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然仰首,楞楞的看着床上的人,他的嘴唇已经褪尽血色,目光开始涣散,“朕这个……皇帝……什么……也做不了……等到了皇陵,还会被……顺皇帝痛骂吧……”说着开始剧烈的咳嗽,“朕什么……也做……不了……”
我再支撑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颤声道:“陛下,这不是您的错,您是个好皇帝……”他死死的攥住我的手,眼睛里的光芒慢慢的增多,“你说……人还有……下辈子吗……”
我使劲的点头,“有,会有的。”他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那好……朕就算……再世为人,也不要生……在皇家……”
我如遭雷击,睁大眼睛,定定看他,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眨了眨眼睛,却突然朝我露出一个笑容,奇怪而诡异,“其实……你又比朕……好多少……你和朕……都有一样的宿命……谁也逃不开……”
我一时惊诧莫名,猝然甩了他的手,倒退几步,眼见皇上慢慢支起身子,戚然望住我,犹自惨笑,“你……至少还尝过……自由的滋味……”
我耳边嗡的一声,不由得后退,猛然撞上九龙玉璧屏风,倚着屏风才不至于摔倒。
皇上疯了,疯了。
我不由夺门而逃,连撞倒了宫女也来不及搀扶,出了内殿,穿过所有人的目光,不管是好奇还是急迫,统统抛在身后。
当夜,噩耗传出,陛下驾崩,龙御归天。
巍峨太清宫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昭示着大瑞一位帝王的辞世。先帝棺椁停放在太清宫,史官加谥号为“文”。
我静静的站在殿外,仰首眺望高大的宫殿,黑沉沉的夜色张开它宽大的翅膀,将整个皇城揽在怀中,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是隐隐的觉得,像是一只凶兽,正张大着嘴,等待着下一个被吞噬者。
太后的确是个强悍的女人,别的女子倘若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就哭得戚戚哀哀,她不,她偏生要刚强,绝不流露半分软弱。她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上灵堂,身着素白绸衣,乌黑长发却白去了一半,不哭不动,静静抚摸棺椁,终是无言。
我远远看着那个幽魂似的背影,突然心生恶寒,转头四顾,宫人侍卫也像木偶一般,全身缟素,悄无声息的或站或跪,整个皇宫浸在一片铺天盖地的惨白中,了无生气。
我周围的黑暗里到底隐藏了多少未知的恐怖?
我所谓的宿命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算我有什么过去,要说就说清楚,不说就不说,我最讨厌话说一半留一半。我狠狠的一拳砸在墙上,宿命,我的宿命是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神神鬼鬼!!
额头抵在墙上,我闭着眼睛,浑身发抖,不行了,这个地方会把我逼疯的,我得走,我得走!
“金吾卫将军,你是在哀悼陛下,还是快睡着了?”
我微微侧目,看到恒子渝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依旧是那副笑容,穿了白色丧服,气定神闲的看我。我深深吸气,尽量用平静的口气回答:“陛下崩了,您的笑容也收一收为好。”
恒子渝走近一些,一抬头,目光如刀,“就算笑了又能怎样?”
我勉力笑笑,“恒将军英明天下,自然无所畏惧。不过,”说着扶了墙,“不过,将军应该听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
恒子渝那双眼睛悄悄的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而后抿唇微笑,上前一步,“韩将军是要去告发我吗?”
我站直了身体,瞥了一眼,冷冷说:“男儿不做暗地里的事情。末将还有事在身,不能陪将军闲聊。”
“是去守卫皇宫?”他轻蔑一笑,“你真的认为皇宫还值得守卫?”
顿时怒火不打一处来,就算有谋逆之心,但是皇帝驾崩的时候,不给里子好歹也给点面子。怒到极致,我反而也轻蔑一笑,“陛下尚未入土,您再怎么说,也要忍一忍。”
皇上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这个时候擅自生事,冒犯天威,大不韪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谁的头上,就算他兵强马壮又能怎样。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一道淡淡白边,只见他剑眉挑起,微怒不怒,“恒某是否要感谢将军赐教呢?”
