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上----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舅舅突然闭了眼,收起手中书,指指旁边的座位,“我们甥舅两个也许久没好好说话了,你坐下。”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对劲,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于是讪讪的坐了,瞅了瞅门,屁股挨了椅子的一点儿,保持可以随时夺门而逃的姿势。
舅舅清清嗓子,我的心立马跳了起来——以前他把我塞进军队并且告诉我的时候,也是这么开场的。我紧紧盯着舅舅的嘴和胡子,舅舅缓缓张口,我心里默念冷静冷静再冷静……
“韩昕,今年多大了?”
“二……二十了。”
“对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比如说,”舅舅的指节轻敲着桌面,“像是官位,或是前途?”
我稳了稳心神,绽开笑容,“一切全凭舅舅做主。”
废话,怎么可能让他做主,先把他哄高兴了,而后我再溜之大吉,反正现在城门出入还不要令牌……拿什么走好,衣服,金银细软,那支箫,还有玉佩还有……当我正盘算席卷些什么东西闪人的时候,冷不丁听到舅舅的声音:“神游什么。”
我连忙收回思绪,装出一副纯良无害的样子,“没有没有,只是舅舅突然提起此事,有些吃惊罢了。”
舅舅叹道,“我忙于公事,不怎么注意你,今天才发觉你已经二十了。舅舅当然要为你的前途做打算。”
“那敢问……舅舅想要怎样?”
“你自己说说,你愿做什么?”
要做什么?建立万世功业?掌握无上权力?还是荣华财富?我暗自惴惴,不知舅舅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舅舅一动不动的凝视我,目中神色莫测,嘴角不知是笑还是其他什么。
我默然,半晌说,“如果说我对功名利禄不上心,舅舅可会相信?”
“不会。”舅舅脸色凝重。
我反倒笑,“舅舅,您又不是我,您怎会知道我心中所想?”
舅舅亦笑了笑,“官场上我识人无数,你是我一手看大的,怎会不知。”
我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只想看清舅舅眸子里究竟是何等意思。我虽不是什么有抱负的人,却也不愿参与蝇营狗苟的朝堂斗争。
“你的眼睛,很像你的母亲。”他沉声开口,目光投向别处,我顿时愕然,这是多少年来,舅舅第一次主动提及我的母亲。“她将你托付于我,虽现在一直不怎成器,但终究是骨肉至亲……”
我再也听不下去,蓦的站起,打断他的话语,“舅舅,请不要再说了!”
“舅舅,您对我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直视他,“我宁愿自己的命,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别人操控!”
舅舅眼眸微转,嘴角笑意立时隐去,我疾步向门外走去,舅舅陡然站起,从我大声道:“韩昕,放弃你的念头,你这一辈子,永远也逃不出你的宿命!”
我停住脚,回头,对上舅舅冰冷的眼睛。屋内沉寂如死,脑中顿时开始闷钝钝的痛,四面八方的沉重朝我压来,压的喘不过气。
“老爷。”管家急匆匆推门而入,看到我不禁顿了一下,低头禀告说谢大人和镇海侯来拜访,正在前厅。我再没有说话,犹自转身出了门。
转过回廊,就看到谢蕴和恒子渝在小厮的带领下向书房走来,我微微侧身,谢蕴轻轻的点了点头。与恒子渝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只听到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金吾卫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我仿佛没有听到,径直离开。
廖夫子回来了,就在好些人往出跑的时候,他竟然还回来,但不管怎样,我看到他,还是有些开心。
夜晚的时候,他把我从房间里拽出来,说是拿了自己家乡的酒,让我尝尝。我也正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于是和他捡了个清净地方,开始你来我往的喝酒。
听我讲完被刻意隐瞒和修改过的经历后,他笑着调侃我,“最后还不是回来了?”我抿酒回答说:“您还不是回来了?现在多少人往出跑,您可倒好,难道不知道京城不安全?”
廖夫子神色淡淡,“京城里有我要保护的人,我怎么走?”
