了……那麽死,到底是什麽呢?
很久以前,他便开始麻木,麻木到了极致,便是毫不在乎。
体内的恶鬼如猛虎出闸,凶狠的袭向每一个看见的人。
等到那些作乱的人也没有了,他再度坐回位置上,发起呆来。
人世间无趣,他已经没什麽追求了。
可是,真的没有吗?
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停下来,听著自己的心跳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他在乎的东西吗?
徐徐的,他的心跳告诉他,有的,很久已经曾经有的……是的,只是曾经。
无论多在乎,早已经毁在他的手中。
……变成现在这模样,到底,他是自私的,无论多在乎,也,还是在乎不过自己。
在开始荒芜的庭院不停的走动,仿佛这样便能叫起他脑中已经模糊的不能再模糊的记忆。
眼前掠过一片红色,恍惚间,那个少年坐在树干上,手指间捻著一片红叶的叶柄,不断的转啊转啊。
他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说不出是什麽味道,衬著蓝的清澈的天空和红的妖豔的枫叶,那一刻,他觉得遗憾。
──为什麽不是冬天呢?白色的雪衬著,那该有多漂亮啊。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少年低下头,咯咯笑起来,朝他伸出了手,“连城,你不上来吗?上面的风景可好哩。”
你想和我分享你看到的吗?……即使我根本看不明白你眼中的美?
连城不自觉的露出笑容。好啊,就算看不到一样的东西也无所谓,我想坐到你身边……
伸出手,捞到的却是清冷的空气,没有少年,没有红叶……什麽都没有。
错了吗?不,没错,他坚信只有恨,才是永恒!
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扭曲的东西──而他并不自知,也没有人纠正他。
这是他的不幸,却,也成就了现在的他。
杨豔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麽,将人请到崖边,恭敬的跪倒在地,“您这一世再荒唐不过了,可您追求的也许就只有这样吧……”
追求?他在追求什麽?
一步又一步,他靠近绝崖,心中在想,这一世,他荒唐度过了吗?
无解,这一世,他可谓高潮迭起,可不知不觉间却好像遗失了什麽,再也找不到了,就和他的人性一样……
人世还有什麽可求?不,没有了。
一脚跨落,面对滚滚江水,他无奈的叹息一口。
也许,这一世,他真的过的够荒唐的了……
可,他的荒唐,曾经有人真的真心相伴过吧……因为,那是一个和他一样荒唐的人。
有人陪过他。只是这样想,他,无憾了。
面对滚滚江水,他似乎又听到了什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喂,我说,这家夥是不是脑袋被人打过啊,谁都知道黄河的水那那那……反正绝对不会是从天上来的!”
“我不知道这水是不是从天上来的,不过这天下的水──”
他看著越来越接近的水面,微微笑了,合著记忆中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回答,“这天下的水,最终会汇聚一处,再也不分开。”
19.
这个世上,老天总是不让人如意。
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人未必能长命。
连城不曾想过要睁开眼睛,却仍然被阵阵的婴儿啼哭催醒。
一个面生的少年摇著他身边的摇篮,脸露慈悲的俯视他。
“你觉得如何?”
心中念了一句多管闲事,连城又闭上了眼睛。
他很累,累的连手都不想抬,连脾气也不想发,否则敢对他流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早被他撕下那张标榜伪善的脸皮。
“哎呀……你怎麽还是哭个不停,比你哥哥都难哄……”
婴儿的哭声如同针尖,一根一根扎入他脑际,唤起了早已被他放任的杀心。
少年揽起婴儿,轻轻摇晃手臂,淡淡的慢悠悠的说:“这个孩子你不能杀。”
连城睁开邪狞的眼睛,指尖已凝结真气,随时都可弹出两道剑气,让面前两人血溅五步。
少年不惊慌,眼眸始终带著那种淡淡的无感的慈悲罩在婴儿身上。
“你想杀我们不难,可你还是想想好再动手。”
连城垂下眼睑,又倒回床上,背对两人,蜷成一团。
“你万事果断,却也狠绝,所以到最後连一条退路都未曾给自己留下。”
“你想听我忏悔麽?”连城轻轻一嗤,脸上带著轻讽。
少年不受影响,仍然是那副模样,脸上有些苦恼。──唉,怎麽到自己手上就哭个不停呢?
“你悔与不悔,与我何干?我们本就是陌路人。而且这个世上,能让你忏悔的人,恐怕早已没了吧……你啊,是不会留下这种人的。”
连城背对著人,也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麽。
“丑丑很可爱,你不想看看他麽?”少年微微伸出双臂,将婴儿放到他身畔。
连城一动不动。
过了半晌,少年又是幽幽的叹了口气,将婴儿抱回。
“你来日不要後悔。”
说完,便带著婴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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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少年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手中捧著的不是那个名叫丑丑的婴儿,而是一包香粉和一鼎铜炉。
“你可曾听过黄粱酒?”
少年点燃了香炉,将香粉撒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丝毫不介意房中另一个人的冷淡。
“黄粱一梦,当得上真正的醉生梦死,何尝又不是一种境界。”
说罢,拔开瓶塞,只见从瓶中流出几滴透明的水液,滴在铜炉中!!作响,顿时清幽的香味更加变幻难测,若有若无,催的人心中升上一股倦意。
……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叩!
趴在书桌前认真念书的连城斜眼偷偷瞅了一眼在他面前捧著书册走来走去的西席先生,瞄了窗口一下,又摇头晃脑的念起书来。
叩!
等到先生坐在几案後喝茶时,连城赶紧打开窗户。
一团纸团从窗外投了进来,在桌上滚滚滚,连城眼疾手快的收了起来,在先生看过来时又装作一本正经的念书。
等到下课,他迫不及待的从袖中掏出纸团,展开来看清楚。
“……我们在後门等你哦,记得带上铜钱会合。”
丑的吓死人的笔迹,哼,又是死丫头在作怪!
连城摸摸荷包里的几文铜钱,舔了舔嘴唇,刺溜一声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谁能指望一个才七八岁的孩子整日坐在书桌前做学问?他又不是书呆子!
隔壁府里的杨豔杨小丫头早已牵著他现阶段只会流口水流鼻涕的弟弟的手,一脸不耐烦的等在後门口。
看他跑过来,小丫头跺了跺脚,“你好慢啊!”
连城横了她一眼,“嫌慢?那就不要出去了。”
果见那贪玩的小丫头立刻笑得阳光灿烂,揪住他的袖子,不断好哥哥的叫。
被叫的心情舒爽脚尖都打飘儿的连城立刻和她手牵著手,欢叫著往大街上跑。
咕咚!
连夫人探出头,对上窗底下那个小泥人的双眼後,噗嗤一笑。
小泥人露出讨好的笑,从窗台上爬进来。
连夫人轻拍他的小屁股,“今日又和杨家的丫头野去哪里?玩的这麽脏?”
“娘……”小男子汉捂住自己的屁股,若是刮去脸上的那一层泥巴,准能看见他羞红的脸。
连夫人牵起他的手,刮刮他的小鼻子,“你啊,让你爹爹知道了,只怕不是娘亲这样拍一下就能解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