我冷哼一声,“过奖。”
刚要离开,被他伸手拦住,恒子渝微微笑着,“将军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身手也不差,区区金吾卫是否太屈才了?”我缓缓侧首,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吟吟笑,“恒将军不要忘了,在下说过,在下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
他略略一顿,“金吾卫虚有其表,将军身在其中也不会有大的作为,何不弃暗投明?”
“人生在世,有人想要霸业,有人想要权势,自然也有人想要自由。”我一字一顿,“将军想要富贵权势,我只想要潇洒一生。将军高抬了。”
恒子渝眯起眼,细细打量我,“将军好气魄,不过在下也奉劝一句。”说罢垂了手,面向我而立,“我戎马多年,所见都是刀枪剑戟,也知道硬弩先断弦,钢刀口易伤。”说着锐利的眸子盯了我,“这个道理,将军也是知道的吧?”
我淡淡一笑,“谢过恒将军,不过,比起在这里和在下闲聊,我想将军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恒子渝当即沉默片刻,随之笑道:“韩将军倒是快人快语,自我来京,还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就算韩隽韩大人也一样。”
我转了身,“我舅舅是我舅舅,我是我。”
他低头沉吟一会,随即抬头,“你说的不错,人生在世只要自己满足就好,可是也请将军想一想,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面露浅淡微笑,朝后猛地振臂,“这是个乱世,你不能否认吧?”
我迟疑良久,还是点头,没有开口,恒子渝目中精光闪动,“生逢乱世,只有强者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况且哪里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家国不在,哪里有避世的桃花源?你身为大瑞军人,又焉能置身事外?”
顿时哑口无言,我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恒子渝的话,听来句句在理。他目光灼灼,盯着我的脸,笑意深深。我不想再谈下去,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他在身后叫住我,“韩将军,你很有意思。”
我微微回首而笑,“恒将军,说这话的人,本身就有意思。”
按照本朝惯例,皇帝死后停殡宫中将近一个月。停殡期间举行丧礼仪式。嗣皇帝、皇室成员、百官军民服丧服二十七日,停止娱乐、婚嫁活动。将近一月时间,陛下的灵柩一直停放在梓宫太清宫,还未到下葬之时,朝堂上却又开始闹腾。
太后命毓庆王妃携带沐德世子,齐怀王妃携带延宁郡王进宫,看样子是要从两个小孩中挑选一个做皇帝,不过转念一想,也许真的就像裴垣所说,不管是哪个,还不是一样是傀儡。
有人支持沐德世子,有人支持延宁郡王,舅舅出乎意料的保持缄默,恒子渝以自己是武将不便干涉朝政静观其变,谢蕴低调低调,没有了当朝重臣的表态,新帝的事情似乎就再慢慢的拖着。
猛然记起我的玉佩还在太后那里,那天走的匆忙,忘了要回来,而太后也好像忘了一般,见到我淡淡的掀一掀眼皮,再就没有下文。
纠结纠结……拜托太后你要什么没有啊,偏偏要我的玉佩,我怨念怨念……那可是我父母里给我的唯一的念想啊,从记事起就有了。不要逼我化作梁上君子,或者让我监守自盗。我一边哀怨的想着,一边帮助士兵擦拭宝剑。士兵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脸却是满满的兴奋兴奋表情,我顺手敲了一记,“你个白痴,笑什么笑,想让人用大不敬的罪名把你抓了去是不是?”
他揉揉脑袋,拧着眉毛说:“等到皇帝登基,我就能娶宜兰了,你说我笑不笑。”我愣了一下,“那你也低调一点好不?整天咧着嘴傻笑,我都担心你的下巴。”
小士兵撇嘴,低头使劲的擦,突然抬头往我身边凑了凑,“韩将军,您怎么还没娶亲呢?”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又给了他一记,“不说话没人卖你。”他还不死心,“将军你也长得一表人才,怎么就没个相好的呢?”