我瞬间石化,嘴巴张成了圆形,酒杯停在唇边,指着他咿咿唔唔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会吧?!”
廖夫子依旧气定神闲的喝酒,好像自己刚才只不过说了一句“今天天气挺不错”之类的话。他斜睨我,说:“怎么,不能说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眸顿时黯了一下,神色也低落了几分,像是有满腹的心事。我想了一会儿,才大概的明白了。于是挤到他身旁,用手肘戳戳他,“夫子啊,您当年喜欢的是哪个名门闺秀啊?现在嫁给谁了?”
廖夫子立刻向像被火烫了一般,侧首瞪我,“臭小子,胡思乱想什么!”
我无辜的看他,“市井的说书人都是这么讲的啊。”说罢也无视他的表情,开始自顾自的想象,“当年,您是英俊儒雅的平民书生,她是貌美如花的名门闺秀,在寺庙里一见钟情,私下幽会,感情一日胜过一日。不料突然有一天,她的父亲发现你们的事情,勃然大怒,棒打鸳鸯,把她嫁给另一个高官子弟,你们就此依依惜别,然后您就在京城做个教书先生,只为有一天还能见到她。现在京城危急,您为了保护她,这才执意留在京城。”
话音刚落,廖夫子一掌就扇过来,我眼疾手快侧身躲了过去,笑嘻嘻说:“您看,被我猜中了不是,又羞又恼要打人啊。”
“臭小子,你倒是真能去做个说书人。”廖夫子神色已经恢复到了先前,只是看着黑沉沉的夜色。
“不过……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您就在府里了,您没有妻子么?”
廖夫子摇摇头,又陷入了沉默。我也只好小口小口的抿着酒,不知找什么话说才好。
我隐隐觉得,廖夫子身上似乎承载了很多沉重的东西,他的眼睛从来都是幽暗的,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即便站在眼光下,他依然透出一丝阴暗的气息。他既是才高八斗的文人,也是身怀武艺的武人,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廖夫子见我发呆,左手一扬,翻腕扣住滑出的扇子,在我头上重重一敲。我低呼一声,不满的瞪他。他微微一笑,眼里却冷冷冰冰没有表情,“怎么样,好喝吗?这可是我枫海郡带来的建昌红酒。”
我使劲的闻了闻酒气,其味芳香甘冽,喝下去清爽甘甜。很奇怪的是我明明是第一次喝,心底深处却感觉像似闻过或是喝过。“很好喝,有一种很……很……”
“很熟悉的味道,是吗?”
我双眼圆睁,“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廖夫子收起扇子,淡淡一笑,“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了。”
我不满的低哼一声,只听他又道:“为师多说一句,不要轻易的透露出心中所想,要竭力做到喜怒不行于色,永远只是一副面孔,这样,别人才不会猜中你心中所想。”
我盯着他的扇子出神,随口说,“我又不当官,要一副麻将脸干什么。”
廖夫子定定看我许久,嘴中逸出一声低低叹息,改口道:“韩昕,有喜欢的人没有。”
廖夫子的扇子叫秋风,很好非常好极其好,表面上看起来是普通的扇子,但却是他最厉害的贴身武器,什么毒针啊柳叶刀啊这个那个的都藏在里边,装雅防身一应俱全。
“啊……算是有吧。”话刚脱嘴我立马发现不对,情急之下一把捂了嘴,抬眼看了看廖夫子,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父亲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摇摇头,他道:“男儿有了喜欢的人,说出来又怎么了。”
一言不发垂了头,我感觉脖颈上的玉佩陡然灼热起来,直烫进肌肤,烙进心上。
喜欢……喜欢那个人吗……也许是喜欢的,不然为何会在毫无意识的一刹那就说了出来。不过就算再喜欢,又能如何……
身份悬殊,国家敌对,还都是男人……怎么会有未来……
眼前渐渐出现那人的模样、眼神、气势、言语。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而后相互了解,直到最后的身心合一,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能……能忘得了吗?
那算是……算是……爱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想那个人……很想很想……甚至想立刻就见到他,被他吻着,被他抱着……
自己当初,又是为了什么,坚持要离开他,去过自己的生活?
眼角默默的湿润,我赶忙装作侧目,偷偷擦掉。
一晚上的缠绵,也许就是今后最珍贵的回忆。
廖夫子拍拍我的肩膀,“如果憋在心里难受,师傅不会笑你。”我吸吸鼻子,说:“没事。”
“为情所困,就是个大人了罢,人活在世上,终要有这么一次。”罢了他又说,“我记得你会吹箫,让我听一曲。”
我从房里取来那只已经有了刀痕的箫,重新坐好,将箫轻放在唇边。《雁飞鸣》的清澈箫声缓缓升起,飘向澄明的夜空,徘徊缭绕,始终不绝。
“《雁飞鸣》,思念之曲啊……”廖夫子喃喃说着,突然站起,朗声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出回廊那里猛然传来匆忙脚步,火光晃动,管家疾奔而上,颤声道:“老爷,宫里来人了,太后召您速速进宫!”
廖夫子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低声说:“如此晚,宫里恐怕出事了。”

第二十章 亲疏

身着金吾卫的全副武装,我跟在舅舅身后疾步向皇宫而去。转眼间就看到了皇城,舅舅回过头叮嘱道:“记住,小心为上。”
只见舅舅向已经守卫在宫门的金吾卫扫了几眼,脸色凝重,“你要密切注意金吾卫大将军,特别是他的一举一动。”我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懂了。舅舅这才眉头紧锁的点头,步入宫门,在内侍带领下匆匆向永安宫而去。
信步走过站岗守卫的士兵,进入皇城。抬头看看漆黑的天空,又看看夜色中仿佛的皇宫,整座大殿早已被笼罩在蒙蒙的黑暗雾色之中,不甚分明。现在还是四更时分,却不知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路上舅舅的暗人已经将大致情形一一禀报,就在早些时候,太后即刻调集率金吾卫戍卫密切守卫皇宫,兵部尚书谢蕴控制的京畿守备已经开拔,而京中各处畿要都已被恒子渝治下重兵看守,各处城门已经戒严。京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时间一点一点流过,高大宫墙上的火把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的金吾卫们刀兵甲胄一片雪亮。我默然思索,如此形势看来,当是宫廷突变,不然各方势力也不会如此紧张。不过,当真到了不得不动手的状况,这些绣花枕头们能不能抵挡还是个问题。
咬了嘴唇,难道,真是陛下殡天了么?
想找个熟识的人问问情况,我疾步向里走去,一路上瞧见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就有列队的金吾卫巡逻,宫门各处都已封闭,却见不到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拉过一个士兵问了,他想了想回答道:“刚看到金吾卫大将军朝太清宫方向过去。”
太清宫前侍卫林立,医官低头匆匆进出,好不容易等到金吾卫大将军出来,我连忙拉住他问情况。金吾卫大将军算起来是谢蕴的表弟,他面色凝重,四顾之下无人,在我耳边低声说:“陛下昨晚突发急症,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什么?!”我耳边嗡的一声,直直的看他,一时半会转不过来。陛下常年有病众所周知,但是这次似乎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当前战事焦灼,人心惶惶,况且还有人窥视皇位,陛下如果再一去,说不好听一点,大瑞就真的完蛋了。陛下就算一直诸病缠身,但仍然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只要他在一天,仍然可以维持微妙的平衡,甚至也不会轻易南渡。我不禁怔怔看着夜色里的太清宫,心中翻涌。
他见状拍拍我肩膀,“唉,多事之秋。”
他走后,我留在殿外,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晨曦从东方喷薄而出。新的一天,新的开始,可对于大瑞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紫衣内侍匆匆从身后来跑,低声道:“韩大人,太后召您。”
我一言不发,跟着他走向永安宫,远远看到永安宫的玉阶和白玉栏,头陡然又开始隐隐作痛,内侍停下转身对我道:“韩大人,太后要看您颈上的玉佩,还请您交给小的。”
我一时愕然,怔了半晌,才取下给他。幸好昨晚在换衣服前,把玉佩换回来了,当时只是看着有些难受……想既然选择离开,戴着那个东西总不是个事。
站在了玉阶前,我的头又开始发疼,胀胀的,好像有个东西在里面一跳一跳,挣扎着要出来,偏生又堵得慌。手撑住了栏杆,猛然一阵牵心扯肺的剧痛,直钻入全身。眼前顿时一片眩晕,我大口的喘气,攥紧了栏杆,眼前景物开始变得模糊。
我恨这个地方,每次都会这样。
伏在栏杆上好一会儿,才渐渐的缓过来,额头上已经是细汗淋淋,我脱了头盔,慢慢抹去汗水,不住的喘气,神智才渐渐清明。
紫衣内侍进去许久,再未出来,我也只好沉默的站在外边,不一会而又有人来,竟是裴垣,他一见我二话不说,拉着我就走。我连忙甩开,指指殿门,他望了一眼永安宫,压低声音:“陛下要见你!”