我现在非常非常不想提这个问题,一来最近烦心的事情太多,二来关于这个话题,一旦提起,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人。
记忆冲破了藩篱,一点点涌出来。越想越惆怅,越想越难受,干脆强迫不想。
说是不想,可根本抑制不住。那个人还好吗?是不是又在发脾气朝别人吼叫,是不是又是生了病不愿意吃药,然后又对萧沁筠发脾气。他还一个劲说那萧沁筠是个小女孩子,自己本身也够别扭的。
不要别人关心,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着,知不知道,就算是再强悍的人,也终有疲惫的一天。
我非常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只要一想到他,用鼻子就会无端的发酸。
既然自己已经做了选择,为什么还要对他念念不忘……
我有些恍惚的想,他的温暖,他的眼神,他的有力的拥抱……还有他的誓言他的承诺……
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在我的怀中,不会让你再做噩梦。
一字字一句句,仿佛依旧发生在昨天。
偷偷的苦笑……韩昕,你原不是婆婆妈妈,当断不断的人,可是,这些日子只要一停下来,他的影子就会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难道……我真的……真的是喜欢上了他么……一个注定无法有结果的人……
一个大瑞的敌人,一个可能会灭亡大瑞的敌人……
可是这个人,藏在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怎么放也放不下……韩昕,韩昕,现在你离开了,可是心……你的心,像是遗落在那里了……
小士兵还在不知死活的蹭我,我突然大吼一声,“你今天要是不把这些东西擦完,当心我取消你的旬休,让你抱不着老婆!”
他猛然愣住,不明白我为突然为何脾气这么大,我也懒得多解释,扔了东西,走了出去。
刚出门就碰到舅舅,舅舅身着一品公服,神色疲惫,朝我点头说:“跟我来。”
大殿朱红门墙窗柱全部都蒙上了白绸,六十四盏宫灯也是白的,平日金碧辉煌的丹墀之上一片凄惨,首位素缦百龛前供着他的灵位。文帝的棺椁还停在正中央,哭号的妃嫔宫人都不会知道去哪里了,只有那个年轻的皇帝,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棺椁里,等待走向黑暗的皇陵。
人死了,化作一捧黄土,是不是爱恨情仇,就此烟消云散?
舅舅轻轻点头,“去给先帝上柱香吧。”我依言而行,上过香,而后恭恭敬敬的下跪。
文帝一直很孤独,就算坐拥四海,就算九五至尊,就算妻妾成群,却依然形单影只。也许,人生在世,寻找到一个能与自己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人,真的很不容易。
那个人,那段回忆……
“韩昕,舅舅问你句话,你老老实实回答。”
我站起,冲他点头,舅舅目光幽幽,眼神掠过我的脸,扫过整个灵堂,最终缓缓说:“这么些年了,你有没有恨过舅舅?”
我被他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惊住,舅舅脸上笼着寒霜,久久凝视我,沙哑着嗓音,“你,果真还是恨舅舅的么?”
我缓缓倒退一步,目不转睛的盯着舅舅,满心纷乱无从说起——又怎么了,舅舅为什么会突然说出如此诡异的话,我不由自主转头看了文帝的灵位。文帝疯了,难道舅舅也疯了不成?
一阵寒风吹过,白色帐幔随之飘荡,仿佛游移的鬼魅。我咬住唇,一点一点转过头来,又对上舅舅森寒的面容。
恨?不恨?
年少的记忆一下如潮水般涌入,寄人篱下的孩子,孤苦而无依,忍受兄长们嘲讽欺凌,奴仆们的漠视,从来只能果腹温饱,不知亲情为何物。
我想起以前种种,只觉得心寒,不愿意多说,按耐了几番,终于平静下来,“舅舅,这个问题,我选择不回答。”
舅舅突然一愣,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我,过了半晌,才戚色笑道:“你果然像极了你母亲,她貌美,性子却极烈,向来爱憎分明。你也一样。恨我,不会嘴上说不恨。”
听他提及母亲,我心里猛地发酸。母亲,母亲,每个人最亲的人,我却从不曾见到过她,甚至连画像也不曾,只知道她是当朝太后疼爱的侄女,韩大人的嫡亲妹妹,仅此而已。
我直视舅舅,强忍悲戚,“是的,我不强迫自己说假话。”
舅舅蓦然仰首,凝视殿顶飘扬的白幡,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你是我韩氏的后代,却又不是韩氏的子弟。”他终于笑,声音幽冷,“你的身上终究还流淌着他的血。”
不用想也能听明白,他……舅舅是在说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人。他像是被刻意忽略的一个人,完全淹没在黑暗中,无法见光。
“多少年啊,当我把你领回府的时候,我就在期盼,最好一生也不要让你知道。”舅舅怅然而笑,“相信我妹妹也是这样想的吧,可是……她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我狠狠咬牙,才不至于让自己生出逃走的念头。
舅舅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我后悔了十二年,不,我可以说,我后悔了二十年!”