我惊住,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陛下?
偌大的宫殿中,寂静无声,宫人悄无声息的立在垂幕之后,朝中重臣俱已到齐。前排多是重臣,舅舅神色冷清,面色青白;恒子渝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其他大臣也是神色莫测。我垂首敛目踏入大殿,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陛下为何会要召见自己。
舅舅看我,咳了几声,语声肃然,“韩昕,陛下召见你。”
我一惊,脱口而出:“陛下为何要见微臣?”舅舅目光幽冷,冷冷道:“莫要废话,快去。”我咬了牙,在内侍带领下缓缓走入内殿,越过恒子渝时,眼角看到他眉目笼着一层阴影,浮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内殿沉沉无声,只有弥漫着的刺鼻药味,这里就是那个帝王生活的地方,只比我年长两岁的帝王。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默默穿过垂幔,转过九龙玉璧屏风,瞧见了龙床,赶紧跪下。
床上的帝王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动了动,“韩……昕么?”
我连忙点头,“是微臣。”
他从榻边垂下手来,无力的晃动,“朕记得……很久……没见到你了……”说着艰难的招了招,“过来……”我依言而行,紧张的站起,仍然俯身。
皇上面色惨白,眼窝发青,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的看我,神色古怪。我被他看得发毛,轻身唤了几声,他才渐渐回神,“你……好像变了不少……”
我连忙道:“陛下……臣没变。”他笑了笑,低声说:“是吗……没变……朕到感觉自己一日一日衰弱呢……”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酸涩,陛下年长我两岁,身体却向来病弱,每每上朝还有要有人侍奉汤药,以致不能独自处理国事,不得不借他人之手。我还记得自己刚行过冠礼,就被他拉到皇城里,喋喋不休的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做皇帝的身不由己。
“你还是……老样子,和你的狐朋狗友在市井闲混……是不……”皇上笑出声,黯淡的眼眸似乎出现一丝光泽,“真好啊……可以……拥有自由……”
我忍回难过,低声道:“陛下万不可这么说,您是九五之尊,微臣哪能和您相比。”
他微弱的摇头,眼眸直盯着宫室门口,“朕不是……在说笑,朕其实……就是个可怜虫……什么都没有……”
“陛下!”
他断断续续开口,气若游丝,“……还记得不……小时候我们……爬到太清宫顶上……俯瞰京城……那种感觉……风吹过耳边,就好像……好像飞起来一样……”
幼时他身体身体还不错,我们就会到处的胡闹。太清宫是大瑞皇宫最雄伟威严的宫殿,是帝王登基之处。虽然那次被太后狠狠的惩罚,但他仍然很兴奋,私下对我说等有机会还要登上去一次。想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他却浮现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朕……怕自己再……没机会了……”
我猛然跪倒,俯身颤抖说:“陛下,您不要这么说,您是这万里河山的主人,怎么会没有机会?”
他慢慢抬起手,颤抖着伸向门口的方向,“你不知道……朕是多想再看一眼……就一眼……”

推书 20234-07-27 :青梅事----冬小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