我看着舅舅日渐衰老的脸庞,突然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感情。
“她一直以为,让你活着,就是最好,可现在看来,也许这是对你的残忍。”
胸中一团烈火骤然腾升,在心中灼烧,我的头开始猛烈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盘旋,挣扎着要出来,更像是一把小刀,狠狠的搅动,锋利刀锋划过每一个地方,要把我活活切开。我猛然后退,抵在冰凉的墙上,抱着头不住的抽搐。
疼,疼死了!
舅舅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转身向外,神情恍惚,眺望着远方,似乎在回忆早已消逝的人或事。
一时风声呼呼,直搅得帷帐四起。
“瞒不了多久,该来的,总会来。”舅舅突然面对我而立,惆怅一笑,眼里满满的伤痛。
我抱着脑袋,冷冷的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舅舅大步上前,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将我拽出大殿。
“去哪里?!”
“永安宫!”
第二十一章 昨非
二十年前,有一场轰动帝京的婚礼。
刚从北方得胜回朝的昭瑞王林绍衍,迎娶京华名门闺秀韩瑾蓉,一个是英姿飒爽的盖世英雄,一个是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朝堂市井纷纷称赞,好一段金玉良缘,好一对天作之合。
成婚一年,昭瑞王妃诞下一子。
世子在太阳初升之时降生,昭瑞王大喜,遂以此为儿子命名。呱呱坠地之时,长虹贯日,满室异香,紫气弥漫整个王府,府外更是有人看到,云层隐隐似有金龙盘旋。满月席上,昭瑞王好友如净高僧也来拜访,看到尚在襁褓中的世子顿时惊呼,面相大贵矣。
大瑞对母族血缘并不做严格要求,昭瑞王是文帝父亲穆帝之弟,迎娶穆帝皇后的侄女,故也无人说三道四。
七年后,穆帝驾崩,文帝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文帝年幼,太后临朝听政,一时间外戚专权,皇权大有旁落之势。昭瑞王带兵许久,身为尊贵的皇族,不满外戚专权,再加上世子出生的异像,更不甘心臣服于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于是,昭瑞王打出“清君侧”的旗号,从封地枫海起兵造反。
以韩氏为首的群臣闻之激愤,怒斥昭瑞王为国贼。太后紧急调兵镇压,顿时战事如荼,昭瑞王被同族出卖,兵败如山倒,终愤而自尽,王妃与世子没于乱军,下落不明。
那场战争打了一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田稼颗粒无收,朝廷元气大伤,国力已是大不如前,太后借着平定昭瑞王叛乱之势,大行削藩,皇族顿时岌岌可危,荣耀不再。煌煌盛世的年代,终而一去不复返。
史官一支妙笔,总能削去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只留字里行间一派娓娓道来。
这都是世人所知的事实,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那高不可攀的皇家天阙,同样也是一番腥风血雨。
韩氏治下的暗人从战场劫回王妃与世子,王妃泪眼婆娑跪在太后面前,只求太后能放过世子一命,大瑞律例谋反者全家连坐,太后不允,王妃无奈,只得饮剑自刎,用自身性命,换的世子能够存活。世子当年已经八岁,被鲜血横流的场面吓懵,蓦的转身便跑。
永安宫前门口无人值守,世子远远朝殿外玉阶跑去,只是一晃,立足不稳,一头扑下台阶。内侍从阶下抱起了孩子,世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青,鼻孔淌下殷红的血。太医全力救治,两日之后世子幽幽转醒,却记忆全失,不再认得任何人。